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铁梅就这样,穿着青红衲袄,穿着最能表达中国人热烈情感的中国红,将川剧带进了世界的艺术殿堂,意大利、荷兰、法国、德国、澳大利亚、新加坡、韩国……她一路高腔响遏行云,一路霞帔迤逦蜿蜒。她让外国人见识到了中国神话中凤凰的现实版,如何迎风展翅,开创了川剧史上两个第一:第一个在国外举办川剧演员的独唱音乐会,第一个用西洋交响乐队伴奏演出川剧。她在钻研民族发声法的同时,将美声唱法融入川剧表演中,被公认为“川剧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声腔第一人”。矜持的英国《金融时报》、霸气的美国《纽约时报》都一反常态,对这位东方艺术家投去热情的目光,赞美有加。

而无论沈铁梅走多远,都有一双眼睛在后面默默注视她,那束目光来自她父亲沈福存。他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自己几十年的演唱生涯中一直算得上是现在所说的斜杠青年:横跨小生、旦角、老生3个不同行当及性别的领域,戏路广宽,嗓音甜美,水音十足,可谓梨园难得之人才。他更是个性格开朗,天生幽默的父亲。尤其是看着自己3个花朵一样的女儿俏丽成长的时候,常常呵呵笑出声。

沈铁梅二三岁时,沈福存突然发现自己这大丫头竟可用行腔落板唱《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他啧啧有声赞叹:有戏!有戏!他盛满惊喜的眸子里,似乎都已看到女儿10多年后继承自己的衣钵,与自己同台飙戏的情景了!可事与愿违,女儿小学毕业时,艺校不招京剧学员,只招川剧的。女儿哭了,流着泪说,我才不去学那闹喳喳的东西。这倒急坏了一个人,当时重庆市文化局领导黄启璪。川剧也是巴渝文化的一支命脉,它是我们的镇家之宝,需要人去守护它,传承它。黄启璪看好沈铁梅就是那个守家业的人,便不断去说服自己的老乡沈福存,让女儿去学习川剧吧,让川剧这棵老树发新芽吧……

铁梅进戏校的那天,素日总是呵呵笑脸的父亲陡变冷峻。他对女儿说,你这一去,不是唱一天戏,而是唱一辈子戏。你这一生都只有前台,没有后台,每天都不能松懈,你要对得起这个碗饭!1986年,川剧名家竞华正式收沈铁梅为徒。从此,艺校里有一件事毫无悬念:那个练唱最多,腿架得最高的学员,总是沈铁梅。

诗人李贺说:少年心事当拏云。

诗人李白说:直挂云帆济沧海。

渐渐成为川剧演员,成为川剧著名演员的沈铁梅不说只唱,她分别于1988年、2000年、2011年3度获得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这在全国的戏剧界可谓屈指可数。她领衔主演的川剧《金子》囊括了中国戏剧舞台所有大奖,被誉为20世纪中国戏剧的代表作。

遗憾的是,对于沈铁梅的这些努力与成功,我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才有所了解与体会。作为一个重庆人我是否欠了沈铁梅一个道歉?她主演的《金子》《李亚仙》早已蜚声海外,而我竟从没有坐在剧场好好欣赏过她的任何表演。

我对川剧充满一种因无知带来的偏见,觉得它过于喧闹,下里巴人的土,不入耳……

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对川剧艺术很喜欢的朋友,每每听她眉飞色舞地谈到沈铁梅和她的戏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种闹喳喳的地方戏,有多大的艺术含量?

直到一个初春之夜,冒着淅淅沥沥的雨去看重庆川剧团电影版的川剧《金子》,才在两小时时间内彻底改变了两千万小时里那些莫名的偏见。那是怎样的两个多小时?我屏住呼吸,肝肠寸断,任由川剧《金子》征服我,刷新我的认知——

堪称现代经典川剧的《金子》,除了有对川剧表演精华的进一步的发扬,更融入了巴渝民间的言子、清音等艺术形式,使其厚重又别有新意。而沈铁梅扮演的金子自然成为全场的焦点。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真是“惊也是那样的惊法,艳也是那样的艳法”,很符合虚实相生、遗形写意的川剧人物塑造的审美特色。她柔美、张力十足又大胆创新的唱腔真是要把你的魂给唱出来:或呼天抢地的高亢、响遏行云;或柔美婉转,耳语般细腻……它带着你千回百转去追随金子的命运……

我觉得重庆人应该好好感谢沈铁梅。因为她让这座城除了拥有美丽夜景、美味火锅、美艳女子3张名片之外,又多了一张——魅力十足的川剧。

中国有两位演曹禺的《金子》演绝了的女子,幸运的是竟都是我们重庆女人——刘晓庆和沈铁梅。尽管她们的“金子”各为电影版和川剧版,然而都入木三分地、准确地解读了曹禺笔下的那个女性人物的精神内核——明明活在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时代,却偏偏要与命运叫板……

比起20世纪80年代刘晓庆在电影《原野》中演绎出金子狂野的个性与性感来,沈铁梅对“金子”这个人物形象有了进一步挖掘与塑造。所以沈氏的金子层次似乎更丰富,色彩更纷纭、复杂:她不只是一个叛逆、泼辣、敢爱敢恨、决绝的金子,也是一个机灵、俏丽、调皮、多情的金子。她更因自己的善良、细腻、柔弱而一直挣扎于爱与同情之间,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爱得爽朗,恨却是刀子嘴,豆腐心。

刘晓庆的金子赢在了“放”;沈铁梅的金子赢在了“收”。刘晓庆演的是北方原野上的乱世佳人,沈铁梅演的更像是云遮雾绕的巴山蜀水中隔壁家的幺妹……

而我,更感到沈铁梅版金子洞穿人心的力量:真人秀的舞台,离观众如此近又如此远,无法利用任何电影特技、包括电影特写镜头来增强表现力,能依靠的似乎只剩下唱腔与肢体语言这些最原始的戏剧手段。但却要让一个角色、一场戏催人泪下,谈何容易?

然而,沈铁梅和川剧《金子》竟然做到了。

……

更令我常常辗转反侧的是沈铁梅唱的《三祭江》。她用一种存活了几百年的艺术把我送入时光隧道,推开门见到的是三国,见到的是孙尚香。

站在我们21世纪的高地望去,孙尚香与貂蝉一样,都是男人权力游戏的三国世界里孱弱的粉色影子,两个被男人的阴谋阳谋消费殆尽的无辜少女。

而《三祭江》这出川剧重要的折子戏似乎把孙尚香的悲剧推向了**。它讲了这样的故事:刘备痛失关羽、张飞两弟,誓死为之复仇,进攻东吴,却壮志未酬,病死白帝城。夫人孙尚香闻噩耗,来江边一哭刘备、二哭关羽、三哭张飞。三祭江后,为亦亲亦敌的男人们泪尽意绝,投江而死。

它真的只是一个嫁鸡随鸡的女人的殉情故事?

沈铁梅给了我们一个相反的答案:孙尚香在看似别人给她布置的人生里,从来都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她是美人,自然要选择英雄。追随英雄就是她一生的事业和价值。当众人在嘲笑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时,她也在暗笑。男人们懂个什么啊?他们哪里知道人生苦短,还没好好爱一场便战死沙场那才叫冤……

她汹涌澎湃地爱过了,哪怕爱的是家族的敌人。但这个盖世英雄也给了她盖世的传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沈铁梅演绎出孙尚香如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大悲,她的三哭中何尝不是也在哭自己?但更无比准确地呈现出孙小妹的高贵与坚持。一个敢于为爱去献身的人,就是被信仰笼罩的人,能主宰自我的人!她的幸福又岂是我们能窥探的?

《三祭江》分别运用了高腔、胡琴、弹唱3种声腔来演唱。即川剧行话说的,它是一出只能靠“三下锅”纯唱功来完成的戏,演员在台上基本上没什么动作可以吸睛。所以,这折戏就是对演员的大考。

而《三祭江》恰恰是沈铁梅的拿手好戏——它的难度系数有多高,她达到的艺术境地便有多高。更高的地方便是天光云影共徘徊了。按川剧研究专家杜建华女士的话来讲,高腔是川剧有别于其他剧种发育得最完善、最有优势的声腔。而沈铁梅的高腔已经是炉火纯青的级别了。她润腔有方,游刃有余,悦耳动听。所以半个小时的《三祭江》由她唱来仍会分分秒秒攫住观众的心,这在中国的川剧界已代表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