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演讲稿,这是他即将代表学校一年级新生发言的稿子。这份稿子是高秘书按照米董事长的风格给他写的。
演讲稿里那个冷静豁达、彬彬有礼、品学兼优的男孩“米奇”是另一个米奇,哦,不对,应该说是一个“假象米奇”,是一个“面具米奇”。
或者说演讲稿里的是一个董事长儿子米奇。
我想做我自己,但我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它和“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一样让所有人困惑、焦虑。
三岁的米奇在公园的滑梯那儿看到一个同龄的小男孩。他去认识那个男孩,和他握手,看看他有什么值得学习的优点。
这是米奇董事长教给米奇的。但是米奇还小,他和那个小男孩抢滑梯,差一点点就把小男孩从滑梯上踢下去,独占了滑梯。
米董事长很重视亲子活动,他像挤海绵一样挤出来的时间可不能这样白白浪费。
“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你的朋友,不能成为朋友,绝对要引发战火变成敌人。要知道,一个巨大的商业王国需要无数贤才者为你所用。你要学会怎样去交朋友。”米董事长跟儿子聊天的语气和他在公司会议上讲话时的语气没什么区别。
三岁的米奇什么也听不懂,他捋了一下脏兮兮的裤子,拿起了车上的剑,学着侠士挥出了凛冽的一剑,差点削到了米董事长。
四岁的米奇到了幼儿园,他成了班长。米奇没弄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孩子可以坐在座位上,而他就必须走到讲台上。米董事长说讲台象征着权力。可是权力和生日宴会上那个六层的大蛋糕一样,好看但是让人瘆得慌。
五岁的米奇找不到自己。
“你必须成为最优秀的人”——不仅是米董事长这样告诉他,所有的人都这样期待着。
“我只是一个小孩子。”
“谁说小孩子就不可以优秀。”
“我想去花园玩水枪,抢不到气球我也可以哭,我想买那个变形金刚,我要和同龄人一样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你不可以任性。”
米奇收起了他的性子,把自己套进了一个石膏做的模板里。他和法语老师一起喝下午茶,到航天局参观量子实验室,去学习英国贵族的用餐礼仪。
他成了一个什么都懂的小大人,什么场合他都是一个绅士,一个藏在小孩躯壳里的大人。
大家都为他鼓掌。
妈妈们羡慕地说:“要是我的孩子有米奇的千分之一就好了。”
可是米奇焦虑得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他瞧不起自己。
笼子是纸做的,一撕就破了。他只要一爪子就好了,但是他的勇气只够支撑着他把爪子伸出来,像猫咪一样放在嘴边舔了舔。
“最优秀的男人只占了百分之五。你想不想和爸爸一样是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听起来有一种海洋之蓝钻石被供奉在无懈可击的保险箱里的意味,那并不有趣。
“那百分之五的人是不是自己愿意成为百分之百呢?”米奇问。
“人生是一个战场,只有不断地赢得战争才能成为百分之百,没有人能拒绝这一种荣誉。”
“我……”
“你正走在这一个战场上。”米董事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能退缩。”
爸爸也有一个壳,一个标签为“董事长”的壳,一个标签为“百分之五”的壳,但是有时候爸爸也会忘记带壳。
在记忆中,那些特别的小事或许琐碎,或许短暂,但的确成了我们生命中的光。米奇记得那些温暖的时刻。
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雨珠像小豆豆一样从天上撒下来。
天空灰蒙蒙的,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却被冲洗得清澈透亮。
米奇看到爸爸纯粹是偶然。
一身西装的爸爸蹲在花园里的芍药丛中。那是一大片从苏州移过来的芍药品种,每年都开花瓣繁复的花朵。
米奇撑了伞出去,遮在爸爸的头上。
爸爸一说话,酒气笼罩。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一株和别的芍药都不一样的植株。别的芍药有些正开着花,有的枝头顶着袅娜的花苞儿,一派美丽婀娜。这一株枝茎漆黑、叶子宽大的芍药粗厚肥大,似一个黑大汉。
“这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种的。那时候花匠从苏州移了一批九瓣金边品种来,我偏偏选中了这一株,它又小又瘦,夹在花团锦簇里可怜巴巴,我是瞧着可怜才种了它。这么多年了,它枝繁叶茂,却从不开花,花匠说这是一株变种,有可能我这一辈子都看不到它开花了。”
米奇伸出手,放在了爸爸的脸上。
爸爸哭了,他抓住了米奇的手,把脸庞紧紧地贴在了米奇的手掌心上:“你爷爷总说我笨,比这一株不开花的芍药还笨。”
没有带壳的爸爸像一个比米奇更小的孩子,他也有懦弱、伤心、胆怯、怨恨、不自信,可是这个不完美的爸爸让米奇感觉到从没有过的亲近。
米奇抛下了雨伞,用他小小的手臂抱住了爸爸。
米奇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深秋的晚上,他被抱在爸爸的膝盖上听了半个小时的《漫长的告别》。
那是一部并不适合孩子听的小说,充满了令孩子不解的晦涩语句。
书房宁静,实木书橱厚重。宽大的写字台右上角放着爸爸人生中得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奖杯,上边大大地写着爸爸的名字。
爸爸的声音落在柔软而厚实的地毯上,瞬间躲进了地毯美丽的纹路里。
坐在爸爸膝盖上的米奇把头微微地靠在爸爸的胸前,爸爸的手臂贴着他的身体。
木头椅子上包裹着真皮软垫,一丛阔叶植物在角落里闪耀着绿色的光芒。
写字台上的手机屏幕一直在闪烁着,直到秘书在门外隐忍而坚定地敲门,爸爸放下了米奇,眉眼里充满了疲倦,他揉了揉眼睛,对米奇说:“抱歉啊,爸爸不能再陪你了。”
米奇把《漫长的告别》带回了自己的卧室,放在了枕头下。
爸爸很累,他的倦意像是夜里的暮色一样浓一样多。
米奇睡了一觉,醒来知道自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他懂得了更为重要的事情,也知道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别的孩子醒来仍是昨天的那个孩子,而他醒来,变成了一个大人。意识到了这一点,米奇一阵难过。就像是上一次圣诞夜,他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等待了一个晚上,爸爸在凌晨时分偷偷地走进了房间,把礼物放在了他的床边。
没有圣诞老人,米奇不再相信童话。
他成了一个社会所希望看到,并会为之奖赏的孩子。
直到谢小枞、史莱克、苏乐乐的出现。
谢小枞的眼睛大大的,如果只看她鼻子以上的五官,那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但是她的嘴唇厚得有些怪异。谢小枞的头发永远乱蓬蓬的,在她的后脑勺上总有一撮头发翘起来,像一个逗号。她的行动似乎总不那么协调,第一天上讲台做自我介绍时,她被绊了一下差点跌在米奇的身上。米奇扶了一下她,她看着米奇,眼睛清澈得像一道光,似乎要叩问米奇的灵魂。
这是一双可怕的眼睛。米奇不喜欢谢小枞的眼睛。
谢小枞不擅长和别人交流,她似乎听不清楚交际用语后真正的意思。
一个女孩让谢小枞移开一点点好方便让她走过去,谢小枞会整个人跳起来,打翻凳子,站到一米开外的地方。这种行为让那个女孩觉得被冒犯了。
“谢小枞是个奇葩,我们不要和她一起玩。”
才开学第一天,女生们都有意识地避开了谢小枞——她形单影只。
米奇等着她崩溃、哭泣的那一刻。但是她没有求饶,她的头颅仍然抬得高高的,后脑勺的头发还是一样自然翘起,眼睛仍是那样的闪亮。
有一天她回教室时,裤子膝盖破了一个大洞,手肘上有擦伤的瘀肿。但是上课的时候,数学老师讲到了宇宙飞船,她把手举得高高的,告诉大家《星际迷航》中讲到的人造重力的理论仍处于讨论研究阶段,是还没有实现的技术。
米奇是一个《星际迷航》迷,但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星际迷航里有什么“科学知识”。
而且这个如此自信地讲述的女孩不是刚刚被人推着摔了一跤吗?
为什么她可以这样毫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她破了的裤子,后脑勺的头发,像鳑鲏鱼一样的厚嘴唇,这些都影响不了她吗?
为什么她活得这样自在?
米奇有一些嫉妒谢小枞。
再来说说黑粗壮的大块头史莱克。
史莱克是花园里那些黑黝黝的巨石。他杵在花红柳绿之中,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显眼。他不是鹤立鸡群,他是原野和稻田中冥顽不灵的顽石。哦,没有人关心史莱克在想什么。
他总是摆出一副“别来惹我”的臭脸,在他不喜欢的语文课上,他趴在课桌上画画。米奇很好奇史莱克在画什么,有一次他偷偷地捡起废纸篓里的画稿。那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米奇用他对塞尚的《圣维克多山》的思维来理解,最后他放弃了。史莱克的大脑里长着的是草,他画的只是无意义的线条。
但是史莱克让米奇感到了威胁。
男生天生都崇拜强者。史莱克在百米冲刺、足球这些体育项目里具有超乎寻常的力量,他在赛场上就是所向披靡的王者。
米奇的“宝座”岌岌可危,他暗自警惕,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史莱克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第一”“领导权”这些东西。
谢小枞是被排斥,史莱克则是主动将自己从人群中摘了出去。
当史莱克站到了谢小枞的身边,谢小枞就成了拥有恶龙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