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论走多远,乡土都是仍然要走下去的求索之路。
一个人学识再渊博,乡土都是每时每刻都要打开重新温习的传世经典。
一个人生命有长短,乡土都是其懿德的前世今生。
乡村的土地上,只要有一点点合适的气候,去年冬季里由白包裹着的枯叶,阴云冷雨也来苦苦相逼的无奈,就会烟飞烟灭,变化万千地生长出郁郁葱葱的青翠。虽然这些早已颠扑不破地记在心里,但一年年地从那仿佛枯黄无望的田野上,最早冒出来的不忍卒读的嫩,还是带来阵阵明明是欢呼、却仿佛从潜意识里抢先跻身出来的长吁短叹与大惊小怪。一株最细小的嫩,如果是野生的,自会有水光山色来照应,即使是在最脆弱的那几天,漫不经心的家畜野兽在上头轮番践踏之后,接踵而来的人也不会想起要为它们绕道而行。一只脚就像伸进自己鞋里那样,自然而然地一点不犹豫。一朵其貌不扬的小花,因为来得太早,顾不上将自己打扮得五彩缤纷,那普普通通的颜色,只是白色,不是洁白。洁白需要一种规模,譬如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来得太早的细小花朵,孤零零地出生在低矮的荒草地里,那份洁来还洁去的心愿,轻易地就被压缩到本来就离开不远的田野深处。花因蜂蝶更美,太早开的花只有米粒大小,那些有着与人差不多秉性、不冬眠但会歇冬的蜂蝶,还是懒洋洋地没有作好与花共舞的准备。偶尔有赞美之词题给这些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细小野花时,也不过是一种借题发挥,借物抒情,有时候根本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武器攻击对手,而将这些既无欲又无辜的花儿搬到台面上来加以使用的。所以,应该相信这样细小的野花是洁白的,同时又必须确认,这样细小的野花从来没有真洁白过。春天轰轰烈烈地到来,梨的花,杏的花,一齐开放了,漫山遍野对洁白的形容突然喧嚣起来。不管是否有过提醒,不管是否有过辩解,对那些开得太早的细小野花,在话语面前患上失语症、在记忆深处弥漫失忆症都是一种无需质疑的理所当然。
被提起最多的花,在乡村会因时因地而异,其千差万别闻听起来实在有几分吊诡。在鄂西利川一个叫大水井的地方,完整地保存着一处明末清初建成的古老庄园。上百间屋子里,凡是木料制造物都黑了,当年的斧凿痕迹也彻底蜕变成岁月风霜的烙印。不变的只有一种东西,镂刻在窗户、门扇、屏风以及各种梁柱夹角处的花,是牡丹的仍旧是牡丹,是芍药的仍旧是芍药,雕刻在绣楼上的梅花,当年有多少枝,如今仍一枝不少。位于大水井的这所保存得如此完整实在是难得一见。乡村人文最动情的还是那些唱起来千回百转的民歌民谣。石榴花开一盏灯,情哥情姐表真心;石榴花开叶叶青,郎把真心换姐心;石榴花开红纠纠赳赳,生不丢来死不丢。石榴之外还唱高山岭上一树槐,高山岭上一树桑,高山岭上一树茶等等。甚至还会唱:高山岭上一块田,郎半边来姐半边,郎半边来栽甘草,姐半边来栽黄连,苦的苦来甜的甜。石榴之外,乡村歌谣唱得最多的还有桂花。除非是有意损贬,这样的传唱是不会提起桃花的。与之相辅相成的是,乡村人家绝对不会在后门栽桃树,面若桃花和走桃花运,乡村中人也爱说。与天下人一样,这样的话,往往都用在别人家的女子身上。面对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后门外若有桃树,就会想到家中女子容易惹风流劫。乡村人家也绝不会在前门栽桑树,桑音同丧音,是更大的不祥之兆。所以,雕刻的牡丹芍药,传唱的石榴桂花,其中深意,一半是炫耀,一半是禁忌,都不算是乡土之花。乡土的命定之花,是轰轰烈烈地引领春天来到田野上的油菜花。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一个秋天,在大别山腹地的一座小镇,听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朗诵一首诗,难以克制的泪水竟然在脸上肆意横流。多年之后,因为不断转述,导致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写信来,说这首诗是他写的。我一直在克制着不理睬,不去放大内心深处的愤怒。二〇〇二年的夏天,荒谬又重新出现,一位男子不仅写信,还千方百计地打来电话,说这首诗是自己上小学时写的。我终于发现再不愤怒就会坏事,在一番厉声斥责之后,还狠狠地摔坏了家里的电话。曾经以来,总在说,自己不晓得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写诗的女孩我没见过,是传诵此诗的长者让我从心里熟识她。写诗的女孩生长在鄂西山区一条美轮美奂的江边,她只活了短短的十八年,就在一场车祸中回归永生。也成了传诵者的我,在鄂东的浠水河畔第一次布道般说起她和她的诗时,在县文化馆看门的一位老人,失控地在街边放声大哭,泪水流得比所有人都多。最近一次公开传诵她是二〇〇四年三月底,应法国方面邀请去巴黎,参加法中文化年中国文学周活动。在一个关于乡村文学的讲座上,在新艳的时尚之都,陈年的乡土同样难以抵抗。站在讲台上,看得见一行行泪水在异国的人们脸上清晰地流淌。演讲结束后,担任同声翻译的那位加拿大老人,一定要我将那首诗用汉语写下来,他要好好收藏。加拿大老人曾经为已故中国国家主席李先念当过同声翻译,在这首诗面前,他说,自己哽咽着几乎翻译不下去了。
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
一位老师从我这里听去这首诗后,忍不住往教室的黑板上写。写完第一句,班上有一半学生在笑。写完第二句,班上大部分学生都笑了起来。老师于是说,等我写完第三句后,你们要是不流眼泪,这堂课就算放假了。老师将第三句写出来后,教室里先是一阵沉默,随后响起一片抽泣声。
在不知《一碗油盐饭》的时候,看到油菜花,早早就能闻到那浓酽的菜油香。有了这首名叫《一碗油盐饭》的诗,油菜花一开,依然可以早早闻到浓酽的菜油香,同时,还能感到一种诗一样的痛苦。
在苦涩的乡土,乡村人一直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年年这个季节,他们总要沐浴在铺天盖地的开花油菜里,用难得一见的快乐,传说附近一些花疯男女的故事。金黄黄的油菜花,让在太深太久的压抑中变得坚硬无比的幸福之梦重回温情脉脉的情境。特别是女子,这种时候的目光,男子只要与之对视片刻就会心旌摇动。被注视的女子内心柔情如水,思绪更比水长。有人在,女子看人如看油菜花。身边的人去远了,女子会从油菜花里看到一种苦尽甜来的日子。挂在油菜花上的每一滴露珠,从来不会被她们看成是甘露。承载着乡土生活的深情厚谊,小小的天外之物会将油菜花瓣沾在女子的宽衣大裤上,宛如城里人假日郊游时佩戴的花冠,又似二月十四日捧在手中招摇过市的玫瑰。哪怕油菜花瓣密密麻麻沾在身上,被目光暧昧的男人说成是从油菜田里钻出来的花猪花狗,女子也不会用手指弹一下,任由它们慢慢地挥发了水分,这才轻飘飘地洒落一路。在她们的眼里,油菜花向来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花,一部分是菜,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油。花的美丽无须啰嗦,从田里间苗扯回来的油菜秧是青黄不接时一碗难得的炒菜。没有哪个持家的女子不喜欢这种不用油就能炒得油汪汪的嫩菜秧,她们更喜欢看全家人满意地嚼着油汪汪的嫩菜秧,仿佛是过年时,嚼着那一斤肉只切成十块的红烧肉。
乡村女子是全家人的盐罐、油罐、糖罐,这一点至今也没有变。她们都一律害怕听到男人不高兴地评说菜里面没有一个油星子。脾气好的丈夫,说话时会小声嘟哝,脾气不好的丈夫,则会在桌上一拍筷子,说完这话后再也不开别的腔。多年之前,家在乡村的那一阵,邻居家的九岁女儿放学回来,见灶里还是冷的,就烧火炒了两碗油盐饭。放工回来迟了的母亲进门后,女儿笑盈盈地说锅里还有一碗油盐饭。母亲脸色一变,抬手就将女儿狠狠打了一顿。别的女人闻讯过来劝她说,自己的女儿都十二岁了,从来不晓得饿了自己做吃的,若是也能上灶炒饭,别说用菜油,就是用猪油,她也会半夜里做梦笑醒过来。说着话,做母亲的都哭了。少年时期的乡村,因为母亲破例炒了一碗油盐饭而欢欣鼓舞,又因为偷着给自己炒了一碗油盐饭而挨打挨骂的事情如星罗棋布。那位在诗的面前大哭不已的看门老人非常后悔,儿子在世时最爱吃油盐饭,他却当成儿子太好吃了。如今,老两口会时常炒上一碗油盐饭送到才二十二岁就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坟前,然后相互抱头痛哭。
一九九三年,我参加一个名为“奔小康”的工作队,在大别山区最南端一处叫香炉山的地方呆了几个月。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孩子也喜欢大人们作为奖励或者宠爱而单独为自己炒一碗油盐饭。那些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在抱怨下辈对自己照顾不周时,依然说总闻到儿媳妇在灶上炒油盐饭,他们吃的却是锅巴粥。其实,老人们也曾这样过。那时候他们也很年轻,舍不得将家里分得的一斤几两菜油三下两下全洒在锅里,偶尔给孩子一点宠爱,就连粘在锅铲上的饭粒也舍不得舔一颗,都要用筷子刮到孩子的嘴里。等到老迈时,回想当年遗憾,心里的那份馋自然非常了得。可这时候,一口牙没剩下几颗,肠胃也消受不起坚硬的饭粒,老人们一边望洋兴叹,一边用对儿媳妇的抱怨来强调往日想念,潜在的因素是,他们不甘心如此老去,像油盐饭一样喷香的好日子太少了,越是临近生命终极,心中越是生出许多羁绊。
乡土生活的质量是用一碗油盐饭盛着的。站在灶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用半勺子菜油流淌出历史的痛苦,并辉映现实沉重。
爱油菜花是有条件的。只有生长在田地里大片的油菜花,才会受到青睐。那些犯下播种错误,在野地里迎风招展的单个花枝,则形同杂草。有人弯一弯腰,将其连根拔起,顺手喂给家里的牛羊,旁边的人见了,绝无看不下去的意思。在浪漫与诗意背后,乡土之花刚刚开放,就盼着凋谢。油菜花瓣在地上堆积半寸厚,反而是更高兴的根由。落花才能结籽,那饱含在菜子里面的滴滴香油,才是所有喜爱的本质所在。
有花的乡土使人流连。因为这份流连,乡土上才有新艳之风薄薄吹过,一会儿轻浮上峰巅,一会儿消沉入谷底,及时之乐或逝者如斯全部因人因事,或同或异没有一世定论,不惊不诧,不冷不热,唯有乡土本身。在万物生香的季节里,一场场春雨浩浩****来,缥缥缈缈去,花因时光短暂,哪怕溅入泥土了,也不想记得来去知多少。春天去了,轮到雨水如花瓣般一滴一滴地溅落,叶片却在悄悄地数着,记下这难以改变大局、其意义仅在于来得及时的事件。一如一碗油盐饭,在席卷而来的苦水前,它不代表幸福的真实降临。取那理想与希望的角度去看,才能遥远地感到地平线上,有一叶白帆若隐若现。
乡土如泥土,无论怎样翻动,也还是春天栽种水稻,秋天播撒麦子,冬天指望有铺陈开来,给来年留下如哲理诗一样的墒情。重重叠叠的斑斓,深深浅浅的原色,看它们的目光更是浸泡在乡情中的种子,恨不得一年四季,无论春光明媚,还是腊月寒冬都能落地生根发开花。远山近水,薄雾浓云,天之下,水之上,森林旁,草丛中,乡土元素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轻有重、有明有暗,有臭有香,有苦有甜,有时候深山会显得比沙丘还低矮,有时候男人会显得比女人还柔软。过了残秋晚虫时节,来到桃红柳绿之天。激流所在处,有鲤鲫跳跃跌籽;枝条新嫩下,听得见细的哧哧嬉笑。
乡村日子是将细小的野花插在辫发之上,没有玫瑰,只有月季,还另外称作月月红。他们将芍药种在地里,努力地使各种肥料变成漂亮的零食,又哄又宠只求其像庄稼一样生长。至于牡丹,更是远远地摈弃给处在乡村边缘的城市。万一有女人头上别了一朵大得有些夸张的名花,必定是艰苦劳动间歇时,大家存心想要的一种轻松娱乐。许多人会因此而起哄。在过去,他们会指着戴花的女人,说她是从城里来卖那个东西的婊子。如今,再也不会有人说这样的话了,表面上是这种说法过时了,其实是另一种疼痛在心。
生在乡村,长在乡土,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等完全成熟就成了城市的收获。用乡间方言来说,往日深山出俊鸟,那时候,政府机关年年都要来乡村招工,带走的都是美丽女子,本地人也乐意将他们最优秀的出产奉献给城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我成长的地方,人人都晓得以武汉为首的几座城市里的男人喜欢常来走动的理由,那些人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声称,去英山县看美女!当我的青春开始在体内萌动时,曾经用日记表达过一种经过夸张的意思:随着好女子一批批离开,本地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将会出现人种退化。青春期的日记注定会充满文学性。那些想象的翅膀来不及高飞远去,虚妄的概念就如巨石坠地轰隆隆滚滚而来。一年一度的寒假和暑假一到,尚未发育好的女孩子,便像候鸟一样迫不及待地开始其人生迁徙。才十几年光景,乡村中的青春和美丽就消失殆尽。人种是否退化了可以别论,乡村风情真的是俨然换了人间。
玫瑰风流,牡丹华贵,哪怕只是口口相传,也能使生下来就让油菜花香的女子轻易地成为他们的收成。将玫瑰和牡丹做了梦想的油菜花们,打电话回来,写信给家人。她们的生活被描述得越好,堆积在乡土的担忧就越多。打情骂俏之时,他们也只会用乡土女子几乎没有一点希望去做的女明星和模特儿来取乐。即使是这样,仍然找不回过去那种百分之百的快乐。他们要身边的女子也学母猫那样边走边扭屁股,那声音总会在极短时间里,经历从压抑到发泄,到更压抑的变化。只有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才会用油菜花装饰和打扮自己。小女孩还没有长出一副能够看透这类灿烂的慧眼。小女孩的小脚,尚不足以支撑其去到远方,赏析别的花朵。这就是命定,不等一个人有意识长成,就已在随手之间作出选择。油菜花开在乡村的命运里,油菜花可以开出不计其数的花朵,而乡村的命运永远只有一种。
只要季节合适,这命运之花就会在乡土的每一个角落里开放。那一年乘飞机去西藏,在变矮了的高天上,俯瞰壮丽的高原,一样地到处都是油菜花开。这是乡村命运最灿烂的时刻,目光领着心情从高处流下来时是如此,当心情推着目光往高不可攀处爬行时更是如此。最典型的莫过于五月间行走在长江三峡,身在谷底仰面朝天地向上看去,只为对着几乎就是绝壁处的小片小片的油菜花投以惊鸿一瞥。
用不着油菜花来证明,任何乡村都是名符其实的,唯有三峡是一个明显的例外。来来往往之人是否曾经这样想过,三峡过去是乡村,现在是乡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仍然是乡村。谁也说不清古往今来有多少语不惊人誓不休者,给三峡冠以多少惊世骇俗的美誉之名。他们用诗词歌赋诵唱的许多,都无法成为本地的日常生活,也无法改变三峡是为乡村的本质。横亘在乡村三峡眼中的,是寡妇崖、鬼门关、是白骨塔,是那些千方百计地栽种下去,唯有开花才能收获的油菜,是那些蜿蜒小路,棉线一样从断岭残峰上飘挂下来的垂垂叹息。群峰之上的神女、峡谷中的兵书宝剑、夔门里看日出等等都是当地人的身外之物。为它们写诗作赋的也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和李贺等等匆匆过客。
用诗词歌赋堆砌的三峡是怪异的。就像明朝崇祯五年,巫县朝阳乡一带山间常于月夜见到的兵马旌旗之状,听闻到的钲鼓喧哗之声;清顺治五年,巫山县城东草屋中梁,偶如虫蛀,粉末落地如铜钱,顷刻化为奇茎异叶,布地而生,广阔数尺;
到了顺治九年,霜降节月夜,星光灿烂,忽见中天一物,蜿蜒如龙,头爪分明,金甲夺目,直透碧空;康熙元年,当阳山有白雾三团,从天而坠,化作两匹白马,后化羊数千,自东往西而去;康熙十六年,柳树坪、错开峡一带,天降血雨,大者如钱,凝于石上如红膏;康熙二十四年十月初七,空中有声如炮,野雉皆鸣;道光二十七年,四乡夜闻千军万马之声,县民称之为过阴兵;一九八三年二月,梨子坪林场山巅出现佛光;一九八五年秋末到初春,七里乡长兴村二组江家一株生长约五百年的梅麻树每晚发出吼声,方圆两里之内可闻。县志上记载的光怪陆离之事,很快就在本地人的生活中化作平常的故事,用来打发茶余饭后的乡村时光。
平常如一切乡村,才是三峡的真品质。一滴水在一只干瘪的下巴上晶莹地闪烁着。
一位老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驳的手,仿佛从沙砾中寻觅到一颗玛瑙,轻轻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送到自己的唇边。
关于水,这是我记得最为细致的细节。记得它的地方,是在新滩,那里曾经是三峡中最险要之所在。仿佛不甘心葛洲坝建成后对其雄性的消减,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凌晨的新滩,用命定中的全部力量,将半壁巫峡从吴淞达程八百米处推入江中,激起怒涛八十米高,一千五百六十九间房屋也不及平时打水漂的一块瓦片,山崩地裂水拍云崖,还没来得及说声不好就没有了。
当年的新滩谁也去不了了,我去的新滩是后来的新滩。从“屈原一号”客轮上下来,跨过晃**不已的跳板,小小的码头上还散布着当年大滑坡飞来的十几块巨石。穿过巨石群,才有一道人工开凿的石阶通往位于半山腰的小镇。
老人就坐在那石阶上。因为枯水,又因为老人的手过于苍老,那石阶,愈发显得太高。坐在石阶三分之二高处的老人,拿着一只不知用过多少次的旧矿泉水瓶,半瓶净水映照出一江浊浪,她却丝毫没有诗中形容的饮马长江的样子,目光浑浊涌动的全是干枯燥渴。
去过多少次长江三峡,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细想,总觉得只需记住那份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江大水就够了。一如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要面对的许多日常世俗,有多少能长久留存于心里永世不忘哩!是否记得去过三峡的次数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辈子活在三峡里从没有离开过的人,难道可以说他们只到过一次三峡吗?所以,一个人除了永生与某个地域生死厮守外,在不得不有来有往的时候,重要的是对这一类与灵魂有约的事物刻骨铭心。
或者逆水行舟,或者顺流而下,这是一般人去三峡惯用的方式。最初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尝试的,那时候还没有《泰坦妮克号》,无论豪华游轮还是普通客船,大家都习惯站在船舷两边。后来有了这部电影,浪漫的船头也难见到有情侣站上去。三峡是属于两岸的,乘船人心里都有一种伸长了的手臂,抚摸着只有江涛才能临幸的石壁的隐私,更想微微抬高自己的头,嗍一嗍开在轮船顶上的乳白春花,吻一吻与船舱若即若离的苍红秋叶。
我之所以弃舟楫而登陆,脚踏实地行走在陡峭的大江两岸,就在于见到了这位将自身挂在江边陡峭石岸上的老人,和那一滴挂在宛如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净水。老人双肩上的背篓里装满了许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还有与任何人都不相干的。苦乐情殇都只属于眼际里唯一的长江和数不清的高山大岭。行走在破碎的山路上,总要遇见如此背在女人肩上的背篓。二〇〇一年春天,在长江最大的支流清江边的长阳县,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一个送书下乡活动,一位小学女生送给我一只被编结成旅游纪念品的小小背篓。在伸手接过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能够放在巴掌上的纪念品精巧可人,完全不像几年前在三峡一带行走,看到的一只只背篓,和那些背着背篓的女人。
大江浩**!大岭浩**!大船浩**!一个人用尽游历的目光也只能看到三峡的雄奇瑰丽,只有懂得了背篓,才能懂得乡间苦砺亦即这山水般**气回肠。在三峡大坝截断江流前所剩无几的年份里,这样的背篓给当地女人平添了更多忧伤。每每与她们不期而遇,我都看得见那一双双的眼神,其中的复杂,宛如高山上绝不放过每一滴落雨的无底天坑。曾经在心里闪过这样的描写,背篓之于三峡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出门时双肩不负背篓的女人是不完整的。还进一步认为,总也不离女人肩上的背篓,是如此山水之间芸芸众生得以繁衍的另一种生命寢宫。无论如何来看,在表面,一江两岸亘古不变的背篓仿佛是山里女人肌体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阶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级,背篓垫在第二级,同时靠着第三级。不管外来者如何察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着一份人生的惬意。
与空阔背篓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错过一滴净水的老人,在江边,当然会有自己的追忆。她将过去的一切从山上背下来,又将一切的过去从江边背回去。无须多问,从一滴水里就能知晓,老人年轻时同所有女子一样,嫁到别人家,满三天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篓,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练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妇、丈夫的女人。那时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胆地在丈夫怀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破碎的山路上,才晓得紧邻长江的油菜花为何开得如此惊心动魄。在地理上被称之为喀斯特地貌的这些大山,太害怕干旱了。半个月不见雨水落下来,大大小小的天坑比人还焦渴,张开大嘴拼命地吮吸着有可能变成水滴的每一丝潮气。女人们则纷纷背上背篓,出家门一步一步地沿着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将一只木桶灌满水后放回背篓,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变得远在云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人背着因为水而变得格外沉重的背篓走到一处山崖下,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晓得那些畜生闻到了水的气味了,不敢再往上爬。等了许久,畜生们不但不肯离开,最渴的那头牛等不及,竟然奋蹄闯下山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不得不哭泣着往这必经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来会是何种局面。女人刚刚露头,家畜们就冲上来将她扑倒,背篓里的江水一滴不剩地泼在岩石上。牛们、羊们和猪们,拼命地将自己的长嘴巴贴上去,吸啊,舔啊,舌头磨破了,岩石上变得血红一片,也不见它们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刚刚出嫁的女子,从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下来了。见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将焦黄的脸洗成让男人见了心爱心疼的嫩红,又用梳子蘸着江水将蓬乱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将全家的饥渴背在肩上的女子,从早上下山,天近黄昏时才到家门,她一高兴,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没说我回来了,一连三声都是说,水回来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觉,也是因为太累,不太高的门槛突然升起来许多,脚下一绊,一路没有泼过一滴的水顿时没了,泼在地上,青烟一冒,转眼间就只有门前青石板的低凹处还有一点水的残骸。看着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积水的样子,女子一声不吭地拿上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树林里。
本地人说这些事情时,目光一直盯着江南岸的高山大岭。
想到从那些自然的皱折中找到散居人家的唯一线索是炊烟。
后来的一个五月天,我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这一带时,连接江水与陆地的石阶上仍然有背着背篓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没有找到那颗挂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却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额上。不时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阶上。一阵叭叭水响传来,那是江涛上涨时拍拍打打的声音。临近黄昏,我走向无人的水湾,我走向无人的水湾,与眼前早早黑下来的大山一道泡在冰凉的江水中,感觉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处变得更加遥不可及。相对于一座山,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接近,所能抵达的也只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无论如何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宽阔,到头来所能记下的唯有那一点点的背影。
在各种生命面前江水已经是大得无法再大了。
那是春天所属的一个普通日子,种种背景都在衬托着一个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流窜到乡村的男人的矫情。春天深得不能再深,江水却不满足,一刻不停地上涨,仿佛普通的人性,即使无法触摸那些高高在上的灿烂黄花,也要踮起脚来狠狠看上几眼。江水中其实一直不缺少油菜花。在这样的季节里,只要有河流,乡村之花就会像城市里流行的选美那样,众里寻她千百度,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地将一些同伴抛入流水。在天下的黄颜色中,油菜花是最娇嫩的一种。流水无骨也比它坚硬,一群花瓣的漂泊不会超过十里,每到尽头就会有新的飘零和坠落。在流水落花之间,分不清谁是生动,谁是沧桑。
我那**肉体在水湾中不断地遭遇这样的花朵。如果是在我生活过的熟悉乡村,那些小小的水面轻易就会被各种原因抛掷的油菜花瓣所统治,喜欢洗浴的牛和猪下去了,再起来时皮毛之上的变化,会让人将它们戏称为畜生也发花疯。季节特有的色泽哪怕只有一片嫩黄,也能让孤独的乡村换上一派清静舒心的广阔背景。用不着登高振臂,那沁透心脾的美艳与清香就成了呼唤,沉沉地响彻寂寞田野失语乡村。带着那古老的孤傲,带着那沧桑的清高,一如流水入江的样子,到哪里也丢弃不下的习性,与其说是冥顽,不如说除此一切乡村再也没有别的归属了。
流水五月,落花五月,这些天撮之合的日子!
乡村是如此广袤,容得下金木水火土万物万灵,再久远的历史,也只能藏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成为某种碎片。同样的乡村,又是如此小气,几乎留不住任何一种丢失了才觉得珍贵的东西,永远只记得住今日今时,永远只会为一日三餐劳顿奔波。一如狭窄的河床,到头来只有一天天逝者如斯。生命才刚刚开始,生活才初步进入,生存才略尝滋味,看上去一切都是生机勃发,春意盎然。蓦然间,却终老了。一如黄昏落暮月朗星稀时,闻听竹笛横吹二胡拉唱。从风中来,往风中去,还没见到灯火阑珊处,乡村之声就消失了。鸡鸣狗吠,羊咩牛嗥,乡村中不变的节奏与律动,甚至影响到江上过往的大小轮船,短则如狗吠,长则似牛嗥,汽笛声声莫不是一一在对应家畜们的叫唤。
乡村中任何新生都在命定中属于古老,不是他或它们响不起岁月的声音,似这样耳熟能详的东西,何必还要喧嚣哗众。只有一种声音与众不同,因为它是最古老的,因为它在肩负着同样古老的责任。那一天的山光月色让人再也看不清油菜花时,我爬出水湾,独自走向那家以江水为邻的小旅馆。当我察觉夜空中有了哭声,那位将自己深埋在漆黑之夜里的女子,其实已这样做了很久。这一夜,我做了几个梦,也从梦中醒来过几次,那女子的哭泣一直没有间断,悠悠绵绵直到天亮。一台拖拉机高分贝地驶过,仿佛将哭泣声也载走,再也听不见了。离开这小镇时,我不是有意寻找,是心情使然,双眼沿着小街打量每一个忙碌或者闲适的女子。当然,我找不到心里想找到的。作为乡情,哭泣是沟通古今虚实、化解爱恨悲欢的小路。要走的是乡间人,不走的也是乡间人。像我这样的外来者,只是心到情却没有到,偶尔碰上这类小路,也是枉然。
女人的乡村,女人的三峡,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使其忧伤终身。一桶水是顾不上油菜开不开花的,那样的水只能用做勉强滋润不使心花变成枯草。辖治新滩的秭归县在县志中记载了太多干旱。仅仅从民国初期到一九八五年就有:一九一九、一九二八、一九三四、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一九四一、一九四二、一九四六、一九五一、一九五三、一九五七、一九五九、一九六0、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九六三、一九六六、一九六八、一九七一、一九七二、一九七九、一九八一等年份。这仅仅是干旱,还有暴雨洪涝的一九三一、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一九四三、一九四八、一九五0、一九五四、一九五八、一九六二、一九六三、一九七五、一九八0、一九八一、一九八二、一九八四等年份。其余风灾、雹灾共二十一个年份,虫害两个年份,虫害和兽害同时发生的有一个年份。此外,因地质原因无力抗拒的岩崩与滑坡,还有一九二三、一九二四、一九三一、一九三五、一九五八、一九六四、一九七七、一九八0、一九八一、一九八二和前面已提及的一九八五等年份。在老天爷的喜怒哀乐中蹁跹起舞的乡村,女人的眼泪何尝不是一种永远也无法染上颜色的血脉。
被水阻断又随水奔腾的乡村三峡,刀削斧砍的两岸上,隔不了多远就有一条灰白小路出现,有时候在阔叶阴森的山沟里,有时候在怪石嶙峋的山脊上。每次进三峡,我都要尽可能将这样的小路一寸一寸仔细地看在眼里。谁都有理由相信,在小路蜿蜒的源头,必定是由田园和房舍组合的小小村落。细细看它们想它们,是因为不明白小路为何突然消失在三峡的水线上。在听过四季惊涛的三峡也会干旱的故事后,我以为那样的小路是为女子们准备的背水专线。那天早上,我放弃了对夜来哭泣的寻找,跟在一群背背篓的当地人后面,上了一艘混装轮船。后来见到当地朋友说起来,朋友大惊失色,说这类船年年都有几艘出事的,除了当地农民,别的人从不敢搭乘。任凭江上大风不间断吹过,朋友郑重劝阻我不要再搭乘的轮船船舱里照旧弥漫着浓浓的家畜气味,加上各种各样劣质的香烟和用自制烟丝的气味,顿使时光倒退,不由得想起高尔基在伏尔加河上、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情景。破旧的混装轮船本来就行驶得不大流畅,突然间又减速了,轮船在狭窄的航道上猛一扭头的样子,简直就是机器出故障时的紧急处置。我盯着船上的当地人看,他们却不当回事,熟人们继续在一起用听起来有些夸张的方言高声说笑,没有熟人或者是有熟人却不想说话的,则继续在那里呆呆地不知出什么神,还有干脆打着瞌睡的人也不少。
混装轮船一个劲往水线靠近,多数时候总是空空如也的小路上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刚好在船停稳之际来到水边,不等跳板完全搭好,便歪歪扭扭地上得船来。另一次,不远不近地望见小路中间蹲着一个雕塑般的人,不晓得轮船上面的水手们是如何观察的,反正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发现那人有过何种表示,混装轮船就改变航向驶过去,看着那人借助一种专门的架子将一头肥猪背上船来。我终于明白,一条水线将细微的乡村三峡一分为二,一部分是私人小路,另一部分是私人码头。难道它们不像往日在田野皆为集体财产之外,那种另行分割给私人的小块自留地吗?我以为这样称呼是合适的!一天之内能有三五个人使用它们就很了不起,这样的数量正是当下一个正常家庭人口的数量。
私人小路牵出许多大山背后的岁月。只要这山还在,这水还在,这小路还将继续牵扯,而不管其是否还有力量,还有**。山路越细小越崎岖越是深深地插入乡村腹地,它像一条脐带,载着这座大山上包括最没有用的狗尾巴草在内的所有植物、包括最被看重的五岁黄牛在内的所有生物、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无机物和有机物,到达今生今世只能看到最微弱希望彼岸的码头。私人小路举重若轻,私人码头举轻若重。前者之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后者之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在一九九五年之前,我也许会将这种连脚印都留不下来的小路称之为迷你小路,也有可能将这种连块石头标志都没有的码头称之为迷你码头。那一年的秋天,我躲在有水无山的武汉西郊写了一部名叫《迷你王八》的中篇小说。《上海文学》杂志在一九九六第一期上发表之际,时任主编的周介人先生在电话中同我商谈,将其改名为《分享艰难》,并且预言,在以后的多年里,“分享艰难”一词必将会成为一种公共话语,因为它会触动这个社会里最敏感的那条神经。在内心里我一直没有放弃先前的喜欢,觉得如此小说题名会平添一份有趣。我当然也明白,无论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对艰难的分享与否,对于人性和人的品格来说,真的是高下立见。后来的种种事实,印证了周先生的先见之明。已经十几年了,人文领域每年都会冒出新的论争,“分享艰难”的问题一直处在挣不脱的旋涡中心。在大部分人那里,这场论争已经超越文学艺术本身,变成了以“为谁分享艰难”作为分水岭的政治红线。
人在思维中天马行空,是人类不断进步与进化的重要因素。
随着时光推移,某些人的思想会显出高山仰止的境界。在人们普遍不能适应时世的艰难、仍然将自己限制在认为改革只能给这个世界带来没有穷尽的幸福的情结之中时,“分享艰难”恰如一声断喝,惊醒许多黄粱枕上人。是愤懑?是迷惘?是撒娇?是非种种全是别人的思想经历。身为资深小说书写者,那时候我的心正在像诗一样痛苦。
那一年的情人节,南方的一家青年报,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一位浪漫痴情的男子向恋人求婚的广告。就在同一天,北京的一家青年报上,却有这样一篇报道云南乡村的一位妻子,拿着家里仅有的两角钱,去往山下的镇上买盐等日常生活必需品。离家之后的路上,妻子始终将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奇怪的是那钱竟然还是丢了。妻子在崎岖山路上苦苦寻觅始终不见踪影,天黑之后不得不回家,并打算第二天再来寻找。为人妻的女人预感到将有灾祸降临,却没想到灾祸是如此严重。盛怒之下的丈夫,突然失去理智,拿起一把刀,活活将妻子的两只手指剁下来,以示惩戒。
我并没有亲自读到这两份报纸。这些事例是从同城诗人刘益善那里听来的。北京那家青年报的同一个版上,还有一篇消息也是说云南的:一位老奶奶拿着一分钱,在供销社里求售货员卖给她一两盐。旁边的一位干部于心不忍,买了半斤盐送给她。老奶奶翻身倒地,非要磕头谢恩。即使一分钱,那也是老人仅有的。
诗人讲述这些时,泪水打湿了双眼。到最后他才反问我,南方的那家青年报上所登求婚广告的花费是多少?我不想猜,只管愣愣地盯着,直到他回答说:五万元。我几乎是责问,你为什么不写成诗?这种诗是天赐的,想找也找不到的呀!诗人的回答让人加倍痛苦。他说,如今谁愿意发表这样的诗?就算勉强发表出来,谁看呢?
后来有机会去过一次云南。还没到达,半空中的飞机让人就感受到高原山区强气流给人的震撼。下飞机后的当天晚上,就见到了那位复姓的省委书记。他给我们讲在云南行路之难,他曾经去过一个乡,下了吉普车,再走三天才到达。我放弃了在那种场合复述一分钱、两角钱和五万元钱故事的想法。这位下决心要将全省的乡镇走遍的省委书记没有实践自己的诺言,不久之后,他就被调离了。私下里听一些人说,堂堂省委书记,每个周末都要开着吉普车往县里跑,事先也不打招呼,给全省干部造成很大压力。云南之地与长江三峡异曲同工,山水多如锦绣。我去时不是油菜花开的季节,唯有不靠阳光雨露滋润的山间小路在**着条条艰难苦辛的生活脐带。其实,天下乡村哪里不是如此?如果不是亲历,只是带着一副审美的眼光四处行走,别说另类的“云南十八怪”让人兴趣盎然,就是宁夏西海固,也能看成是非常有特质的油画与雕塑。
作为自然,乡村像诗一样美丽。
作为人生,乡村像诗一样痛苦。
那一次,四季如春的昆明在我们习惯上称作深秋的日子突然落了一场大,据说是多年罕见。头一天还是风和日丽,一点预兆也没有。
洋洋洒洒地将满街玫瑰压得白一边、红一边,明一半、暗一半。云南的,本质上如此,昆明街头对玉龙山的学样,俨然是天赐诗章。那时,我没有见过北极圈景。如今,这样的景我也没有见识过。意识里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这里的只达到的意义的一半。用纯粹的立场分析,我喜欢诗胜过日日夜夜为之守望的小说。云南的,我们的诗,在意境上是何其相似!
的美不胜收正如诗的美不胜收,登高一傲,00伫望纷纷。
有线,诗有诗经。
线以下只有非,诗经以外,却不一定全是非诗。
几年之后的二00三年十月十六日,离北极圈很近的哈尔滨,这一天也还没有落。虽然大家都晓得落的日子就在眼前,却对另一场正在降临的诗的大浑然不觉。一般落,在人们眼里再平常不过。就像春天里油菜不开花,就像大山上找不到小路,就像俊俏的乡村女子不往城里去,就像留下来走不了女子不会在夜里嘤嘤地哭泣不止,最北边的哈尔滨若是十月底十一月初还不落,那才是咄咄怪事。这一天,一位乡村母亲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到城里去卖大葱,一不小心竟被那辆能够以“6666”作为车牌的宝马车撞死了!留下如花一样的女儿,泣不成声地问父亲:天堂里也有宝马车吗?我妈在天堂还能卖大葱吗?
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亲为了糊口每天起得很早,睡得很晚泥土一样颜色的脸上落满了愁纹和风霜?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亲只体验过拖拉机的颠簸从未想过宝马车的舒适用大脚量完了一座城市却舍不得坐一次公交车?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亲数着零散的角币替我计算着下一年的学费一阵寒风就能把她吹个趔趄却仍然在义无反顾的走?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亲最喜欢儿女灯前的闲话放下一天的操劳享受一个短暂的温馨明天继续为生计奔波?
然而现在那车大葱永远卖不出去了柔弱的生命怎能抗得过宝马的铁躯?你悲惨地躺到地上草芥一样的烟消云散你的生命正如我的母亲你的尊严正如我的母亲你的苦难正如我的母亲你的死亡让我想到了母亲!那件不遮体的单薄的棉衣抵得住另一个世界的黑暗和寒冷吗?在这个真实得如同坚冰一般的人世里我只能长歌当哭为全天下受苦受难的母亲为了你!祈祷天堂里没有宝马不需要早起卖大葱。
我是在互联网上了解到这事件的,而我亦相信,这些在互联网上如大一样铺天盖地的网友们的诗,才是这事件最深刻的真相。
《黑龙江志稿》卷十四物产志一章中,对大葱的释文如下:
葱,海兰路旧贡海葱。白露种,次年五月食者,名“小葱”。五月份之小葱复栽之,七八月份食,为“大葱”。大葱迟至次年开冻发者,为“杨芥葱”。叶绿,根白,子黑与韮菜子相类,性平味辛。干葱则大葱也。一名“芤”,一名“菜伯”,又名“和事草”。
大葱一样四季皆能生长的乡村,与野草一样保留着少许辛辣的乡村。无法入诗是一种痛苦,入得诗中后,一个一个地痛,一点一点地苦,反而成了从哈尔滨源起的大,一阵一阵更加弥漫开来。
大葱在四季轮回中做了乡村重重皱眉,春风一度的油菜花便是乡村的难得笑容。乡村的一生,见不到童年、少年和青年,一切尚在初始,就已经是终老。偶尔有花开鲜艳如霞,偶尔有裙袂随情歌飘扬,也不过是生殖季节的鲫鲤那般,跌几次鱼子,随即就归于苍茫。乡村灵魂再执拗,也改不了幽暗阴沉的垂垂老者风范。乡村的一生就是眼睁睁看着荒野田园,从越来越为自己苟安的世界中怆然远去。愿意和不愿意都是无效的!人所体察的诗情,需要乡村真实地扮演芳草萋萋、孤烟空寂、愁云薄如天等等夕阳西下时,不能太痛,却少不得深深的惋惜之情境。夏之苍翠,秋之苍黄,冬之苍白,春之苍茫,乡村终其一生,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等到了什么?一辈子只能呆在老家的乡村,用女人滴滴凄凉的泪水煎熬自己的内心,每每炼成峻峭深沉的诗句,便放在冰冷的历史长河里,凝成一种命中注定的咏叹。乡村用自身唯一拥有的方式,面对始终处在阴影中的继往开来,默默无语地书写着这些永远的遗憾。
诗不是乡村,但是乡村一定是诗。
乡村疼痛时不会是诗,但是诗一定会是一种乡村疼痛。
谁还记得乡村与我们曾经有着相伴相生的天命,而且这种天命就是世界的本质?
乡村的孤独是那样绝对,让事事都能一分为二的哲学彻底失语。
乡村的生命小路充满生存泥泞,进入不难,离去后的抛却更是连举手之劳都不需要就能办到。山水无形,固有的从来是惆怅,轻柔温软地一洒,就将一季的辛劳化作了长梦,等不及对面垸里的灯火熄灭,早早就将思绪困锁在夜的深处。荷塘幽香,高悬在上的却不是玉洁冰清,乡村女子的私语早已潜入污泥纵深,昔日露珠一样的诗,除去变成不堪重负的生产资料,余下的还不够促成冬季里冰封的刺痛。
常常地,一个人在乡村行走,心里感觉不到自身。能够持之以恒地面对旷阔苍茫的乡村,只有乡村本身。乡村的欲望太大了,大到根本无法行动,如同要找一架上到天堂的梯子,且不说天堂孰真孰假,要做那样的梯子,就得栽种一棵比天还要高出两寸的大树,否则就搭不上去。一如当下普遍的借贷,那些有本事从银行弄来几个亿的人,从没想过要彻底还清债务。太大的东西如一座山,人在山上住着,还会想方设法过好日子。相反,那些小户农家,借得几百上千元信用款,到期不还,或是牛马,或是房舍,就保不住了。所以,小小的东西是石头,走到哪,背到哪。离开乡村,多数人不得不变成石头。所以才能追随欲望越来越远,直到将乡村抛在尘土飞扬的起源。
乡村的天空渐渐暗淡,乡村的季风反复无常,总是如耳光响亮一样的诗曰:东风恶,欢情薄,春如旧,人空瘦,桃花落,闲池阁,世情薄,人情恶,晓风干,泪痕残,人成个,今非昨———此种千古绝唱,响遍断肠之声幽幽,在那重重烟云背后的陆游与唐婉,如何不是当下的乡村与诗!
是谁让我们再也难以与乡村执手,是诗吗?这样诘问,对诗的不公正很明显。
一九九五春天,在义乌开往杭州的区间火车上,坐对面的是一位毕生教授诗歌、声名远播的大学中文系教授。三天前与其相逢时,我就想找机会同他聊聊那首《一碗油盐饭》。在我心情沉重但又诗情激昂地背诵之后,教授不仅没有表一个标点符号的态,连哼哼都没有发半声,便将目光移向车窗。那时,杭州到义乌一线还没有开始经济起飞,弥漫在硬座车厢的乡村气味,不可避免地闯入我们所在的软座车厢。在强烈的人畜混合体臭刺激下,明知诗坛上的事大多是由眼前这位教授说了算,我仍然坚持说,《一碗油盐饭》若是进不了诗歌史,那简直是天理不容。这话一半是解嘲,一半是解恨。由此引申开来,我们没有理由责备诗,也没有必要刁难诗人。真有症结,那也是由于时下的诗意发生了社会性位移。在这样的位移之后,诗意还可靠吗?
那叫大浪淘沙的,不就是一场大水过后,泥土和细沙全被冲走了,河床中能够留下来的起码也是砾石的经典描述嘛!若要经得起千千万万的洪流,则只有那些如小山般的巨石了!谁也休想让我放弃内心的坚持!我的眼睛明白地看见,无论是流经城市的江河,还是只在乡村泛滥的溪流,用干涸之后的故道来推测之前的汪洋与滋润,是毫无信用可言的。或许一个时期的历史本身就是一种诗意。然而,我们的眼睛也没有白白地浪费滋润它的营养,只因为不会说话,才没有大声呐喊,凭着那唯一的特质,让一汪汪泪水映照出历史的种种谬误与荒唐。历史真相只存留在欲望之外,真的诗意同样只能缘于欲望之外。在物质的欲望恶性膨胀时代,那种萌发在虚拟世界中的诗意反而是真实和真诚的。
乡村不是诗意之经典。田园牧歌不是乡村之经典。在李白的黄金时代,还有杜甫之草堂诗意。处在日常情况下,对已经收获颇丰者而言,诗意与物质无关。回到紧随其后的许许多多的人中间,要实现这样一个求之不得的欲望,哪怕与别人打死架,哪怕别人说是认贼作父,也要用诗意来表达对好不容易据为己有的物质的由衷赞美。如此就可以解释,在乡村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于脑后,人们还要在精神上蒙受前所未有的痛苦,顺藤摸瓜寻找过去,其根源正是诗意迷失。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温柔回想他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在已经找不回诗意的当下,还没老的我,心甘情愿地希望被当成老男人,方便与不会年轻、也不善于年轻的乡村做一个心怀诗意的伙伴,就像写上面这首诗的爱尔兰诗人叶芝那样,将“叹世事无常,人生常恨水长东”的英雄气短,将“回首来时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浪**潇洒,将“日日花前常病酒,镜里不辞朱颜瘦”的悱恻缠绵统统化为一往情深。
诗会放大乡土的悲欢离合。没有诗的乡土更好,索性在沉默中潜行。
没有诗也就少了一样疼痛,即使有人在痛,也不会传染开来,还有可能在平静中接受现实,而不去一次次轻弹男儿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