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来颇有许多人,在那里竭力提倡打拳。记得先前也曾有过一回;但那时提倡的,是满清王公大臣;现在却是民国的教育家;位分略有不同。至于他们的宗旨,是一是二,局外便不得而知。
现在那班教育家,把“九天玄女传与轩辕黄帝,轩辕黄帝传与尼姑”的老方法,改称“新武术”,又称“中国式体操”,叫青年去练习。听说其中好处甚多,重要的举出两种来,是:——(一)用在体育上。据说中国人学了外国体操,不见效验;所以须改习本国式体操(即打拳)才行。依我想来:两手拿着外国铜锤或木棍,把手脚左伸右伸的,大约于筋肉发达上,也应有点“效验”。无如竟不见效验!那自然只好改途去练“武松脱铐”那些把戏了。这或者因为中国人生理上与外国人不同的缘故。
(二)用在军事上。中国人会打拳,外国人不会打拳:有一天见面对打,中国人得胜,是不消说的了。即使不把外国人“板油扯下”,只消一阵“乌龙扫地”,也便一齐扫倒,从此不能爬起。无如现在打仗,总用枪炮。枪炮这件东西,中国虽然“古时也已有过”,可是此刻没有了。藤牌操法,又不练习;怎能御得枪炮?我想!(他们不曾说明,这是我的“管窥蠡测”,)打拳打下去,总可达到“枪炮打不进”的程度(即内功?)。这件事,从前已经试过一次,在一千九百年。可惜那一回算是名誉的完全失败了。且看这一回如何。
(原载《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1918年11月15日)二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n71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
只须用Mob72的长技,一阵乱噪,大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遵行还怕不及,怎敢说到改革?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见,虽各派略有不同,根柢总是一致;计算起来,可分作下列五种:——
甲云,“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这是完全自负。
乙云,“外国物质文明虽好,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国的东西,中国都已有过;某种科学,即某子所说的云云。”这两种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据张之洞的格言,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
丁云,“外国也有叫化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虫。”这是消极的反抗。
戊云,“中国便是野蛮的好。”又云,“你说中国思想昏乱,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直要昏乱到子孙;从过去昏乱起,直要昏乱到未来。……(我们是四万万人)你能把我们灭绝么?”这比“丁”更进一层,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丑恶骄人,至于口气的强硬,却很有《水浒传》中牛二的态度。
五种之中,甲乙丙丁的话,虽然已很荒谬,同戊比较,尚觉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的子弟,看见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又或寻求人家一点破绽,解他自己的嘲;固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我听了也最寒心;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的缘故。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法国G.Le Bon73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说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的儒生,也有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练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叉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 Bon 所说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对于“不长进的民族”的疗救方法;至于“灭绝”
一条,那是全不成话,可不必说。“灭绝”这两个可怕的字,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只有张献忠这等人,会有如此主张,至今为人类唾骂;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但我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
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活;不忍说他人的灭绝,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把我们带连了也灭绝,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反能兴旺,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蛮也狠好。——但可有人敢答应说“是”么?
(原载《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1918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