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袁律书消息后的几天里乔微到底启程去了南方。
送律静最后一程。
知心的朋友对她来说每一个都难能可贵,她和律静是这样地相似,以至于连最后都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把所有的事一并放在自己心里,不愿让人伤神不叫人担心从从容容、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世上。
时针正指晚七点,堂屋仅剩几盏残烛火光寥落,闪烁不定。灵堂里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散了大半,剩下多半是亲眷在收拾客人吃剩的碗筷。嘈杂的声响里灵前只剩下律静的母亲还在低声呜咽。
她其实和乔母差不多的年岁,鬓角却已掺着许多白发,终年劳作微褐的皮肤上早早打皱眼眶发青深陷。这么多天来她大概流干了一辈子的眼泪。
律静是家中长女。她从前与乔微提过,家里为了供她念书,早年欠的许多外债还没还上。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有人在她身侧压低声音提醒。
说话的是律静从前的高中同学。
葬礼在乡下举行,天晚车少外面又下了雨听说有车来接乔微回市区这才约好了搭她的车到机场。
乔微一时没回神应答。裹紧了黑色大衣寒气还是顺着小腿一个劲儿往上爬,冷得人忍不住哆嗦。
“要不要披会儿我的外套?我瞧你冷得厉害。”女生又与她说话。
乔微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她轻声点头拒绝,“不必麻烦的,多谢你了。”
女人的唇色十分浅淡,颔首时,那抹白皙的下巴微压,直接没入了领子里。大衣腰身束紧,整个人看上去纤细得有些过分。
五官入眼即惊艳。气质和穿着看上去都不像普通人,律静这个大的朋友,真是漂亮啊。
女同学按下眼中艳羡,摆手轻言,“不用谢的……我就是看你这么瘦,大概真的冷得厉害…”
“不冷的。”乔微摇头应着,转过身背对她,“我上完最后一炷香就走。”
她扎起的马尾下便是柔白的天鹅颈,缀了根细细的银质项链,光点细碎,好看得紧。
女同学移开视线,把未尽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也不完全是瘦,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单薄纤弱。眼前的女人的皮肤白皙到少有血色,瞧着便让人忍不住要替她担心。
等着供桌边的人散开,乔微才最后上前点香。
黑白照片里,挚友的唇角泛开,笑容温柔又真实。
她深深一鞠躬,竟是不敢再看,转回身,率先大步跨出了门。
“走吧。”
女同学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瞧先前的架势,她还以为怕乔微不肯回去了……
袁律静家在的村子挺偏僻,来时的面包车司机开得飞快,都还在土石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更别说这会儿下雨路滑,回机场需要的时间肯定更长,再不走,可真赶不上了。
明天是周一,她还指望那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日子。
思及此,她又小跑两步跟着追在乔微身侧,撑开伞道,“我这把伞大,一起撑吧。”
“谢谢。”
见乔微应了,女生这才顺势挽上她的手,亲切道,“谢什么,要谢也是我们谢才对,要不是蹭你的车,这大雨天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赶到机场去。”
女同学说着话,面上亲热的笑意却是才出了门便开始发僵。
雨下得很大,这会儿乡间的路上是一片泥泞,竟是半点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她攒了月余工资新买的时尚博主同款短靴若是踩进水洼泥潭里滚一糟,那还能要吗?
犹豫间,乔微的步子已经迈出去了,她也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跟上。
还未到村口,远远隔着一段,司机便撑着大黑伞小跑上前来,在乔微跟前站定,恭恭敬敬颔首,唤她一声。
“乔小姐。”
乔微不常来市,这司机她没怎么见过,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因此只礼貌点头回了一礼,任他接过自己的行李放在后备箱。
“席先生听说您还有几位朋友一起,所以我开了辆宽敞些的车,没想到村里路窄,进不去,让您冒着雨走到村口,是我思虑不周,实在抱歉。”司机弯腰替她打开后排车门。
“有伞,不妨事。”乔微摇头,又问司机:“晕车药带了吗?”
“带了。”
乔微收拢衣摆,低头坐进车子后排。
车子较一般的还要宽大些,女生连同几个一起回市区的同学上来,刚好坐满。车厢内的暖气让乔微冰凉的四肢稍微好受了一点,她朝掌心呵几口热气,正要吩咐司机起步,忽地在车窗外瞧见了一道影子。
秋天昼渐短,还不到八点天色便暗下来了,又隔着雨雾,仔细辨认半晌,乔微才认出那人。
律书。
摇下车窗,人已经冒雨跑到跟前了。男孩儿还不到二十岁,漆黑的发梢还滴着水,面庞上稚气未脱,英武的剑眉里却已经隐能窥见几分坚毅,他从口袋里拿出信封。
“乔微姐,这信封是你放下的吧?”
“是我放的。”乔微点头。
男孩得到答案便把东西往前一递,“乔微姐,谢谢你来送我姐最后一程,但这信封我不能收。”
车厢里的几人都微诧,那信封厚厚一沓,应该装了不少钱。
“还在弹贝斯吗?”乔微没抬手接,反而忽地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男孩愣了片刻,“还在弹。”
“我想也是。”乔微点头,把视线从他指头的一排茧子上收回来。
“我没放多少,留着吧,换把好点的贝斯。”乔微推回他的手,“那是你姐姐没来得及送你的,你就当了了她这个心愿。”
车窗升起,被群山环绕的村落越来越远,逐渐湮没在朦胧的山雨间。
乔微靠在后座闭眼休息,未曾料车子开出一段,雨点竟越发大了,噼里啪啦砸在挡风玻璃上,连雨刷也清理不及。
视线受阻,路面又湿滑易侧翻,任司机技术经验再丰富,这会儿也不得不小心放缓了速度。
就在这一忽儿,颠簸缓了下来。
“小姐,前边儿有人拦车,好像是车子坏掉了。”
乔微很困,腹部酸胀,身上忽冷忽热,识海也有几分混沌。闻声,打起精神眨了两下才睁开眼睛,从被大雨模糊的挡风玻璃望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前方靠右侧停了辆宝石蓝的越野,车大灯开了照明,尾箱也敞着,地上乱七八糟落着零件和修车工具。
“停吧,听听他们怎么说。”
撑伞的男人见拦住车,喜不自胜,低头喊了一句什么,车底便又钻出个男人,他大概在修车,外套上裹得一身泥浆,闻言扔下扳手,起身疾步便朝她们过来。
驾驶座的车窗敞开的一瞬,寒意如潮水般涌进。
“师傅,我们的车在前面坏了,您要是出山去,能不能顺路捎我们一程?就三个人……”
男人虽然身上狼狈,但眉目干净,气质里的从容并不见折扣。
“实在不好意思啊,这车都坐满了。”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抱歉回他。
“哥们儿,我们又不是坏人,没必要那么紧张,挤着点儿坐也成,我们只坐到山口。”后面撑伞的年轻人也跟着追上来。他的个子较前者更高一,眉宇间带了几分天生的痞性,说话却倒还算客气。
两人衣着谈吐不凡,确实不见坏人的模样。
司机还在犹豫。
“师傅,这地方偏僻,暴雨天也没信号,一下午就你们一辆车路过,要是还搭不上,这么冷的天气,真得在山里待一宿了……”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首的男人语毕,又低头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红色票子递进窗口,恳切道,“一点心意,您帮帮忙。”
那钱粗略看去就有二三十来张。
司机没敢抬手,为难转回头,目光投向乔微,“乔小姐,你看……”
听见这话,男人顷刻间明白过来。
难怪呢……车是辆好车,与驾驶员的气质却并不相衬。原来真正能做主的,是后排的女士。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又把钱重新塞回包里,对着漆黑的座位后排礼貌点头,笑了笑,静待司机口中那乔小姐的答案。
车上连后备箱都装得满当当,娇小些的女孩倒也罢,三个均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大汉,是怎么也不可能塞得下的。
乔微把视线从远处刚下车那道身影上收回来,心中下了判断,轻轻摇头,“确实坐不了三个人。”
女声悦耳,带了几分初醒似的低缓沉静。
“听口音,小姐是市人?”后面那年轻的闻声笑,“可真巧了,咱们还是老乡。”
为首的男人也笑,并不见被婉拒的恼怒,重新退步道,“没关系,能捎一个都是好的,只要到了有信号的地段,就能打电话通知外面的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乔微也不是不通情理,点头应下,“那行,谁先走,上车吧。”
男人连忙道过谢,这才挥手,扬声朝远处的车那边喊一句,“崤之,好了,过来!”
车前灯照出挡风玻璃外飘洒的雨雾,颀长的影子应声而动。
那男人撑着黑伞,迎着雾灯的光束走来,清晰地撞进所有人的视线中。
越来越近。
“这人长的,怎么能跟画漫画似的……”乔微听到身侧的女生低声嘀咕。
这可真是巧了。
乔微叹气。
在这样偏僻的地方都能遇见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