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译
过去几年里以写恐怖小说崭露头角的塔娜那利弗·杜,今年却给《幻想与科幻杂志》和《黑物质》投稿,开始向科幻小说发起挑战。在这个弥漫着冰冷、困惑气氛的静谧故事里,她描绘了一个生存在黑暗中,孤独与日俱增的悲凉形象……
塔娜那利弗·杜的著作包括恐怖小说《连接》和《留住我的魂》,这两部作品都参与了布兰·斯多克奖的角逐。她最新的一部作品是《留住我的魂》的续集——《鲜血》。《即将来临》是一部关于佛罗里达公民权运动的回忆录,《家庭自十由》则是与她的母亲帕翠西亚·史蒂芬森·杜合作而成。塔娜那利弗·杜目前与丈夫——科幻作家史蒂文·巴恩斯一起定居在华盛顿州的朗维尤。
9月19日
照片送到了!维朗妮卡敲着玻璃叫醒了我。她把照片举给我看。真的是亲笔签名啊!
“给你的哦。”她的嘴型告诉我,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照片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给杰伊——我会为你来个触地得分!”
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欢呼着绕着房间跑了一圈又一圈,结果摔了一跤,手肘也擦伤了。大家都在笑我,看门人洛打开我房间门外的对讲机说:“小子,你今天够疯的!那照片有这么特别吗?”
丹·玛利诺可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四分卫啊!他们居然不知道?我把照片钉在十床十头的天花板上,其余地方则钉着美国地图、世界地图,还有太十陽十系行星图。我可以从地图上找出科西嘉岛,还有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巴罗群岛,我还知道行星运转的法则,不过和丹·玛利诺一比那些都不重要了。这照片实在太棒了!
说来我还有件宝贝,就是总统打电话给我的录音带,那时候我才六岁。他对我说:“你好,你是杰伊吗?我是美国总统。”他就像在电视上一样说话。我的心怦怦直跳——总统在叫你的名字,这太不可思议了!我都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他问我感觉怎样,我说我很好,他笑了,好像我在开玩笑似的。接着他的声音严肃起来,他说所有的人都在为我祈祷,都在挂念着我,然后他挂了电话。现在再听录音,我真希望当时还能想到点别的什么说说。我曾以为他还会给我打电话,可就那么一次,再没有了。我猜我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和总统说话了。
维朗妮卡给了我照片,我问她是否能找个人修修我的电视机。我想看橄榄球赛,可我的电视机里放的尽是影碟。她告诉我现在没有橄榄球赛了。我生气了,我讨厌他们撒谎。现在是九月,我的意思是,九月正是橄榄球赛季。她却告诉我NFL①的人开会决定不比赛了,而且是否恢复比赛她心里也没底,因为除了我没人还会念着橄榄球。她讲的话简直就像在破坏那照片上的签名,难道丹·玛利诺在撒谎不成?还好后来维朗妮卡又说,他多半是讲将来恢复比赛的时候要为我拿分,这样我才觉得好受些了。
【①NFL,英文全称NationalFootballLeague,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
这个笔记本是玛里格特小十姐给我的。她是我的私人老师,海地人。她叫我得学着记下我的想法和我身边发生的事。我说我没什么想法,可她认为一个人要是没点想法多荒唐啊。荒唐,这是她的口头禅。
对了,我要说的是我今天满十岁了。如果我正在一所普通的学校上学,我会跟我哥哥一样上五年级。我问过玛里格特小十姐我该上几年级,她的回答是我没有年级可选。我的阅读能力可以上七年级而数学成绩只能上四年级,所以哪里都不适合我,还好,我够机灵。
玛里格特小十姐除了周末外每天都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我必须叫她“玛里格特小十姐”,而不是她的名字——埃米琳,因为她这人非常正经非常讲究体统。她总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穿着裙子和外套,她的每样东西都干干净净——除了那双鞋。它们实在太脏了,我觉得它们应该是白色的,可每回她没穿塑胶隔离服站在玻璃外时,我看到的它们都是脏兮兮、沾满泥泞的。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
9月20日
今天我有一个问题,维朗妮卡周五的时候没来,其他护十士也是,比方说雷内,当然她没维朗妮卡那么好就是了。于是我等玛里格特小十姐,她一点的时候过来。我说:“你知道人们是怎样满足要死的孩子最后一点儿愿望的吗?喏,本博士告诉我他在考虑我生日想要的东西时,我说我想要丹的照片。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死了,所以他们要实现我的愿望呢?”我说得很快。
我以为玛里格特小十姐会说我荒唐,她没有,只是笑。她把手放在我头顶,透过厚实的手套,我感觉到她的手僵硬而沉重,“听着,小老头,”她说,一般只有我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她才这样叫我,“你的确有很多问题,但你不会死。要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健康的话,那就太好了。”
这里的人看上去总像在等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以为他们可能在等我死,可我相信玛里格特小十姐。要是她什么都不想告诉我,她会说:“别管它,杰伊。”那是她的方式——与其撒谎还不如直接表态。
10月5日
今天我房里的灯一闪一闪的。太热了,我只好脱掉衬衣睡觉。玛里格特小十姐没法按教案正常上课,因为灯不正常。她说那是紧急状况。我问她什么是紧急状况,她回答得很有趣:“一阵一阵的。”这就是她的全部解释。我问她紧急状况是不是本博士把电视机拿走的原因,她说是的。她说每个人都在节约能源,我也得做点什么。但我的碟片没有了,要是不能看影碟,我可是没事干啊。
我讨厌无所事事。有时我会看曾看过一百次的影碟,我数过的,刚好一百次。看得最多的是汤姆·汉克斯的《大人》①,其中用巨大琴键给玩具店铺地那段我最喜欢,在家时十妈十十妈十教过我怎么弹《三只瞎老鼠》,现在我还记得谱子呢。我还没见过一家像《大人》里的那样的玩具店,我想那只是个布景吧。不过玛里格特小十姐说纽约真有一家这样的玩具店。
【①《大人》,汤姆·汉克斯1988年主演的家庭喜剧片,讲述一个十二岁男孩在许愿机前许下成为真正的大人的愿望,翌日清早,竟惊奇地发现愿望成真。在毫无心理准备下,被雇用为玩具市场研究及发展人员。他渐渐领略到当成年人的好处——自十由自在,有很多钱花,更有无数玩具。而他的天真举止,以及孩子般的纯洁心灵感染了身边许多人,让他们寻回失落的童真。】
我想念我的影碟,看它们的时候,我觉得身临其境。希望本博士能快点把电视机还我。
10月22日
我昨天把维朗妮卡弄哭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本博士说他知道那是个意外,可我还是觉得抱歉,于是也哭起来了。当时她和平时一样正用针十抽十我胳膊上的血,我跟她说话来着。我正在讲我和爸爸收看玛利诺的比赛的事,突然,她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针筒掉在地上,她抓住自己的手腕,看起来像是被针头扎到了。她咒骂起来,反复地念叨着:“该死。该死。”我问她怎么了,她一把推开我,狠狠的,一副想把我给推倒在地的样子。她跑到门边,飞快地输密码,拧门把手,门没有开。我听见她胳膊里有什么因用力拉扯而折断的声音。她不得不再次输密码。她哭啊哭,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使劲按铃,可没人理我。我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不停地按铃,哭闹,没人会多停留一下,他们来时脸色总是不太好看。
后来我等到了玛里格特小十姐。当我告诉她关于维朗妮卡的事时,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刚从外面来。但她答应去弄清楚。于是她让我背宪章序言,这个我早就记得了。很快,我忘了维朗妮卡那事儿。
下课后,玛里格特小十姐照约定在一小时后打了个电话给我。她总是很守约的。我的电话被限制了,所以这里面的人可以打给我,我却没有办法打给谁,不管是里面还是外面都不行。现在它极少响,不过我不想拿起它,我怕听到玛里格特小十姐说的话。
“维朗妮卡扎到自己了。”她说,“针头刺穿了她的隔离服,她告诉本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想知道这意外是谁的责任,维朗妮卡的,还是我的?
“她还好吗?”我问,我想玛里格特小十姐可能会冲我发火,因为她告诉我很多次要小心,可能事情发生时我没有注意。
“我们会照看好她的,杰伊。”她说,我从她的声音得出的答案是“不好。”
“她会生病吗?”我问。
“有可能。是的,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她回答道。
我不再问下去了,我喜欢人家对我说实话,但那样总会弄得我自己很难过。我想说对不起,但我开不了口。
“不是你的错,杰伊。”玛里格特小十姐安慰我。
我受不了啦。我哭了,又不敢出声,好像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一样。
“维朗妮卡早知道这种事情是很可能会发生的。”她继续说着。
于事无补了。我记得维朗妮卡面罩后的脸看上去是怎样的惊恐,她又是怎样推开我的。维朗妮卡几乎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比玛里格特小十姐还早。她是第一个冲我微笑的人,当她给我看丹的签名照时,她看上去和我一样开心。我从未见她那样开怀笑过,那样快乐、美丽。我不停地哭着。我没办法按玛里格特小十姐的嘱咐记录下每天的感想,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11月4日
好早以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电视机里还放着外面的节目,我在节目里看见了自己一年级时在学校拍的照片。我恨死那张照片了,十妈十十妈十往我头上抹了些油腻腻的玩意儿,让我看上去像个不折不扣的小丑。我打开电视就看见新闻里节目正在放那张照片!解说员挨个叫着我家人的名字,还拼写在屏幕上,接着,他把我称为“0号病人”。他说我是第一个被感染的人。
这不是真的。我早就告诉过他们了,爸爸病得比我早。他在阿拉斯加工作时感染上了病毒。爸爸周游各地,钻探石油,我们原以为不到圣诞节他回不来,但那次他回来得很早,9月份就到家了——我的生日快到了。他说油田有些人生病了,还死了一个,医生检查了他,说他没事,老板就送他回来了。爸爸气得几乎发疯,他痛恨一切经济损失,他说不工作就等于蚀财,只要一失业他就脾气暴躁。
最糟糕的是,爸爸并非没事。两天后,他的眼睛发红,开始十抽十鼻子,跟着是我,然后是十妈十十妈十和哥哥。
当电视里的人出示我的照片,称我为0号病人,说我是第一个被感染的人时,我第一次见识到人们是如何撒谎的,因为他们说的不是事实啊。爸爸所工作的油田的某人首先被感染上,再传染给爸爸,爸爸又传染给我、十妈十十妈十和哥哥。但有一点他没说错,我是惟一一个痊愈的。
开始时,我的罗丽姨十妈十来实验室陪我生活,但她没待多久,因为她的双眼已经发红了。她在十妈十十妈十死后来帮忙照顾我和我哥哥,但可能她没法做到了。她住在加州,要是她不来迈阿密和我们待在一起,我敢说她绝不会被感染上。但那时连我十妈十十妈十的大夫都不能断言什么,又有谁能提醒她离我们太近会有什么后果呢?有时候我会梦到给姨十妈十打电话,请她不要过来。她和十妈十十妈十是双胞胎,长得很像的。
罗丽姨十妈十死后,我就是家里惟一的幸存者了。
我看那新闻时很不舒服。我不太喜欢听那些不认识我们的人那样谈论我的家庭。听起来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可能一切都是我的错。那一整天我尖十叫,哭吼,之后本博士叫人锁住了我的电视频道,于是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新闻了,除了影碟里的卡通片和儿童电十影。那新闻惟一的好处是,当总统打电话给我时,我觉得他听说了我家的遭遇后觉得很伤心。
我去问本博士最近的新闻是否还在提到我,他耸耸肩。有时候,你问本博士问题时他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那也没什么,我想电视可能早就不放我的照片了。我们家刚被感染上时我还是个小不点,如今我到这儿都已经四年整了!
噢,差点忘了写上,维朗妮卡还是没有回来。
11月7日
我整天盯着那张丹的签名照片看。我老觉得照片上的签名笔迹挺本博士的,不过我不敢去问。噢,对了,昨天我房间停了一整天的电!一阵一阵的,玛里格特小十姐一定会这么说的。
11月12日
玛里格特小十姐教了我一些有关医学的知识。我跟她说我长大后想当医生,她觉得很不错,她相信人们一直都需要医生。她说我会给人们很大的帮助,我问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待了很久,她说是的。
她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关于疾病的。很早以前的古代,因为肮脏的生活环境和不洁净的饮水,伤寒之类的疾病夺去了太多人的生命。但人们越来越聪明了,医生们找到了药物,于是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生病就死很多人。医生们总是努力比疾病抢先一步,玛里格特小十姐说。
但有时候他们也难以完全办到这一点。时不时就会有新的疾病冒出来——搞不好那还不是新的,只是潜藏了很久然后被什么东西引发出来罢了。她说那就是这颗行星上的生态平衡,每当医生们找到一种治疗方法时,新的“敌人”又出现了。本说过,我感染的病毒是一种新型病毒,有一串长得我记不住的名字,不过多数时间这儿的人都管它叫“J病毒”。
换个角度看,它是因我而得名,本这样说的。可是我不喜欢。
玛里格特小十姐说,我爸爸回家后,病毒就进入我的身十体并开始侵蚀我的肌体,如同它感染别人时一样,所以我在一段时间里病得非常厉害。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没觉得哪儿难受,但病毒依然侵蚀着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哥哥甚至给我们家看病的医生——渥尔夫大夫。玛里格特小十姐说它在肆虐,那意味着医生还不知道该怎样根除它。
每个进我房间的人都得穿上黄色塑胶服,戴呼吸面罩,因为空气里,我的血液里,我用过的盘子上,杯子上,到处都充斥着病毒。他们把那衣服叫隔离服,因为病毒在我房间热火朝天地繁殖着——可不是说真的像火一样热,而是形容危险的程度很高。
玛里格特小十姐说我体内的J病毒很特别,因为尽管除了偶尔发烧,必须躺下休息之外,我没有再出现感染的症状了。病毒并没有从我体内消失,我没有症状时也可以感染别人,我是一个带菌者。她说本博士也不知道除我以外还有谁痊愈了。
哦,可能还有一些外国的女孩吧。维朗妮卡曾经提过一次,在某国有些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也没有再发作。但我问到本博士时,他表示还不能确信。玛里格特小十姐说那也许是真的,但那些女孩子不可能还活着的。我问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连说了三个“不”字,要我忘了那些女孩子。她看上去神经兮兮的。
据她所知,我是惟一的,她这么说。惟一的幸存者。
这也是我待在这里的原因,她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小时候本博士告诉我,他和雷内还有其他所有的大夫之所以十抽十我那么多血,十抽十到我头晕目眩,手臂也被弄出紫色斑块,是因为我的血里有抗体,可以帮助别人康复。我来这里后做了十多次手术。我认为他们拿走了我身十体的某些部分,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从外面看我没有变化,但我总觉得身十体里边不对劲。一年前我的肚子动了手术,直到现在,有时我抓从天花板吊下来的吊环玩的时候,仍觉得那里没长好,还开着口子。玛里格特小十姐说那是我的错觉,但真的很痛呢!我从未像恨动手术一样恨过什么。我想知道那些外国女孩子是否遭到了同样的待遇,是否被一次次地切开,直到死去。动手术到现在已经一年了,我不断地告诉本博士,我的血他们想十抽十多少就十抽十多少,但请别再给我动手术了。
本博士说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来为人类做贡献了,除非他们能找出治疗方法,玛里格特小十姐也这么说。这使我对J病毒的感觉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我很高兴玛里格特小十姐告诉我那些关于疾病的事情,因为我不想她像其他人一样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我总是告诉她,我什么都想知道。
她告诉我维朗妮卡死讯时我没有哭,可能开始时就把眼泪流干了吧。我早知道没有人能在被感染后活下来,没有人能做到,除了我。
11月4日
今天,我问玛里格特小十姐有多少人感染了J病毒。
“噢,杰伊,我不知道。”她说。我觉得她提到这个时的心情和以往谈论疾病时不一样。
“猜一猜嘛。”我说。
玛里格特小十姐想了很久。她打开笔记本开始画线和框给我看。她的图看上去像栎树上爬满的褐色叶脉。我家后院就有一棵栎树,爸爸说它有一百多岁了。他说树有时比人活得长,他是对的,我确信就算我们全家死绝,那棵树还会好好地长在我家院子里。
“它就是这样传播的。”玛里格特小十姐说着,用笔尖指给我看,一条线怎样发展到另一条线,“人们十交十叉传染。头两周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病了,于是传染给更多的人。现在,病毒已经蔓延四年了,所以发生在你家的事同样发生在更多的家庭。”
“有多少家庭呢?”我又问。我极力去想我能想到的最大数字,“一百万?”
玛里格特小十姐像本博士一样耸肩,大概表示同意吧。
我难以想像一百万个家庭是多少。于是我问玛里格特小十姐她的家里有没有人感染上,”她可能有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他们都病了。但她否定了我的想法,她还没结婚呢。我想那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看上去并不老。她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想该有二十多岁。她冲我微笑,可她的眼神并不快乐。
“我父母在迈阿密。他们刚刚被感染上时,”玛里格特小十姐说,“我姐姐和外甥从海地去看他们,于是也感染上了。当时我在外面工作,这也是我现在还能留在这儿的原因。”
玛里格特小十姐以前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我家就住在迈阿密的海边。爸爸说我家房子太小了,我不得不和哥哥挤一间屋子,但十妈十十妈十喜欢我们住的地方:离大海只有六条街的距离。十妈十十妈十说海能治愈一切病痛,但那不是真的,不是吗?
十妈十十妈十不会喜欢我现在住的地方,既没有大海也没有窗户。我想知道玛里格特小十姐的父母是不是也认识什么在油田工作的人,不过不太可能。大概他们是被我和爸爸传染上的吧。
“玛里格特小十姐,”我说,“也许你可以跟本博士和其他人一样,不用进到我房间里面啊。”
“噢,杰伊。”玛里格特小十姐强装着笑脸,“小老头,要是我害怕的话,我干吗要站在这儿教你呢?”
她说在我还不知道她的时候她就申请做我的老师了。我还以为是她老板下的命令呢,她没有老板,没有人指使她,她自愿来这里。
“就为了我?”我问道。
“是啊。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的脸了。我看你像是那一类孩子。”她以前是护十士,和本博士一起在他亚特兰大的工作室里上班,他们为CDC①工作,那是个疾病研究中心。他们因此相识,所以本博士会答应她来教我。
【①CDC,英文全称centersforDiseasecontrolandPrevention,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
“你是那类需要教育的孩子,需要知道该如何应对外面的生活。”
玛里格特小十姐就是这么有趣。
有时候她会甩开传统的关于总统、十诫什么的教程,转而教我一些诸如怎样识别可以吃的植物之类的事情。比方说,我记得有一次她带来了一篮子真正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她说她在外面住的地方有个花园,离这儿很近。她说她不想搬进来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太喜欢那花园了,舍不得离开它。
她带来的那些东西看上去并不怎么有趣。她给我看了木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东西像根又长又弯的树枝。她说那很好吃,只是非得煮熟不可。它的根和叶都有毒。她还带了些“阿开”①,据说是长在树上的,她在海地就吃过,它还有个对我来说复杂难拼的海地名字,不过吃起来倒是不错。但她又说阿开果要是没开——也就是没熟,人绝不能吃,不然脑子就会不停地长大,人就死了。她还带了各种蘑菇,告诉我什么是能吃的什么是有毒的,可在我看来它们都一个样儿。她答应再带些蔬菜和水果给我看,那样我可以弄清楚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我有太多关于在外面生活的知识要学十习十,她这样说。
【①一种非洲西部的热带常青树,结有坚韧的红色和黄色的果实。已被引种和移植到热带地区和佛罗里达地区,也称作西非荔枝。】
当然,我不愿意玛里格特小十姐觉得我在十浪十费她的时间,但是我知道一个事实——我不用出去生活。本博士说我大概要十多岁才能离开这里,或者更大些的时候,再或者成年以后。
那也好,我想,不必去想离开这儿会怎样。我到这里六个月后,他们给了我现在这个房间,相当大,是特别为我造的,比我五岁时全家去奥兰多太空中心那会儿爸十妈十在宾馆为我们订的房间大四倍,搞不好更大些。
我至今还记得那房间是因为当时我哥哥凯文不停地问爸爸:“这儿很贵吧?这儿很贵吧?”每次爸爸给我们买T恤或别的什么时,凯文都要问问价钱。我叫凯文别问了,搞不好爸爸一生气就不给我们买东西了。后来我们俩坐在金刚列车上时,凯文告诉我:“傻瓜,爸爸失业了。你不想去领救济餐吧?”我等着爸十妈十自己告诉我这件事,但是他们没有。凯文告诉我以后,我没再找他们要东西了。我对那间华丽宽敞的宾馆深感不安,我怕我们到时候付不出房钱。不过我们到底还是付了账。爸爸随后找到了油田的工作,我们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我敢打赌,我的房间占了半层楼,不管是从这头跑到那头,还是从墙前面的隔离玻璃到后面,都会跑得我气喘吁吁。我挺喜欢这样子跑来跑去,有时我会一直跑到肋骨都要断掉的样子,胃痛得像被切开一样,然后不得不坐下休息。这里还有个篮网,除非是我成心投高一点,球才能碰到天花板。我还有些画,我把自己、家里人、玛里格特小十姐和本博士都画下来。因为现在看不成影碟了,我把很多时间都拿来写这本日记。现在已经写了一个小时啦。当我记录着自己的思想时,我把什么都忘了。
我已经决定了,将来要做一名医生,我要帮助人们,让大家过得更幸福。
11月29日
感恩节真棒!玛里格特小十姐做了真正的面包,热好了拿给我。除了面包和木薯,我所吃的其他所有的食物都是从罐头里面拿出来的。那两样实在比我平时吃的东西强太多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面包了呢。因为要戴呼吸面罩,玛里格特小十姐在进来前就吃过饭了,但她还是坐下来看我吃。雷内也进来了,她拥抱我,让我吃了一惊,以前她可没这样做过。最后本博士也进来了一会儿,他也拥抱了我,但他说他太忙了,不能待太久。以前本博士不怎么进来的,现在我可以看到他留起了络腮十胡十子,而且几乎都白了。
他在外面时我看到过他,那会儿他没穿隔离服,他的发须是棕色的,没有白。我问他的十胡十子是怎么白的,他说十精十神太疲惫就会那样。
我喜欢人家进我房间。以前:我刚来的时候,几乎没人进来,甚至包括玛里格特小十姐。她坐在隔离玻璃外的椅子上,用对讲机给我上课。当他们进来时我觉得真是太棒了。
我记得以前感恩节是怎么过的,那时全家人都围坐在餐厅的桌子旁。我把这些讲给玛里格特小十姐听,她说是啊,虽然海地不过感恩节,但圣诞节时她也和父母、姐姐一起围坐在桌子旁的。她说今天,她,雷内,还有本博士进来看我,是因为如今我们已经是彼此的家人了,我们并不孤独。我以前可没这么想过。
12月1日
没人告诉我,玛里格特小十姐也没有,但是我猜本博士可能已经病了,我有整整五天没有见到他了。
这儿好安静。我想再过一次感恩节。
1月23日
我以前并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了解到应该保持平和的心态,记录下自己的感想。在我没有动笔的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那个有着法国名字的医生现在走了,我挺高兴的。他和本博士完全不一样,我很难相信他是个真正的医生,他的衣服实在太脏了,这是他脱掉隔离服时我亲眼看见的。他待我一点都不好——我问他的问题他从来不回答,而且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有一次他无缘无故打我耳光,他那厚重的手套打起人来真疼,我的耳朵发红,痛了一整天。他没道歉,但我也没哭。我猜他就是想看我哭。
对了,他还给我挂上四个袋子,十抽十了好多好多血,十抽十得我几乎站不起来。我怕他会抓我去动手术。玛里格特小十姐也有大概一周没来,她来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个医生十抽十了我太多的血,她真是气坏了。于是我知道她那些天没来的原因——他不让她来!她说他想要把她和我“隔绝”开。她用了“隔绝”这个词,听起来就像这是个监狱一样。
新来的医生和玛里格特小十姐说不到一块儿去,虽然他们都说法语。我隔着玻璃看见他们挥着手互相指责、争吵,但听不见他们到底在吵什么。我担心他会借机让玛里格特小十姐离开,不过昨天她告诉我走的人是他!我很高兴,但我担心他会接替本博士的位置。
不会的,她说,没有人会接替本博士的位置。她告诉我那个法国医生是自己跑来研究我的。当初我刚来这儿,本博士十抽十取、寄出了我的血样,他是第一批收到血样的医生中的一个。但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而且还在恶化,所以现在不得不离开了。看来我是他最后的希望——她说。这听起来不像真的,因为他的言行并不像是想和我在一起的样子。
我问玛里格特小十姐他是不是回法国了,她觉得不可能,他大概已经没有家了,就算有,要去法国也太难了,大海隔断了他回家的路。
玛里格特小十姐说这些话时显得很疲倦。她说她决定跟雷内一样搬进来住了,以保证我能得到好的照顾。她很怀念她的花园。她告诉我,现在这里已经完全崩溃了,我要是能保持自己的房间卫生的话就是件大好事,我是这么做的,因为我有自己的拖把、水桶和消毒剂。但是走廊上的确很脏,因为有时我可以看见大量的水从隔离玻璃外的墙上淌下来,弄得地板到处污浊不堪。那水很脏,水面泛着各种颜色,以前爸爸刷过车后,我家的车道就淌着那样的水迹。玛里格特小十姐说那水闻起来臭极了。
“太荒唐了!要是他们还要把你关在这儿,不好好照顾你,那就真该去死!”玛里格特小十姐一定真的发火了,她从来没这么骂过谁。
我告诉她关于洛很晚的时候跑来打开对讲机的事情,那时我已经睡着了,周围也没有别人。他说话好大声,就像影片里人们喝醉酒时一样。他在外面,瞪着我,敲打着隔离玻璃。我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凶狠的样子。我觉得他大概是要进我房间,不过那不可能,我想起他没有隔离服。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他说的话:“他们真该让你像狗一样睡在牲口圈里!”
我极力不去回想那一十夜,它给我带来无尽的梦魇。那时我还小,差不多八岁。有时候我想也许那只是场梦,因为后来他再过来时的举止和平时没两样,甚至还对我笑。从那之后到他不再来为止,洛每天对我都不错。
玛里格特小十姐听到这些时一点都不吃惊。“是这样的,杰伊。”她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外面都有人认为我们不该再照顾你了。”
我以前都不知道。
记得很早以前,我那时还很小,得了肺炎,十妈十十妈十害怕把我一个人留在医院里。“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杰伊。”她对爸爸说,当然她不知道我听到她说的话了。因为听到十妈十十妈十的话,我睡不着了,不得不独自熬过整个黑夜。我害怕医院里的所有人都忘记我的存在,或者是有什么厄运要降临到我头上。
现在看来灯不会亮了。我知道大家一定很想念洛,脏水漫过外面的地板,却没有一个人去打扫。
2月14日
6-4-6-7-2-9-4-3
6-4-6-7-2-9-4-3
6-4-6-7-2-9-4-3
我已经把这些数字背下来了!我在心里念了一次又一次,好让自己不会忘记。不过我还是想把它们按正确的排列写下来,确定一下。我希望即使不看也可以想起它们。
嗯,这得从头说起。昨天包括玛里格特小十姐在内,没有任何人送晚餐给我。她今天早上进来时带了一大碗燕麦粥,向我道歉。她说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点食物,把她折腾死了。燕麦粥已经凉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埋头就吃,她看着我吃下去。
她没和我待太长时间,因为她不再给我上课了。那个法国医生走了以后,我们谈到了《独立宣言》和马丁·路德·金,但是她今天没有接着讲下去。她不停地叹息,昨天她实在太累了,一整天都躺在十床十上,她为忘记带饭给我表示歉意。她叫我不要指望雷内带饭给我了,因为她也不知道雷内在哪里。今天我听她说话很费劲,她隔离服的面罩都变形了,麦克风偏离了她嘴唇的位置。
她看到我的笔记本,问我能否让她看看。我同意了。她从开头的地方看起。她告诉我她最喜欢我说她是我的好朋友那段。她的面罩蒙上了一层雾气,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微笑。我确信她今天没有穿好她的隔离服。
当她放下我的笔记本时,她要我牢记她告诉我的号码并复述:6-4-6-7-2-9-4-3。
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些是打开我房间门的密码,而她之所以要告诉我是因为我的呼叫器已经不管用了,要是她睡过头,别人也不过来的话,我就得离开这房间了。这密码也可以用来开电梯,厨房在三楼,那儿没人,不过我可以看看那些高高的架子上有没有食物。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要下楼去,通过一楼红色的出口到外面去。电梯已经到不了一楼了,她说。
我觉得害怕,但她像平常一样把手放在我头顶,告诉我她确信外面有很多很多的食物。“但是我可以吃吗?”我问,“万一传染给别人了呢?”
“你担心太多了,小家伙。”她说,“现在也只有你才会愁这个了,我的小幸存者。”
不过我觉得玛里格特小十姐并不是真的希望我出去。我想了好多次,玛里格特小十姐一定是太累了才会跟我说这些,大概她那时在发烧吧。我哥哥发烧时就会说十胡十话,爸爸也是。爸爸不停地叫我奥斯卡、奥斯卡,我可不知道奥斯卡是谁。爸爸曾说过他小时候有个哥哥去世了,说不定奥斯卡就是那个哥哥的名字。十妈十十妈十生病时什么都不说,她死得太快了。我希望我能找到玛里格特小十姐,给她一些水喝。发烧的时候总是特别口渴,这个我知道。可我找不到她,因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另外,我也不知道本博士把隔离服收到哪里了,我怎能在她没穿隔离服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呢?
也许那碗燕麦粥是厨房里惟一剩下的食物了,现在我已经把它吃完了。我真希望不是那样!但那大概是真的,若还有什么,玛里格特小十姐一定会找来给我的,我知道。她总是问我够不够吃。我现在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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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5日
我在黑暗里写着日记。灯完全灭了。我想把门打开,但失败了。没有灯,看不见输入密码的键盘。我不知道玛里格特小十姐在哪里。我在拼命忍耐,不要哭出来。
要是灯再也不亮了怎么办?
2月16日
我想说的事太多了,可我现在饿得头都疼了。灯再亮的时候,我照玛里格特小十姐说的那样开了门,用密码打开电梯,找到了她提到的厨房。我想跑快点,好找到些花生油或奥利奥饼干,要不哪怕一罐头豆子也好——我可以用玛里格特小十姐感恩节留给我的罐头起子打开。
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地板上都是空罐头和包装袋,甚至还有蟑螂。我翻遍了每一个架子和每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吃的。
明晃晃的十陽十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那是真的十陽十光啊!我几乎忘记了太十陽十是什么样子。当我走近窗边,发现外面是一个又大又空旷的停车场。开始我看见一地闪光,还以为地上撒满了钻石,可仔细看发现那不过是许多碎玻璃罢了。我只看见一辆车在那儿,大概是玛里格特小十姐的吧。但看上去她没办法开她的车了,车轮胎已经扁了两个。
总之,我想这里没人了。我有一个计划,我现在就得离开了。
玛里格特小十姐,这是写给你的,也写给所有照顾过我的人。笔记本就放在十床十边,我知道将来一定有人会找到它的,很抱歉我走得竟如此匆忙。
我并不想出去,可要是再来个紧急状况怎么办呢?我真的实在太饿了。我要找到一些食物带回来,我敞着房间门,以后也不会关上了。玛里格特小十姐,说不定我能在你的花园里找到你给我看的那些木薯和阿开果,我知道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如果有人看见了来找我麻烦的话,我会解释说我没有东西吃。
看见这本笔记的人不要担心。我会告诉所有我见过的人:请千万千万不要靠近我。我知道本博士非常担心我把病毒传染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