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的松针每一根都被冻得通红,那样的松针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柴禾。一蓬青果能把握秋风的劲吹使自身变红变艳,一条小蛇靠着从包得紧紧的老皮钻出来的本事长得使人敬畏,一棵大树适时地倾倒下来享受木匠的好手艺后还能让自己变成受人宠爱的桥梁。在群山和旷野之间,一条大河很容易就会找不见。左右两岸事物层出不穷,让古往今来的西河总也载不尽。一颗玛瑙置身于满河的沙砾里,若非天命,谁能一眼寻得?淡淡的,就是这种玛瑙。不是天上没有,不是河里没有,看不见找不到都源于心里没有想到,在溢满河床的黄沙白沙深处,还存在着关于玛瑙的可能。对于一条穿行了百里的大河,没有碧水沉沙之外的理想,无疑是莫大的悲哀。从新含羞到细叶扬眉,有了阳光雨露的经历,一片叶子就会产生属于叶子的前瞻。一粒粒的细沙也是如此,云水翻腾,山弯地曲,有水随水流,没水随风飘,必定是有与众不同的向往。天上也有云,地上也有云,万物如此,谁也无法例外。在天门口,习惯上会喜好大红大绿。淡淡的,淡淡的,不提有关颜色的那个蓝字,这样的高贵难以被多数人接受。本来就如梦似幻的意境,更成了心怀高远的一种理想。”
一些尘埃在天空飞舞。那是一群群成年累月忽南忽北总在迁徙的候鸟。大的是雁。雁飞得极高,又不在这一带落下,难得见到它的模样。比较起来,那些小得像麻雀的候鸟,虽然年年准时在这一带出现,只要一来就遮天蔽日,并且要盘桓好几天,这么多年却没有人了解它的名字。非得说起它们时,宁可用繁复的句子来称呼———从北方来的雀儿。落之前,从北方来的雀儿似乎累了,只有天亮之后天黑之前,才会一圈接一圈不断地绕着河谷盘旋。其余时间一直在忙着觅食。这些不知名的雀儿还喜欢在一天当中的几个固定时间里,一只挨一只地停在家家户户的瓦脊上,瓦脊上站不下,就站到那些早早落光叶子的桐梓树、木梓树以及所有枝不繁叶不茂的树枝上,如同大队士兵排着队就地休息。落之前从北方来的雀儿,带给天门口一股鲜活的生机,一阵雀儿来,一阵雀儿去,在天门口空前的落寞里,半个月时间哪里算得上长!
成千上万叫不上名字的雀儿走了,一声声叫得心惊肉跳的雁鸣也消失了。一条红鳞斑斓被天门口人叫做鬼鱼的红鲫鱼,开始像太阳一样在水底闪耀着。溪流里的石头长着绿清苔,长长的细丝在流水一遍遍地梳理下,俨然是刚刚洗过还没有扎起来的女人的长发,一缕缕,一袅袅,听任轻盈的鬼鱼穿梭其间。逆流而行的鬼鱼游起来慢悠悠,遇到啸水时才会使劲摆几下尾巴,一旦越过啸水,便回归先前模样。有鬼鱼在是一种寂寞,失去令人生厌的鬼鱼,寂寞就变成另一种样子。
一粒椭圆形的烛光挂在窗口上。面对黑夜,它不得不格外小心地凝敛自身,偶尔随风摇摆一下,赶紧抽身打转,为了立定而将细小的身躯拉得纤长瘦削像柳叶一样钉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睡意沉沉,仅有的烛光越是显得沉重。不是因为它企图照亮而又无法照亮整个黑暗,也不是它根本无意去为任何的黑暗作为光明,这种沉重的起因只能是烛光太亮,将自己照得过于清楚。没有烛光,夜晚纵然再黑,也无法理解黑的程度。有烛光,就不同了,一切变得昭昭然。有烛光的窗口是那能称出黑暗重量的盘子秤,还是那能量出黑暗体积的大方斗。在没有烛光的黑暗中,声音的变化莫测,气味的捉摸不定,薄雾无休止的缠绕,还有阵风轻轻重重的抚摸,凡事都与某种神秘粘连得非常紧凑。只要出现烛光,情况便大相径庭。从烛光照耀下的黑暗里透出来的是由衷的恐惧,那些连火光都照不透的深意里藏着什么哩?没有烛光的黑暗不算最暗,有烛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越是恐惧和颤抖,对良心、道德和仁慈的联想越是丰富,对罪恶烟消云散的渴望越是强烈。夜晚是一种无须怀疑的存在,黑暗却非如此。在更多更实际的情形下,黑暗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一株小草枯黄;一朵鲜花凋谢;一只黑蚂蚁被压在青石磙下面;一条红鲤鱼让吸血蚂蟥叮得全身发白横成碧水;一只野兎在猎狗的追逐下一次次地在逃脱的庆幸与落入圈套的悲哀中挣扎,最终还是倒在猎狗的爪子下;不知何时,猎狗又被躲在下风处的豹子盯上,如果顺利,只需一个猛扑,凶猛健壮的猎狗就会成为更加凶猛健壮的食肉动物的美餐。不要说任何一种生命的消失,一盏灯被风吹灭,一颗流星划破天空,一条河流在旱季里滴水尽失,一座山被野火烧得从上到下通体焦黑,都是引发黑暗的因素。从黑暗中派生的恐惧越多,冲破黑暗的渴望诞生得越快。只有走火入魔的亡命之徒才会对死亡无所畏惧,如果还有认为死不足惜的,除非疯子不会有其他可能。在这片天地里,还有比因为失去太阳、月亮和星星的照耀而产生的黑暗更甚的东西,那就是不断被放纵的凶残的杀戮之心。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里的杀戮,哪一回的根由不是为了夺取的贪婪呢?死亡如灯灭,失去烛照的黑暗所面临的不只是恐惧。在这块天有根、地有缘、风有来由、水有尽头的地方,在黑暗与光明总会产生分野的世界里,一粒烛光表示为应该发生的警觉与敏感,并守卫着那些用梦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湿透枕头,能无忧无虑便尽情享受的人。在这条长达百里的西河上,在这座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这座名叫天门口的镇子里,有一个女人不分昼夜全心全意地延续着这份烛光,并借此一丝一缕地倾诉着来生来世般的兆意。许多时候陪伴这烛光的只有天际里微弱的孤星,也只有这类孤星才能体味,眼前的欢乐实在是微不足道,眼前的幸福同样缥缈难继,在忧伤中学会忧患,在忧患中长久地忧伤,才是一生一世陪伴到底的命运。透彻地理解这类忧伤,就会明白,一粒烛光太像经历许多的贤哲。那些满地繁灯,不过是些玩把戏的花拳绣腿,看上去热闹非凡,哪怕是过年过节也燃不了太久,到不了半夜就会烟消云散。是真贤哲就不会走乡串户卖弄自己的花言巧语,宛如一粒烛光夹杂在万家灯火中,平常时候还不如其他光焰夺目。与贤哲同辉的烛光的意义是为了面对万籁俱寂万马齐喑万念俱灰。一粒烛光,所有灯火正旺时,它是亮着的,所以灯火全熄灭了,它仍旧亮着,直到所有灯火再亮,直到所有灯火再熄,在别的周而复始中不作自身的任何改变。一只麻雀跳上窗台啁啾几声,天要亮了。一粒烛光继续着自己的闪烁。整个夜晚都在空中巡视的猫头鹰,终于有机会跟在麻雀后面,悄无声息地隔窗望着那粒烛光。猫头鹰目不转睛地瞪着双眼,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但它明白烛光就在那里。不长的一瞬,猫头鹰飞走了,只有一股风吹在窗纸上,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宁静。
上面这些忘情的抒写,是我的那部被朋友称为最后的乡村小说《圣天门口》中的一些片断。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眼前总会出现一条白白细细、踩上去很合脚的小路。
二〇〇七年夏天,踏着这样一条梦幻般的小路,我走进老家新修的祠堂里,面对祖宗的灵牌时,情不自禁地拜倒下去。这在我是第二次。第一次是爷爷用八十八载的生命力淌出最后一滴清泪后,听着父亲的召唤,全家十几口人,齐齐地跪在生命体征正在远去的爷爷床前。曾经属于祖上,如今名义上已经属于我等的那片废墟,正好在祠堂面前。在拜倒之后,我才想到:有那么多人为各方各面的事物担心,我只需要为乡村担心就行了;有那么多人为各种各样的理想而祈祷,我只需要为乡村祈祷就足矣。到这种地步,什么也不用多说,就能明白,原来天下的道路并非是用来前进,而是为了归宿。
站在这片土地上,除非我报出爷爷或者父亲的名字,好奇的乡亲才会明白眼前的陌生人与他们一样,是与生长在小山丘旁一片水竹相同的命定。爷爷离世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前送老人家的亡灵返乡时,小山丘就是这模样,水竹林就是这模样,在田野上漫不经心蜿蜒的小路就是这模样,甚至见过的人还是这模样,分不清他们是二十年前的不改容颜,还是二十年风霜苦辛重复着将年轻的乡亲再造成父老。
离开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一声二胡响。断断续续的抒情,藏在水稻酽香和芭茅草摇动的乡风里。我一定是看到了,在这条小路上讨米要饭养活了爷爷的太祖母。我也相信自己触摸到了奶奶大行前还在召唤孩子们的纸一样薄的手。奶奶是想提醒还在稻堆上游戏的父亲将不太瘪的瘪谷捡回来充饥。当然,我更有把握的是爷爷。老人家生前对他的儿子、我们的父亲有些不满,所以每隔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就要叫着长孙的乳名强调一次,一定要我送他回老家入土为安。
夏日午后的乡村比深夜还要静,几根马尾,两条丝弦,就将所有的情绪载了起来,丝丝缕缕尽入心灵。听得出,正在田野上散布的是那首《二泉映月》。正是艳阳高照,只要有一点点视力,这世界就不会昼夜不分,然而,那把二胡上却是挂着白露洗过的月亮,清凉如泻。真的很奇妙,每一次,不管是在哪里,只要遇上这音乐,不管是瞎子阿炳还是别人,甚至连名字都说不上,更包括那些小小年纪的琴童,我都会莫名地感觉到,这是越来越不在乎赏月的世界里最后一把二胡。
这来自乡村的人间绝唱,何尝不是阿炳本人———一位演奏江南丝竹的民间道士与某大户人家的姑娘相爱,珠胎暗结之私生子的命运绝唱,即便他像自己狂放宣称的那样,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师,是一个吃喝玩乐的精!就算最后败光了从至死才晓得是生身父亲的师傅那里继承的全部庙产,瞎了一双眼睛,失去了所有曾经簇拥在身边的人而流落街头,也还能给世人留下一曲《二泉映月》,连同那副墨镜,那顶毡帽,那身破旧的长衫,反背琵琶,斜挂胡琴,成为江南水乡至上的艺术。
不闻幽泉响,谁能听见月光的声音?不懂阿炳,哪堪命运?
那一年,有采风的音乐家,居然不肯相信一个江湖瞎子能创作出世皆绝妙的名曲,气得阿炳当场摔碎胡琴,数月后郁郁而终,用毕生性命最后印证冷泉悲鸣,寒月低吟,乡野风烛,悲情莫名。到头来还是小泽征尔泪流满面说出的话最实在:这首曲子,要跪着听!
在故乡的路上,当我站定了细听时,琴声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再走几步,那天籁一样的音乐又出现了。想起阿炳和神曲的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在每一条通往乡村的回家的路上,唯有跪行才是最深情的表达。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深夜于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