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真实的奏折内容集锦:
01
闽浙总督:这是台湾的土产叫杧果,献给皇上您。
康熙:知道了,这种东西没什么用,不要再送了。
一个月后……
闽浙总督:这是台湾的土产叫杧果,献给皇上您。
康熙:知道了,以前没见过杧果,本来想看看,看了之后似乎没什么用,以后不要送了。
杭州织造:皇上您好吗?
雍正:朕很好。
如此问候了十多次,雍正说:“朕最近还胖了些。”
直隶巡抚:我可以回京城给皇上过生日吗?
康熙:不必上本。
直隶巡抚:我要来给您过生日!
康熙说:不许来!
直隶巡抚:河北下雨了。
康熙:我知道!
大清智商最高、工作最拼的两任皇帝,身边是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欢乐喜剧人”吗?
先说一说送杧果的觉罗满保。他是满洲正黄旗人,进士出身。康熙五十年(1711年)任福建巡抚,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升闽浙总督,一直到雍正三年(1725年)逝世,在闽浙总督的位子上干了十年。
康熙六十年(1721年),满保指挥南澳镇总兵蓝廷珍、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率水路军,由澎湖赴台,镇压台湾朱一贵起义,以功加兵部尚书。
朱一贵起义是台湾归入清朝版图以后,发生的第一次大规模社会动乱。朱一贵打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帜,起义被平定,康熙对满保的能力还是很认可的。
雍正继位后,对满保的印象也很不错。他曾在湖广总督李成龙的奏折上批示说:“天下督抚中,惟于伊二人(指闽浙总督觉罗满保、福建巡抚黄国材)批谕甚多,写有数十万字。”
那时候,满保已经逝世了,雍正还提起来,说他给满保的批示最多。可见,在雍正心目中,满保的奏折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回过头来,再看觉罗满保给康熙进献台湾土产杧果,这个事儿笑过之后,其实颇堪玩味。
台湾纳入清朝版图,是康熙的武功之一。进献台湾土特产,本身含有地方归化中央的意思,满保不至于昏聩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刺激康熙。事实上,在此之前,康熙已经多次表示过,“蕃酸(即杧果)朕一次未见过,曾欲看看”,“番檨(即杧果)从来未见,故要看看”。
皇帝有这个强烈的诉求,满保才会一再进献杧果。不仅如此,他还把杧果树进呈到了北京,康熙命人将这些树苗遍植京城。在这之后,皇帝过了新鲜劲儿,才对满保说“京城各处均已种植,不必再进”。
不仅是杧果,满保还喜欢给皇帝进献西瓜。最早是康熙给了满保一匣子西瓜籽,让他带到福建试种,满保把大部分西瓜籽送到了台湾,到了收成季节,他开始主动加戏。
第一次,他把西瓜作为贡品献给康熙品尝,但受到了康熙的批评。康熙说,此物,朕未曾令尔呈送,只是说在台湾试种。
(我送西瓜籽给你试种,谁让你进贡西瓜了?)满保并未放弃送西瓜。第二次,他给康熙上了一个长长的奏折,说试种恰逢雨水少,又长虫,瓜皮有裂痕什么的,说了一堆,最后忠心耿耿地表示,他用心挑了一些好的瓜,专门进献皇帝您,并希望皇帝继续赐西瓜籽。
奏折原文如下,可见满保的用心:窃照今年(康熙五十三年)六月,奴才派赍御赐西瓜籽到台湾种植。今携西瓜至,问之,言八月下种,雨水略少,十月正值生长之际,叶又生虫,故西瓜表皮稍有疤痕,而瓜瓤仍好,自十一月二十日始成熟,今携之来等语。奴才亲自选看,外皮略有疤痕,瓜瓤无恙,仍好。唯今秋台湾雨水不调,故生长似有不足。今特派人赍捧御览。叩请圣主施恩,复赐大内西瓜籽,六月带往台湾谨种。为此谨具奏请。
于是,康熙继续赐下西瓜籽。
第三次,又是各种大风大雨,西瓜越长越小。满保在奏折里,表达了十分忧惧的心情,说只能给皇帝送这么多西瓜了,再多就小得拿不出手了。
搞得康熙只好对他连加安慰,说“西瓜事小,有何关系”。
此后,满保每年都会向皇帝进献西瓜,西瓜成了定期的贡品。他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地向皇帝进献水果呢,无论西瓜,还是杧果?
因为这是一项特权。皇权体制下,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向皇帝进贡的,有资格进贡的人,主要是亲王、郡王、贝勒、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都统、织造及衍圣公等。作为地方大员,只有总督、巡抚、提督,才有资格向皇帝进贡方物。
乾隆年间,皇帝还取消了福建水师提督的进贡资格。
官员以个人名义向皇帝进献贡品,那是十足的荣耀。反过来,也变成了官员向皇帝表达忠孝之意,博取欢心的一种手段。皇帝也心知肚明。康熙就说过,这些贡物哪有那么珍贵,朕不过是借此考察你们的诚敬之心罢了。
原来如此。
02
再说一下汇报雨情的赵弘燮。
赵弘燮这个人很不简单。首先他的出身就不简单。
金庸的《鹿鼎记》中,韦小宝在天津卫见到大胡子将领赵良栋。赵良栋对韦爵爷没有丝毫阿谀奉承之意,搞得韦小宝说出了著名的“两个凡是”:凡是没本事的,只好靠拍马屁去升官发财;凡是不肯拍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赵良栋不是小说虚构的人物,他是赵弘燮的父亲。
在平定三藩之乱中,赵良栋立下赫赫战功,官至云贵总督、兵部尚书。官二代赵弘燮继承了父亲的能力,后来又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他在知县的仕途起点上,就表现了非凡的魄力,改革当地陋规,并把革除事项刻榜公示,堪称政务公开的老前辈。
赵弘燮后来历任山东布政使、河南巡抚、直隶巡抚,在调任直隶巡抚十年后,加总督衔。
直隶是拱卫京师的地方,位置十分重要且敏感,不是最高统治者视为心腹的人,不可能安排在这个地方担任一把手。
通过父子两代人与皇帝的密切关系,以及有目共睹的政绩,我们不禁怀疑:赵弘燮需要通过刷雨情汇报,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吗?
答案不用再说。
那么,这些雨情奏折是怎么回事呢?
一般人的想象中,给皇帝的奏折,肯定都是军国大事,芝麻绿豆的事都不好意思烦皇帝劳神。事实恰恰相反,官员给皇帝的奏折中,绝大部分都是小事,比如有关雨雪情形、年景收成、米价贵贱等常态化的奏折最多。
这种汇报地方国计民生情况的奏折,在康熙中期以后,基本上已经制度化。康熙通过指定特定官员向他汇报这些情况,从而掌握整个帝国的基础——农业情况。
有幸被指定汇报雨雪、粮价等情况的人,一定是皇帝的亲信。比如,苏州织造李煦,他有专门汇报当地雨水情形的奏折,称为晴雨册;江宁织造曹寅,也有专门汇报雨水情形的奏折,称为晴雨录。
赵弘燮在这方面是后起之秀。他是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开始奏报雨水情形折的,当时他是河南巡抚,他奏报的雨水情形折,次数之频繁,内容之细,堪称帝国之最。
仔细看那些被当作笑料的雨水情形折,就会发现赵弘燮汇报的是京城及顺天府、河间府、保定真定等各地的雨情,而不是反复汇报一个地方的雨情。
要知道,康熙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有人向他奏报说,眼下湖广、江南、山东、陕西俱已有雪,来年一定丰收,结果遭到康熙的怒斥:明年的收成你就料到啦?你是大神啊?他还会派人去实地验证那些人奏报的雨雪情形是否属实,农作物是否遭遇旱灾等,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作“掘地看视”。
赵弘燮的认真负责,无疑得到了康熙的极度信赖。康熙曾谕令他访报河南邻省的年景,即要他把与河南相邻的直隶、山东、湖广交界地方的作物收成、蝗旱、雨水情况都访查明白,向自己密奏。
这个任务是比较困难的。因为当时赵弘燮仅是河南巡抚,并没有向外省发号施令要求报收成及雨情、蝗灾的权力。但赵弘燮仅花一个月的时间调查,就完成了任务,他派与邻省相接的河南边界县官府前往密访,最终把邻省情况摸得很熟。
正是因为赵弘燮在奏报雨雪、蝗旱、收成等方面很认真仔细,康熙决定调他任直隶巡抚,成为拱卫京畿的心腹重臣。
现在再看,康熙在批示中,说赵弘燮奏报雨水情形“太密”,其实全然没有责备之意。就像老板对做事认真仔细的下属抱怨“小赵啊,你的工作态度太积极了”,心里显然是极为满意的。
03
最后说一说喜欢请安的孙文成。孙文成是杭州织造,与苏州织造李煦、江宁织造曹寅关系密切,彼此之间有亲戚关系。江南地区有“江南三织造”的说法,指的就是担任这三大织造的三个家族。
因为曹雪芹的知名度,大家都知道曹家在雍正年间被抄。雍正登基后,也曾派浙江巡抚去查孙文成的问题,查来查去,没有问题。五年后,雍正以年老体弱为由,免去了孙文成的杭州织造职务,孙文成平安落地。
不要小瞧孙文成一月一次“皇上您好吗”(恭请皇上圣恭万安)的请安,这背后,实际上是一项严密而恐怖的制度。
这种请安折,一开始类似于见面打招呼,没有特殊内容,是皇帝特许不在京城的臣工与其保持联系的一种权力。皇帝的回复,一般也只批“朕安”两字,身体有特殊情况,或心情大好大坏,才会多加描述。
官员向皇帝进贡是有资格门槛的,请安同样如此。康熙时期,有资格上折子请安的臣工并不多,大多是督抚提镇以上的官员。
在这些有资格上请安折的人中,又分出许多亲疏关系,比如有些人可以随时上折请安,有些人一年只能请一两次。康熙曾责备山东巡抚佛伦,指出他请安的次数多了,“不必时常具奏”。
“江南三织造”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无论是李煦、曹寅,还是后来的孙文成,他们都是上三旗包衣出身,是皇帝极为信任的仆人,所以他们可以随时上折请安。孙文成的请安折,基本上一月一次,密集轰炸,正是因为他具有了这项特权。
请安折的功能,在康熙朝中期悄悄发生了变化。
请安折一般由官员差亲信家奴送到京城,再由皇宫专门负责接收的靠谱太监转交皇帝,因此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看到内容,保密性极强。在此之前,无论是题本(官员奏请公事)、奏本(涉及私人事务)都是依靠政府系统传递、票拟,别人也能看到内容,所以都是公开的。
康熙决定在私密性极强的请安折上做文章。他指示部分亲信,比如“江南三织造”,明确让他们可以在请安折内另附折子上报地方事务。他给李煦的批示说,“但有所闻,可以亲手书折奏闻才好”,意思是不管大事小事、流言八卦,都无任欢迎,多多益善。
在此过程中,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获得授权密报的亲信,都把这件事儿当作最高级别的机密在操作。康熙无数次在批示此类奏折时强调“万不可与人知道”,有一次还连续写了“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李煦有一次派家奴王可成给康熙送奏折,王可成在路上把奏折弄丢了,却谎报已送进宫里。康熙特别跟李煦交代,不要公开处理王可成,直接宽免,不然会使整个密报体制公开化,这样很不好。
请安折就这样变成了皇帝的密报系统,有资格请安的亲信,也慢慢被发展成皇帝安插在地方的密探。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曹寅受康熙指示,秘密监视并上报大学士熊赐履的任何情况。因为熊赐履退休后住在江宁,这是曹寅的地盘,所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康熙多次在奏折里要求曹寅上报熊赐履的最新情况。曹寅也没有辜负皇帝的厚望,把密探工作做得相当到位,打听到了熊赐履交往的都是什么人、每日在干什么、写什么诗、生病吃什么药、叫哪几个医生、最后怎么死的、死后家庭情况怎样,甚至连他湖北老家的地产情况,事无巨细,都摸得清清楚楚。
康熙一直担心熊赐履造反,有了曹寅这么得力的耳目,总算放宽心了。
04
雍正即位后,把老爹这套密报系统更加制度化,同时扩大了上报官员的范围。最高峰时,全国有一千多名官员、僧人、名流、退休官员等,可以直接与雍正实现点对点的信息沟通。
有统计显示,孙文成担任杭州织造期间,向两任皇帝上了两百多个奏折,其中有很多的请安折,但一句“皇上您好吗”的背后,往往附带着许多涉及闽浙地方事务的密报。
你以为人家很无聊,其实“细思极恐”啊。
皇帝在全国布下这么多耳目,鼓励他们互相告密、打小报告,营造出一种“老大哥随时盯着你”的社会氛围。臣僚间都不知道别人所上密折的内容,故人人都处于可能被告密的状态,行事都要小心谨慎,这本质上,已经是一种恐怖统治了。
对此,雍正十分自得,公开表示:“耳目不广,见闻未周,何以宣达下情,洞悉庶务?”
密折制度,绝对算得上清朝的首要罪孽,它扼杀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除了雍正的少数几个心腹大臣稍微勇于任事外,广大臣僚都人人自危,仅求自保。
张廷玉在雍正时也算是位极人臣的重臣,而他的为官箴言却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整个帝国官僚系统的可悲,由此可见。
雍正元年(1723年),湖广总督杨宗仁向皇帝上了一个单纯的请安折,雍正把他原折中的“奴才”二字涂掉,改为“臣”,并批示说,以后称臣比较得体。
这就是当时官僚系统的一个缩影:都争着当奴才,结果还被嫌弃说,你不配。
康雍之后,中国少了一味药,一味可以让脊梁挺起来的药。
始作俑者不是别的,正是这些让很多人笑出声的请安折,那些你以为“萌萌哒”的“朕又胖了些”的批语,其实杀人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