春。霜境。光栾城。陆府。

“用力啊夫人！”稳婆一边将沾满血的毛巾扔进盛满热水的盆内，一边大声喊道。豆大的汗珠从她头上滑落，她也没顾上擦。

“啊！”陆夫人双手紧紧抓着被褥，“还……还要……多久？”

这是她的头一胎，她没有任何经验，再者这一胎本就有些不寻常，今日比预产之时已晚了约莫半个月，这边让她多添了一份担忧，如今再与这心中的兴奋和惧怕交织在一起，混着下腹传来的剧痛，将她折磨得泪眼婆娑，汗水涔涔。

“快了，夫人！您再多加把劲儿！他的半个脑袋已经出来了！”稳婆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朝身边的丫鬟骂道：“这么点水怎么够，再打一盆来，快去！”

产房里不断传出哭声和喊声，但这些，坐在前厅的陆老爷是听不到的。他现在心里盘算的，只是这一胎究竟是男是女，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啊！！”随着陆夫人的叫声，一个婴儿从母亲腹中诞出。

稳婆将婴儿倒提着，手拍了拍婴儿的粉臀，然后皱起了眉头——这娃儿，怎生不哭？

待她凑近细看，这娃儿生得粉妆玉琢，双眼睁开，身上没有滞挂丝毫血腥，反倒是有一股梨花清香。脸上更是笑盈盈的：“我娘呢？”

稳婆顿时骇然，失手将他摔在**，也顾不得陆夫人刚刚诞下麟儿，便是冲出了房门，一边还凄声喊道：“妖怪啊！妖怪啊！”那声音如同被人扼住脖子发出的，惊得道边的下人们听得都胆战心惊，纷纷去禀了陆老爷。

此时陆夫人费力地坐起身，这才看清自己的孩儿，更是一头雾水——这可爱的孩子，如何就是妖怪了呢？心里却也是惊慌不已，不由得落下泪来，抱起自己的孩儿，手竟有些抖了。

“娘亲别哭啊。”那娃儿伸出肉团似的小手擦在陆夫人脸上，陆夫人一愣，才发觉这孩子果真不寻常。

陆夫人适才二十有余，这是头一胎，她完全没有为人母的经验，并不晓得婴孩刚生下并不能睁开眼，肤色也应是偏红；可他这一开口，愣是黄口小儿也知，这世上哪有一出生就开口的婴儿呢？可自己如何会诞下妖怪呢？

但不管这婴儿是否是妖，毕竟是亲骨肉，模样也生得惹人怜爱，陆夫人自然决定要保下这个孩子。她拼尽全力坐起身，拿了一旁干净的布巾裹起他，正要唤来婢子，大门却打开了。

来人是陆府的丫头胧儿，她低着头，平着声儿说：“老爷请夫人带着孩子去见他。”这冷冰冰的声音，已透露出千百个不屑来。她没说“少爷”，却说“孩子”，而自己刚产下孩子，老爷竟然要她带着孩子出去，全然不顾她的身子是否不适，想来那稳婆的话，他必然是听进心里了。

———————————————————————————————————————————————“老爷。”

她怀中抱着孩子，头上冷汗直冒，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老爷念在他是自己的孩子，不要有什么伤害他们的举动才好。

“把孩子给我。”座上之人年岁方近不惑，声沉如钟，面色沉沉。出口的命令，吓得陆夫人身形一震，虽不舍得，却也只能将孩子递给胧儿。

孩子辗转到陆老爷手里，似乎并未察觉气氛不对，他睁着圆润的大眼睛四处瞧着，却不知此举已惊到在场众人。

“爹。呵呵，爹。”他挥舞着小手，脸上仍是稚子天真无邪的笑。

陆老爷却笑不出来了。原以为只是稳婆看走了眼，心里还抱有一丝期望，看来这孩子，果然是个妖孽。然而这孩子却生得这般可爱，毕竟是自己血肉，如何能妥善处置呢！

堂下跪着的陆夫人心都冲到了嗓子眼儿，却听得老爷说道：“沁岚，你先入座。”她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被婢子扶上了座。

陆老爷接着又命胧儿叫来大公子和卜命师来，自己兀自看着怀中的孩子。

那孩子冲着他笑，好不可爱。

他有些动摇了。

但在这个档口，卜命师和大公子到了。

——————————————————————————————————————大公子，即是陆老爷的长子，陆寂离。今日他刚刚处理完父亲交待的事，就被丫鬟引去堂内，他见丫鬟一脸惊慌，便向她打听，哪知丫鬟哭到：“大公子您饶了我吧，这事儿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乱讲的……大公子去了，老爷必然会说的…绝非是我一个下婢可私下议论的……”说罢抹干净泪花，不再讲话。

陆寂离甚是惊异。这陆府的下人也不是些没见识的乡野之人，缘何被吓成这般？

沉默中走了一路，跨入堂内的一刻，他立时就察觉出了诡异气氛。堂上坐着父亲，他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可能是族里新添的男丁，但奇怪的是父亲脸上并无一丝欣喜；边上是道长，微阖双目，静坐着，如同往常所见；对面坐着陆夫人，她身上披了件冬衣，脸上显出疲惫神色，双眼却不曾离开父亲，眼神似是兢惧，又参杂着担忧与哀伤，小腹却是平平--看来那婴儿就是自己的弟弟了。

“爹。”寂离行了礼，陆独意示意他入座。

“现在都到齐了，那么请道长为此子占卜吉凶吧。”陆老爷朝胧儿示意，珑儿立刻接过孩子抱到卜命师面前。

卜命师口念真诀，同时观他面相，良久，说道：“此子非俗流……然其命……”

“道长直言即可。”

卜命师惋惜道：“终是亲人死绝，孑然一身啊。”

在座者无不骇然。

陆老爷面色阴沉，许久，开口：“这样的孩子连赐予生命的父母都要克死，陆家断断不会留着这偌大威胁，寂离，杀了他，扔掉。”

陆夫人立刻跪倒在地上，哀声求道：“不会的，他不会是那样的孩子的，

道长，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你再看看他，再看看他啊！”

卜命师亦是不忍，说道：“陆老爷，他终究还是个婴儿啊，不如找其他人家抚养，留他一条性命？”

陆老爷望着哭倒在地的陆夫人，声音反而更沉了。“道长也说了，他的亲人都会死，这其中不但包括我，还包括我所有的族人，陆某一人死便也罢，却不可能让全族都毁在他手里。寂离，还不去？”

寂离抱过那孩子，低头却见他已经睡着，不知梦见什么，小手在胸前轻轻抓着。

此时陆夫人已经顾不得什么仪态面子，她跪行至陆寂离的脚边，“寂离，拜托，说点什么，他是你弟弟呀！我求你，我求你了！”

陆寂离望着她心碎的面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深知父亲的意思没有人能够违背，眼下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连平素父亲最尊重的道长说情都被拒绝，情况可想而知。

果然，他说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陆夫人就被胧儿击晕拉走了。

于是他也只能一横心，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没走多远，那婴儿又醒了。

“哥哥？”他看着寂离，轻轻喊到。

“不要说话。”他心中一惊，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何说出那样的话。

但是，那孩子晶亮的眼睛望向他，并且很听话的不再说话的时候，他决定将他留下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幽篁居。

陆寂离最终还是没有忍心杀死一个婴儿。如果一切真如道长说的那样，那即便杀了这个孩子，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永夜，他就交给你了。”隐居于霜境山林中的永夜是他的忘年交，值得信赖，且他所居之处极为隐蔽，人迹罕至，即便在父亲面前露出马脚，父亲也不会想到要追溯到此地。

“放心吧。这么可爱的孩子，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照顾呢。只是你自己要注意啊，万一被人发现…”

“不必担心，我有了万全之策。绝对不会被发现。”

陆寂离看看襁褓中的婴儿，他又睡着了，也不知这个小神童，知不知道他自己现在的处境，知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赶走，并且，很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亲了。

“寂离啊，这孩子可有姓名？”永夜突然问道。

寂离摇摇头。“父亲杀之不及，连名字也未曾取……我非是他父母，也没有资格为他命名，不如暂且取个小字，姓名以后再谈吧。”

永夜叹口气，“可惜了，他并不是普通的孩子呀。看来一般的人真是无法养他。那你想好他小字为何了吗？”

寂离回首望着光栾城的方向。庭前的梨花还兀自飘摇着，而今这风雨欲来之势，想必也容不得枝上花了。

“就叫梨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