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乡”与“愁”(1 / 1)

我是追着诗人余光中那首著名的《乡愁》来到这里的。诗人的“乡”已经拆除了,那些拆不掉的“根须”依然生长在肥沃的土壤里,会生出茁壮的苗,长成参天的树。对往日依恋的“愁”依然浓厚,在这个雾气迷茫的冬日早晨,我在眼前的青山与荒野上的草丛里,嗅到浓烈如酒的愁滋味。当然,不是诗人那一篇篇诗文里常写到的鹧鸪声声、子规滴血似的鸣叫,而是我踩着荒草枯叶慢下来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更加凝重。

那条通往老码头的小路还在。沿小路踩过一片荒草丛是一条长长的石梯,从坡顶朝下伸向江岸。石梯上落满了枯叶,在我脚底踩出了瓷片破碎的脆响。从茂密的树林穿出去,就瞧见一江的静水。很安静,像极了一大盆清冽的水,没有晃动,阳光落在上面也没溅出一丝声响。土坡上立的牌子还在,上书“悦来场渡口”几个字记录着岁月的磨损。渡口的趸船卧在江岸,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更像一匹渴饮江水的骡马。嘉陵江就这么静悄悄地躺在那里,任由岁月潇洒奢侈地流过,似乎什么也不会留下。可是我瞧着瞧着,泪水却忍不住从酸涩的鼻腔内上涌,阳光与江水都在我泪水里浑沌模糊了。

我同许多喜欢余光中先生诗的人一样,站在江岸时都不由得朝对岸山坡顶上望去。不知道山顶上哪个浓密的树丛里隐藏着先生的故居朱家祠堂;哪个高坡上站着先生的母亲,在太阳刚刚洒在山坡草丛时,就站在那儿瞧着儿子远去上学的身影?我心里回**着先生那首《乡愁》,先生说,诗中的第一句就是写的这里,山顶的朱家祠堂,望儿上学身影的母亲,一封又一封母子俩互通消息的信件,还有嘉陵江岸永远也飘散不尽的浓浓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那是抗战时期,还是10岁的余光中同父母从南京逃难到四川。为避日本飞机轰炸,他们在嘉陵江岸的悦来场暂时安家。他在这片安静的青山绿水处生活了整整7年,从不懂事的少年到有家国情怀的热血青年。日子过得清贫,却与山里孩子们一起玩乐,自由且幸福。他时常回忆起在树林草丛里捉鸟捉虫,到江岸钓鱼掏螃蟹,瞧着一片片薄薄的石头击打在江面一下又一下地跳舞。他说他永远记得那山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万嶂里寻路向南,好听的水声日夜流着,像在说:“我好忙,扬子江在山那边等我……”

后来,他就在山下的悦来场里青年会中学读书。据他讲,青年会中学虽然没有高大的楼房,但周围是青翠的树林和连绵起伏的山脉,空气清新。余光中曾在一篇散文中,这样描绘母校的风光:“校园在悦来场的东南,附近地势平旷。大门朝西,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阴雨天远处会传来布谷咕咕,时起时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带**,令人分心,像情人在远方轻喊着谁。”

2005年10月,余光中先生受邀来重庆一所大学讲学,他一下飞机就深深吸了口气,笑着说:“终于呼吸到重庆的空气了,还有过去的味道。”他兴奋地用一口地道的重庆话,对来迎接的人说:“我以前就在重庆读的中学,那时候住在嘉陵江边往北三十公里,紧靠北碚上面的一个小镇子叫‘悦来场’的地方。我算是乡下人,是在重庆从少年成长成为青年的。”“在我少年的记忆深处,我早已是重庆人。悦来场那一片僻壤早已属于我一人。”

尽管离开已经半个多世纪,但刚下车,余光中先生就认出了自己熟悉的地方。“来这里时10岁,离开时17岁,60年前,就是这悦来场,嘉陵江边,我和母亲住镇北5公里的朱家祠堂。”余老感叹,可能是当年太小的原因,记忆中的嘉陵江更宽,江边的青山更远。

踏上老街的石板路,余老兴奋极了,故意把脚踏得很响,对老伴说,听听,还是那个味儿。连映在老墙壁上的回音都和过去一模一样!老街静悄悄的,阳光把那些老楼朽屋歪歪斜斜的影子洒在地上,他一个影子一个影子地踩着踏着,说:“过去我们上学时,太阳也刚刚把影子洒在这里,我们在房屋影子上奔跑着,像鸟儿在屋顶上飞着。”有几间卖杂货的商铺开门了,他站在铺子前说:“过去这里很热闹,一条街串着好多个商铺,卖铁器的布匹的山货的甜食的酱食的都有,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尽管那时日本人的飞机天天来重庆轰炸,天天都听到炸死人的传言,可这里要清静得多,世外桃源一样。悦来悦来,自古以来这里就是热闹的商贸码头小镇,做生意的跑码头的都寻着快乐而来收获满意而去嘛。”

儿时玩伴来了,南京青年会中学的校友来了。他们有的从市区赶来,有的从郊县赶来,年龄都在80上下,为的是与儿时的伙伴、同学、校友叙叙旧。他们似乎都回到了意气风发少年时代,手挽着手,踩着那时的步子,哼着那时爱唱的歌,朝曾经的青年会中学校园走去。嘉陵江畔,群山环绕的青年会中学,在悦来场的东南。在这里余光中那颗求学的心,像干燥的海绵饱吸着水分。先生称,自己一半的才气,都是少年时悦来场的山山水水中孕育出的。在这里,童年就是和大自然亲近,和乡村娃儿做各种游戏:放风筝,捉蟋蟀,养小狗,用石片漂水花……

母校依然是那个农家院子,不过岁月的风雨早就把它的原貌改变了。屋子是重修的,过去的宿舍也没影了,只有一大片收割后的农田还没翻耕,谷桩留在干硬的土地上,大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寻食。过去校园中心的银杏树也不见了,往日里那可是学生们最喜欢的地方,夏日像巨大的伞盖遮着荫凉,秋冬顶着灿然的金黄,似乎风一刮动就会叮叮当当地摇响。瞧着快被岁月涂抹掉的校园,他心里有些惆怅,可见到曾经的读报栏时,他眼睛就亮堂起来,那群老人都围拢过来,在残破的读报栏前拍照留影。60年前,他们每一天都要围在这个读报栏前,了解国内抗战消息,也是这个读报栏,告诉了他们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他们兴奋得把食堂装水的镔铁桶都敲破了。

离开时,他向农家院子的主人要了一片青瓦。他说,那是母校的瓦,要好好保留下来,常常瞧瞧。他又去了山坡上的朱家祠堂,那是他住了7年的家,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让他想起勤劳的母亲和少年的自己。他也带走了朱家祠堂一片瓦,就像远去的游子带走一抔家乡的土。

那一天,阴雨的天空突然放晴,阳光清澈透亮,悦来场老街道也让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归来的余光中先生走在石板街上,似乎每一步都有写诗的冲动。他离开前,把一首诗留在了这里:

六十年的岁月,

走过了天涯海角。

无论路有多长,

嘉陵永恒的江声,

终于唤我,

回到记忆的起点——悦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