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的家庭关系(1 / 1)

有一天,妈妈忧心忡忡地说:“我觉得咱们俩的思想不在同一频道上。”

“啊?”

“我是说,你三岁的时候一抬手,我一眼就瞧出,你想拿桌子上的玩具车。四岁的时候,你想看哪一部动画片,我都了如指掌。现在你喜欢什么,你脑海里在想什么,我统统都不知道!”

“妈妈你变成了那个担忧天塌下来的杞人了。”我笑嘻嘻地说。

妈妈依然愁眉苦脸:“你还太小,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为了能将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重叠,妈妈做了一些尝试,比如——

周六的晚上,外婆、妈妈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我们选的是《哪吒之魔童降世》。这是妈妈为了迁就我、靠近我做出的选择。她很少把时间放在娱乐上,用她的原话来说——“单是啃一部部法典就恨不得一个人有六个分身,一天有三十六个小时了。”

看到哪吒被冤枉,电影院里弥漫着愤怒和感同身受的委屈情绪。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妈妈说:“这就是哪吒的不对了,被村民冤枉就应该找出证据来,一脸沮丧,把气撒到父母和自己身上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看到哪吒和敖丙在海边踢毽子的那一刻,我们都感受到了“友谊的快乐”。

隔壁座位的小女孩说:“敖丙真帅。”

我赞同地点头。

妈妈认真地和我低语:“交朋友不可用相貌作为依据,品德和人格才是重要的衡量标准。”

我几乎立即感受到了周围人们的目光射线。

——一个焦虑的母亲是不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教育孩子的机会?

在我和外婆看来,这次尝试效果不那么理想,但是妈妈很满意,她在她的朋友圈发了:“祖孙三代的愉悦时光。”

配图是三张并排靠的电影票。

有一天,妈妈突然关心起我的理想。

“一个讲故事的人。”我回答。

“作家吗?”妈妈说。

“作家是‘写’故事的人。”

妈妈的眉头跳了一跳:“你想当网红主播?”

我沉默,让妈妈受了一下煎熬,才慢吞吞地说:“我想当像大兔子叔叔那样的播音员。”

这个答案也没让妈妈完全释怀。对于妈妈来说,讲故事的播音员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她是一个不会打击孩子理想的妈妈,所以她说:“那么我们去报一个播音班吧。”

“我一边听手机上的APP一边学习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妈妈苦口婆心地说,“你知道人类的文明之所以进步,完全得益于前人经验的积累和智慧的传承。辅导班将经验系统化,这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

不是书籍才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吗?妈妈为了让我上辅导班都口不择言了。

我朝外婆使眼色,在小镇长大的妈妈没上过一天的辅导班,这是外婆的撒手锏。只要妈妈一焦虑——“别人的孩子都在上辅导班,我的孩子怎么能输在起跑线”,外婆就会替我压场,撑腰。

外婆是白花油,让妈妈得到暂时的清醒。

我和外婆的隔代亲让妈妈高兴,又让妈妈嫉妒。有时候她会抱怨:“我是和外婆针锋相对的大女儿,而你是外婆千宠百爱的小儿子。”

妈妈的律师逻辑在这时候成为隐性存在。她只是在单纯地表述自己的观点,而不是带上她在成人世界得来的阅历。

人是情感的动物。我和外婆朝夕相处,为了我,外婆过上了她所逃避的“城市生活”。她学会了坐地铁,在手机上使用各种小程序。要知道她原来是一个只讲方言,普通话都不会讲的老太太。

那是我们刚刚来城市第一个星期发生的事情。

外婆到小区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东西,一般都从货架上直接拿。可是那一次她要买电池,遍寻货架都没有,她就和店员讲:“diang te。”

原谅我,外婆读这两个字的读音我实在打不出来。

店员听得一头雾水。

语言不能沟通,还可以用肢体动作,于是外婆开始了她的表演——不停地摇头,摇了一会儿就停下来。

后来妈妈问她为什么买电池要摇头。

外婆严肃地说:“那是电风扇,不是摇头。”

但是电风扇和电池又有什么显性的联系呢?

后边排队等候付款的人纷纷加入了出谋划策猜表演的行列,最终……外婆也没买成电池。

那天晚上外婆很沮丧,她坐在露台眺望着远方,楼体隔绝了视线,外婆看不到故乡。妈妈有些担心,她推着我,让我端一杯热茶给外婆。

茶是外婆惯常喝的。在南风镇,有一座犀牛山,朝南的那一面山相对平坦,茶山主人修了简陋的石板路,修葺了好几座茶园,盛产犀牛山炒茶。朝北的一面,山体陡峭,荒草丛生,在树木丛中藏着百龄老茶树。到了春季,常常有人到这野生的古茶树那里采摘嫩芽,下了山自己杀青、捻,最后用铁锅炒,讲究一点的会用毛竹扎个炒茶帚,不讲究的弄个木铲子也就行了。这种乡民土制炒茶的方法做出来的炒茶味道会比一般的茶水浓郁。

外婆喝的就是这野茶,放在一个陶器里储藏。她喝得很节制,一杯茶就放那么十多片叶。

妈妈说这是外婆的思乡茶。

我端了这一杯茶踏入了露台,也踏入了外婆融不进城市的惶然和惆怅。

晚上,妈妈和外婆有了一次聊天。我说的是那种心平气和的,伸出瞧不见的触角,彼此将真实的想法坦承出来的聊天。

即使是母女,即使在妈妈最艰难的时期,她们也没有过这样纯粹的靠近彼此的时光。

妈妈提议外婆回南风镇去,而我去上寄宿学校。

妈妈花了一点时间让外婆明白什么是“寄宿”。

“那意味着乐乐得在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群体中长大。”

外婆说。

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最终都将走入群体里,而且……”

“而且什么?”

“我也不想你不开心。”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脸红了。她并不擅长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出来。

外婆和妈妈,都很少用言语诉说亲密关系。外婆明显被妈妈的这一颗糖衣炮弹轰炸到心花怒放。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结束了这一场聊天。

外婆对城市的敌视下降到了最低值。

“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小镇,我们一家人得在一起。”

外婆下载了一个APP,这个APP能将方言翻译成普通话。洗碗的时候,拖地的时候,晾衣服的时候,喝茶的时候,她都在听。

“新潮的东西并不一定都是和旧经验呈现对抗关系的。”

外婆这样评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