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先生》作者:雷·布雷德伯里(1 / 1)

“那个男人病得很重。”

“他在哪?”

“在C舱,是我把他搬上十床十的。”

医生叹了口气。“我这一趟是出来旅行度假的,好吧,好吧。”“原谅我走开一会。”他对他妻子说。他跟随着士兵向上穿过飞船的通道,同一时间,飞船正以每秒一千英里的速度,燃着橙红色的火焰穿过太空。

“我们到了。”勤务兵说。

医生从入口处转过身来,看到了那个倚壁的十床十铺上躺着的男人。那人个子很高,瘦得皮包骨头。他的身十体很虚弱,大而失色的牙齿痛苦的咬住嘴唇,留下了牙印。他的双目深陷如杯,那是一片闪闪发光的十陰十影,他的躯体已经瘦得和一具骷髅一般了,双手雪一样的白。医生拉过一把磁力椅坐下,抓住那个人病殃殃的人的手腕。

“十毛十病大概出在什么地方?”

虚弱的男人先头没说话,只是用几近无色的舌头十舔十了十舔十薄削的嘴唇。

“我在迈向死亡。”他终于说,似乎想笑一笑。

“我们会把你治好的。怎么称呼,先生?”

“苍白,和我的脸色很相配,苍白这名字很合适。”

“苍白先生。”这是他有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凉的手腕,他就像在医院停十十尸十十房里给十十尸十十体加标签时碰到的那种死亡的手。冰凉的手腕上早就探不出脉象。倘若是有脉象的话,那也一定过于微弱,以至于被医生搭脉的手指间微弱的脉搏掩盖了。

“情况很糟,是不是?”苍白先生问。医生一言不发,仍用他的银制听诊器检查这半死的男人赤十十裸十的胸膛。

从听诊器中传来微弱的遥远的呼喊。一声遥远处的叹息,百万种声音一起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尖十叫,而不是一声心跳。冰冷的胸,冰冷的声音,对医生的耳朵和他自己的心而言,那是黑暗空间中的一阵十陰十风,听到时使他窒息。

“我没事的,对吧?”苍白先生问。

医生点点头:“也许你能告诉我……”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苍白先生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微笑,他闭上双眼说,“我没有东西吃,我在挨饿。”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解决。”

“不,不,你不明白。”那人轻声说道,“我为了能及时赶上飞船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在那边,我还很健康呢——就在几分钟以前。”

医生转向勤务兵说:“是十精十神错乱。”

“不,”苍白先生说:“不是的。”

“这出了什么事?”一个声音说,是船长走进了房间,“HELLO,这位是谁?我不记得……”

“我替你省了这份心吧,”苍白先生说,“我不在乘客名单上。我是刚刚才到的。”

“你不可能是刚刚才到的!我们已经离开地球这么远了。”

苍白先生叹了口气:“我几乎就失败了。我用尽了所有能量来追赶你的船。倘使你再开的远一点的话……”

“显然是个偷渡者,”船长说,“而且还喝醉了,毫无疑问。”

“一个非常虚弱的人,”医生说,“不能移动他。我将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你会发现我完全健康,”苍白先生无力的说,他躺在十床十上,显得瘦长、苍白而且孤单,“只是需要食物。”

“我们会处理好的。”医生边说边卷起衣袖。

一个钟头过去了。医生坐回到他的磁力椅上。他在出汗:“你说的对。你完全没有病,只是饿了。但你生活在一个像我们这样丰饶富裕的文明国度里,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噢,你吃惊了?”那个又白又瘦的冷冰冰的人说。他是声音如一阵寒风吹过屋内。“大概一个钟头以前,他们拿走了我的食物,这是我自己的过错。几分钟之内你就会明白了。你瞧,我非常非常的老了,有人说我有一百万岁,有人说我是十亿岁。我早就算不清了。我忙得连数数的时间都没有了。”

疯了,医生想,彻头彻尾的疯了。

苍白先生微微一笑,就好像看穿了医生的想法。他摇摇疲惫的脑袋,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闪烁。“不,不,老,非常老。而且愚蠢。地球是我的,我占有它。十亿年了,我在地球上过的很好,拥有无上的地位。我保留着这个星球是为了自己,它为我提供食物,就如我使它保持生命的均衡。而现在,以所有黑暗势力之名,我却在这里,奄奄一息。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死。我从没想到过我也会像所有被的人类那样被杀掉。可现在,我知道什么是害怕了,知道要死是怎么回事了。在十亿年之后,我才知道,而那是可怕的,因为这庙宇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好了,放松点,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不,不。你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自己玩过头了。我活得随十心十所十欲,我发动战争又重建和平。但这次我走过头了,自十杀行为,是的,我做了。到那边的舷窗口去,向外看。”苍白先生在颤十抖,“向外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地球,那个行星地球,在我们身后。”

“那么,稍等一会。”苍白先生说。

医生等待着。

“现在,”苍白先生十温十柔的说,“现在它就要发生了。”

令人目眩的火光充满了天空。

医生失声大叫:“我的天,我的天,这太可怕了!”

“你看到了什么?”

“地球!它着火了,它在燃十烧!”

“是的。”苍白先生说。

大火使宇宙中充满了滴滴答答的蓝黄色火焰。地球炸成了成千上万片,碎片在火光中溅落,消弭于无形。

“你看到了什么?”苍白先生问。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医生蹒跚着倒在舷窗上,撕扯自己的胸膛和心口。他开始像个孩子似的痛苦起来。

“你看,”苍白先生说,“我是个怎样的傻瓜呀。太过分了,我想我做的太过分了。何等样的盛宴,何等样的盛宴啊!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医生的身十子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他十抽十泣起来。飞船在太空中前行。在通道下方,你可以隐约听到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与震惊的啼哭。

虚弱的男人躺在他的十床十上一言不发,缓缓的前后摇头,痉十挛的吞咽着。在五分钟的颤十抖和哭泣后,医生恢复了正常,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坐回椅子上,望着那位一直躺在那里、骨瘦如柴、好像闪着磷光的苍白先生。从这半死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异常浓重的味道,一种很苍老、很冷漠、死气沉沉的味道。

“你怎么看?”苍白先生说,“我不希望事情变成现在这样的。”

“闭嘴!”

“我希望它再持续十亿年,高高在上的生活,选择、挑拣着,哦,我就是国王。”

“你疯了!”

“每个人都怕我。而现在我害怕了。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以死掉的人了。这飞船上还有那么些人。火星上还有几千号。所以我一定要到火星,到那儿我还能活,如果我能到那里的话。因为要让我活下去,被谈起,能存续生命,必须有别的活人死,而当所有生命都死亡,没有剩余的了,苍白先生自己就必须死了。你看,生命在这个宇宙中是很珍贵的,只有地球上有,而只有我为了地球上的活人在那里生活。但现在我太虚弱了,过于虚弱。我无法动弹。你必须帮助我。”

“疯子!疯子!”

“到火星还需要两天时间。”苍白先生计算清楚后说,他的两手跌落在身十体两侧,“这段时间内你必须喂我。我动弹不得,不然我会照料自己的。噢,一小时以前,我还拥有伟大的神力,想想看一瞬间我从那么多死亡中得到的能量吧。但为了赶上这趟飞船我分散了所获的能量,并且这种能量本身是自我限制的。现在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除了为你,你妻子,以及20个其他乘客和船员,还有火星上的那一些。我的活力源泉,你瞧,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他的声音化为一声叹息。之后,他吞咽了一下,继续说,“你是否想过,医生,为什么在你们在火星上建立基地的六个月以来,火星上的死亡率为零呢?我不可能无所不在。从生命在地球上诞生的那一天起,我就出生了。这些年来我一直等待着搬到外星去。几个月前我就该走了,可我拖延了下来,而现在,我感到遗憾。真是傻瓜,我是一个多么贪得无厌的傻瓜啊!”

医生站起身,僵硬的往回缩,紧十靠着墙壁。“你头脑发晕了。”

“是我发晕吗?再向舱外看一眼,地球还剩下什么?”

“我不会听你的。”

“你必须帮助我。你必须立即作出决定。我要船长。他必须第一个来见我。一次输血,你可以这么理解。然后是各位乘客,一个接一个,让我维持现状,使我存活。然后,当然了,也许连你,或者你的妻子也要死。你不想长生不老吧,你想吗?如果你让我死掉了,那就可以变成现实。”

“你在十胡十扯!”

“你敢相信我是在十胡十扯吗?你敢冒这个险吗?如果我死了,你们所有人都会永生不死。那是人类一直都想要的,不是吗?永远活着。但我告诉你,那会发疯的。日复一日重复的日子,再想想无边无际的记忆的负担!想一想!考虑吧!”

医生背靠着舱壁,站在屋中的十陰十影里。

苍白先生耳语般的说到:“还是帮助我比较好。还是在你可能活上个十亿年之前死掉的好。相信我。我知道。我几乎是乐于死去的。几乎,但并非彻底的————自我保护嘛。如何?”

医生到了门口。“我不相信你。”

“别走,”苍白先生喃喃的说,“你会后悔的。”

“你在说谎。”

“别让我死……”现在那声音是如此遥远,那声音几乎没有颤十动,“请别让我死。你需要我。所有生命都需要我,需要我使生命有意义,给它价值,予它对比。别……”

苍白先生变得越来越瘦小,血肉似乎在以更快的速度消融。“不,”他叹息,“不……”坚十硬发黄的牙齿后面发出呼十呼声,“请你……”那深陷的双目把它们的目光牢牢钉在天花板上。

医生冲到屋外,猛的关上门,紧紧闩住。他背靠在门上,再一次哭泣起来。穿过飞船时,他看到飞船里的人们一群群站在那里,回望地球曾经存在过的那片空寂的空间。他带着一种极大的非真实感,摇摇晃晃走着,穿过飞船的走廊,在一个小时后找到了船长。

“船长,谁都不许进入那个病人所在的房间。他患了瘟疫,绝症。十精十神失常了。在在一个小时内就会死去。要把那间屋的门焊住。”

“什么?”船长说,“哦,好的,好的。我会招办的,我会的。你瞧见了吗?看到了地球的灭亡?”

“我看到了。”

他们麻木的分开走了,医生在他妻子身边坐下,而她直到丈夫用手臂搂住自己时才认出他是谁。

“别哭,”他说,“别哭。别哭了。”

她的双肩抖动。他死死的抱住她,他的身十体在颤十抖,紧闭双眼。他们就这样坐了好一个小时。

“别哭,”他说,“想想别的事。忘了地球。想想火星,想想未来。”

他们表情漠然的坐回位子上。他燃起一支烟却觉不出味,给自己再点了一支。“你觉得,再做我一千万年的老婆怎么样?”

“哦,我愿意。”她叫出声来,把身十体转向他,把他的臂膀插十入自己的腋下,猛力用它们环住自己。“我非常非常愿意!”

“你会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