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作者:雷·布雷德伯里(1 / 1)

PrayerSavan译

十浪十将整个世界与我隔绝开来。天空中的小鸟不见了,海滩上的孩子不见了,站在岸边的十妈十十妈十也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幽绿的静寂包围了我。不久,十浪十退了下去,将我重新抛回那片有天空,有沙滩,充溢着孩子们笑语的天地。我向湖岸上走去,整个世界等待着我的归来。世间万物和我离去前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我一路跑上沙滩。

十妈十十妈十用一条十毛十十茸十茸的大十毛十巾给我擦了擦身十子。“站在原地,把身上的水晾干。”她说。

我乖乖地站着,只见十陽十光静静地抹去了我手臂上的水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鸡皮疙瘩。

“起风了,”十妈十十妈十说,“套十上十毛十衣吧。”

“我正研究鸡皮疙瘩呢。”我说。

“哈罗德。”十妈十十妈十埋怨道。

我穿上十毛十衣。潮水一波波地抚上沙滩,又一波波地褪去。它的动作并不僵硬,并不笨拙,反倒显出种胸有成竹般的雅致风度来。这种幽绿色的优雅是踏着歪斜醉步的酒徒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时值九月。夏天最后的日子里,一切都无缘无故地让人黯然神伤。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滩上只有六个人,显得冷清而寂寥。呼哨着的凉风也许让孩子们也感到些许悲戚。他们不再一起玩球,而是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秋天的气息沿无尽的湖岸徐徐迫近。

所有热狗店都已歇业,店外钉上了一条条厚木板。芥末,洋葱,和肉类的香味已经随漫长而欢乐的夏日一起,被封存在层层木板之后。夏天仿佛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塞十进了一副副棺材里。其他店家也一个接一个地撤下招牌,关上店门。风拂过沙滩,卷走了七八月间沙地上那不计其数的脚印。九月时的水边清清冷冷,只剩下我那双橡胶球鞋留下的足迹,以及唐纳德与德拉斯·阿诺德的脚印。

人行道上蒙着一层随风飘来的细沙。旋转木马已经被人们用帆布盖了起来。所有木马都穿在铜杆上,僵硬地停在半空。它们咧着嘴,依然在静态中奔驰。但音乐已经消逝,只有帆布下穿梭来去的冷风为它们伴奏。

我静静地站着。其他孩子都已经去学校了,只有我还没开学。明天,我将随一列横穿美国的火车去往西部。今天是十妈十十妈十和我最后一次来沙滩上玩。

一片孤寂中,我突然想离开十妈十十妈十,自己待上一会儿。“十妈十十妈十,我想到沙滩那头去看看。”我说。

“好吧,别去太久就行。还有,别到水边去。”

我撒腿跑去。沙在我脚下飞十溅,我乘着风飞驰。你一定知道那种感觉:张开双臂飞跑时,风吹过你的双手,让你觉得指间生出一层薄薄的纱幕,仿佛自己长出了翅膀。

十妈十十妈十静坐着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她就成了我视野中一块小小的褐斑。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

对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来说,独处可算是种新奇的体验。他十习十惯于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能在臆想中缔造孤身一人的世界。现实中有太多大人包围着他,教导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此,想拥有自己的世界时,他只能沿着漫长的沙滩远远地跑开,或是在脑海中勾画出自己远离人群,跑过沙滩的情景。

现在,我的的确确是孤身一人了。

我向水中走去,直到冰冷的水漫过我的腹部。以前,周围往往十交十织着太多目光,我不敢向这边张望,不敢到这片水域来,更不敢念着那个名字在水中摸索。但现在——

湖水仿佛一位不可思议的魔术师,将我生生分成了两半。我的身十体好象从水面那儿一分为二。水下那一半身十体犹如正在融化的软糖,静静地溶在水中。水波幽凉。不时有十浪十头带着优雅的力道涌过,十浪十尖上点缀着水沫缀成的蕾十丝。

我喊出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泰莉!泰莉!噢,泰莉!”

小时候,你总是觉得只要呼唤什么人,就一定能得到回答。那时的你总以为自己想象中的一切都会成为现实。的确,有时候这样的想法也算不上大错特错。

我心里想着泰莉。去年五月,她一路欢笑着在水中游去,脑后拖着金黄的马尾辫。十陽十光照在十二岁女孩小小的肩膀上。我记起,她的身影消失在水中,救生员跳进湖里,泰莉的十妈十十妈十尖十叫起来……但泰莉再也没有浮出十水面。

救生员一定是去劝她回来的,但她不愿回到我们的世界来。救生员上岸时,他那双骨节粗十大的手里只有几缕水草。泰莉走了。学校里我身边那张课桌后再也不会有她的身影;夏夜的青砖路上再也不会有我们嬉戏时的笑声。她走得太远,湖把她留下了。

在这孤独的秋日里,水面与天空显得无比辽阔,沙滩长得异乎寻常。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我孤身一人,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我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泰莉,噢,泰莉!

吹过我耳际的风无比十温十柔。拂过贝壳们嘴边,聆听它们低语的,就该是这样的风。水升起来,漫到我的胸口,不久又沉下去,褪到我膝侧。水波来来去去,起起落落,轻十吻着我的双脚。

“泰莉!回来啊,泰莉!”

我只有十二岁。但我很清楚我是多么十爱十她。这种十爱十无关欲十望,无关伦常,如永远比肩而卧的风,海,沙一般纯洁无暇。这种十爱十来自我们在十温十暖的沙滩上共度的悠长假期,也来自乏味的学校里那波澜不惊的单调生活。多年来那些漫长的秋日里,我曾一次次地帮她从学校把书背回家……

泰莉!

最后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时,我不禁颤十抖起来。我觉得自己脸上有水。真奇怪,十浪十不会溅得这么高。

我转过身,走回沙滩上,在那里伫立了半小时之久。我希望能看到一些迹象,一些征兆,再次捕捉到泰莉存在过的证明。最后,我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堆起沙堡来。以前,泰莉和我在沙滩上垒过无数沙堡,但这次我刚垒好一半就站了起来。

“泰莉,如果你听见我在喊你,就来把这沙堡盖完吧。”

我向视野中那个褐色斑点走去。那是十妈十十妈十。水漫上沙滩,一圈圈地环绕着沙堡。小小的城堡一点点分崩离析,沙地逐渐平十滑如初。

我静静地沿湖岸向回走去。

远远地,一只木马发出一阵干涩的轻响。但那不过是风开的玩笑。

第二天,我乘着火车出发了。

火车的记忆力总是很糟糕。它把一切都留在身后。伊里诺斯州的棉花田消失了,童年时嬉戏的小河不见了。小桥,湖水,山谷,农舍……痛楚和欢乐纷纷隐没。火车沿路抛洒着记忆,很快就将它们遗落在地平线后。

我身材逐渐高大,换上了一幅更为强健的躯壳,同时也用成熟的思想取代了童年的稚拙。我扔掉不再合身的旧衣服,从初级学校转入高中,后来又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在萨克拉曼多结识了一个年轻女孩。我们十交十往了一段时间后就结婚了。二十二岁时,我几乎把东部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玛格丽特建议我们去东部度次迟来的蜜月。

火车是可以双向运行的,——和记忆一样。它可以埋葬过去,也可以把长年来尘封的一切瞬间拉回你面前。

拥有一万人口的布拉夫湖城出现在天穹下的地平线上。玛格丽特穿着新衣服,显得十温十柔而美好。旧世界的一切将我向它们身边拉去,她静静地打量着我。火车驶入布拉夫站时,她一直挽着我的手。我们的行李被人运了出去。

漫长的岁月间,时间改变了人们的脸,重塑了他们的身形。我们并肩从小镇中走过时,我放眼看去,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有些人脸上飘荡着缥缈的回声。——那是多年前谷中远足时遥远的笑语。有些人脸上藏着微弱的笑声。——以前,初级学校放假时,往往有这样的笑声回荡在金属链条下的秋千旁,萦绕在一上一下的跷跷板上。但我什么也没说。我走着,看着,用记忆填充着自己,一如收集着待烧的秋叶。

我们在镇里待了两星期,故地重游,看遍了所有老地方。那些日子里,我非常快乐。我觉得,我是十爱十玛格丽特的。——至少,我觉得我十爱十她。

还有几天就要离开镇子时,我们从湖边走过。和多年前那天比起来,夏天的脚步还没有走远。然而,沙滩上已经出现了寂寥的先兆。人已经稀少下去,几个热狗摊子外也已经钉上了木板。只有风声一如平常,徘徊在沙滩上,为我们歌唱。

我仿佛看见十妈十十妈十还坐在她以前常坐的地方。那种促使我独处的冲动又一次从心底泛起来。但是,我不能对玛格丽特说这些。我只能握着她的手,无声地等待着。

天渐渐晚了。大部分孩子都回家了。只有寥寥几个大人还在夹杂着风声的十陽十光中伸展着身十子。

救生艇靠岸了,救生员步伐迟缓地从船里走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样东西。

我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就这样缩小下去,变回了十二岁时的模样。我渺小得微不足道,心中充满了恐惧。风声呼啸。玛格丽特不见了,我的视野里只剩下沙滩和救生员。他抱着一个灰色的袋子,缓缓从船里出来。那袋子并不重,但他脸上铅云密布,严肃得可怕。

“站在这儿别动,玛格丽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什么?”

“待在这里就好,别问别的——”

我穿过沙滩,向救生员走去。他抬头看着我。

“那是什么?”我问道。

救生员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他的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他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沙地上。湖水低语着漫过来,环着布袋,不久重又褪了下去。

“那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真奇怪。”救生员静静地说。

我等着他的下文。

“真奇怪,”他柔声说道,“这算是我见过的事里最奇怪的啦。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他点了点头。“我想她已经死了十年了。今年这里还没有孩子溺水。1933年以来,在这里出事的一共有十二个孩子。一般来说,不出几小时,我们就能把他们捞起来。我记得,只有一个孩子的十十尸十十体一直没有找到。——袋子里装的就是她。她已经在水里待了十年……这可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我看着他怀里那个灰色袋子。“打开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风声更大了。

他犹豫地托着袋子。

“快点,老兄,打开它!”我吼道。

“我想我最好别这么干。”他说着,随即被我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她还这么小——”

他把袋口拉开一半,但那已经足够了。

沙滩上一片荒凉。我的世界中只剩下天空,风,湖水,以及在孤寂中徐徐迫近的秋天。我低下头,看着她。

我反复默念着什么。那是一个名字。救生员看着我。“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我问道。

“那边的沙滩下,浅水里。她已经在那儿躺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

“是的,很久了。上帝啊,很久了……”

人人都在变。我长大了,她却一如往常。她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死亡的字典里没有成长,也没有改变。她的头发还泛着金色的光泽。她将永远年轻下去,我也将永远十爱十她。上帝啊,我将永远十爱十她。

救生员又将袋口合了起来。

几分钟后,我孤身一人沿着沙滩走去。突然,我停下脚步,低头向脚边看去。救生员就是在这里发现她的,我对自己说。

那里,立在水边的,是一座盖了一半的沙雕城堡。以前,泰莉和我在沙滩上垒过无数这样的沙堡。她盖一半,我盖另一半。

我看着沙堡,屈膝跪了下来,只见一串小小的脚印从湖中延伸到我面前,然后又折回了湖中。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会帮你盖完这城堡。”我说。

我没有食言。轻手轻脚地盖好沙堡后,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我不想看见身后的沙堡在十浪十花中倾圮。——万事万物,都有在十浪十花中倾圮的一天。

我沿着沙滩向回走去。那里,一个名叫玛格丽特的陌生女人正微笑着等待我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