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在温暖的河中跋涉,水面上笼罩着绵密的雾,莲花自上游漂往下游,倒像是无根的浮萍。
河并不深,水很清,河底都是圆润的卵石,赤脚踩在卵石上非常舒服,低头就能看见小鱼围绕着自己的脚踝游动。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并不像是陌生的地方,记忆中他曾经来过,可他什么时候来过这种远离尘世又很有禅意的地方?怎么也想不起来。
河对面传来短促但悠扬的乐声,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互相应和,路明非知道这是演出开始之前的试音,听起来一场露天音乐会即将开始。
他加紧步伐向对岸走去,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就是要赴一场盛大的聚会。他在河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穿着简陋而奇怪的白色衣服,衣服上钉满了坚固的皮带,这种衣服大概是为了束缚一个人而设计的,他怎么会穿着这身衣服?穿着这种衣服怎么去参加音乐会?他心里有点担心,但还是只得踏上对面的河岸。前方是茸茸的青草地,草间盛开着黄色小花,花在风中摇曳,女孩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宽大的白袍遮不住她们年轻诱人的曲线,她们的头发像是黄金或者白金那样灿烂,皮肤素白得像是冰雪。
在她们面前路明非觉得有点自惭形秽。
一个女孩看见了他,惊喜地喊了起来:“新郎来啦新郎来啦!”
她们都向着路明非跑了过来,围绕着他,用某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跟他说话,但很奇怪的是路明非能听懂她们的话,她们说着祝福的话,跟路明非行贴面礼。
只有一个女孩没有靠近,她仍旧站在浓雾中,长发在风中漫漫飞舞。路明非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正隔着浓雾跟自己对视。
女孩们给路明非戴上猩红的绶带,绶带上别着金色和银色的勋章,在绶带的衬托下他身上那件奇怪的白衣也显得体面起来,像是将军的制服。女孩们为他梳理头发,给他穿上漆黑发亮的皮鞋,为他系上月桂花枝条编制的腰带,他被涂脂抹粉,镜子递到面前,镜中的人竟然有点剑眉星目的感觉。
风大了起来,浓雾顺着雾中女孩的衣褶流走,暗红色的长发在风中漫卷,洁白的长裙也在风中漫卷,露出笔直秀气的双腿,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羊皮短靴,脚腕上系着金色的链子,铃铛在风中叮叮作响。
素白的头纱遮掩了女孩的脸,但路明非还是把她认了出来,那是绘梨衣,那双短靴和那根脚链是他们一起在南青山的名品店里买的,在婚纱和头纱的衬托下,绘梨衣越发像个精美的娃娃。
路明非好像想起来了,他来这里就是要参加自己的婚礼。
女孩们簇拥着他来到绘梨衣面前,围绕着他们唱歌跳舞,抛洒花瓣,不知道藏身在何处的交响乐队开始演奏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雄浑的开场像是一位君王的婚礼。
路明非小心地伸出手,绘梨衣把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雾开始散了,周围出现了建筑物,白垩色的高楼围绕着他们,小小的窗户像是成排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高天里的风速很高,乌云瞬息万变,但风被四周的高楼挡住了,这块小小的草坪上和煦温暖。女孩们簇拥着他和绘梨衣来到月桂花枝扎成的花门下,穿着白色法袍的牧师在那里等候着,花门前摆着一张桌子充当圣台,这居然是一场东正教的婚礼。圣台上放着一部圣福音书、两顶婚礼冠冕、一杯红葡萄酒和两支点燃的蜡烛,牧师把一枚金制的结婚戒指和一枚银制的结婚戒指放在圣台两端,让路明非和绘梨衣站在圣台的两端。
乐声暂时地低落下去,牧师在新郎和新娘的头顶各画了三个十字,递给路明非和绘梨衣各一支点燃的蜡烛。
圣台旁的助理牧师用诗歌般的声音说:“君宰,请祝福。”
司祭也用诗歌般的声音说:“赞颂常归于我们的上帝,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女孩们和乐手们齐声说:“阿门。”
助理牧师说:“在平安中让我们向主祈祷。”
大家齐声说:“求主怜悯。”
别说路明非没见识过东正教的婚礼,他甚至没怎么去过教堂,可现在跟着大家一起念诵这些古老的证言,却像是烂熟于心。
他心里很是平安喜乐,这种感觉很好,对面那个漂亮的女孩是属于你的,你即将按照规定的流程念出对她的誓词,你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你的婚礼被所有的亲朋好友见证。
牧师从碟子里拿起金质戒指,用它在路明非的额头上画了三个十字,朗声询问:“路明非,你是否愿意接受上杉绘梨衣为你的合法妻子,并尽你的一生去关爱她,珍惜她?”
“我愿意。”路明非说。
“上杉绘梨衣,你是否愿意接受路明非为你的合法丈夫,并尽你的一生去关爱他,珍惜他?”牧师把银质戒指放在绘梨衣掌心。
“我愿意。”绘梨衣说。
“那么现在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
路明非一手拿着戒指,一手拿起绘梨衣柔软的手,那是一只很柔软很温暖的小手,暖得让人握住了就不想松开。就在路明非将要把那枚戒指套上绘梨衣的无名指时,牧师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确定么?”牧师问。
路明非忽然发觉从头到尾他都看不清牧师的脸,草坪上的雾气都散去了,但始终有雾气缠绕在牧师身边,这个始终站在雾中的男人轻声地问他:“你确定么?”
“我确定么?”路明非呆呆地问自己。
见鬼,他为什么会忽然来参加一场婚礼?还是自己的婚礼?他忽然发觉这是个非常荒谬的事情,他从未把绘梨衣看作可追求的女孩,那是一个怪物,他是这个怪物的看守者,可为什么忽然间他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他想不起前因后果了,觉得这件事又荒谬又自然,他站在亲朋好友中,被祝福的目光包围着,美丽的女孩愿意嫁给他,他已经念出了誓词……这样不就可以了么?为什么还要问我?让我好好地完成这场婚礼我就幸福了啊,为什么还要来问我的……心?
心里空空如也,好像敲敲胸口就会发出空洞的响声。
分明感觉不到难过,可他知道自己很难过,分明很想把戒指套上那根纤长的手指,可是动不了,身体像是锈住了的铁皮人。
他使劲使劲又使劲,他想这样拖着新娘子该多伤心啊,在宾客们面前该多难堪啊。宾客们骚动起来,尤其是那些女孩,那是伴娘们,伴娘们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说:“对了!忘记了!还要把傀儡烧死!”
她们欢喜地点燃了火把,从路明非和绘梨衣身边跑过,提着长袍的摆,露出炫目的腿,像是成群的小鹿。她们从教堂的水泥大门下跑过,沿着曲折的楼梯登上钟楼,路明非往高处看去,风旋转着直上天空,那座浇筑在教堂顶部的水泥十字架从雾气中显现出来,穿着素白婚纱的人偶被人用铁丝捆绑在十字架上,她做得非常简陋,四肢跟被人打断了关节似的,无力地下垂,脸用白色的麻布缝成,因为手工太粗糙了,所以那张脸看起来支离破碎,像是什么邪恶的傀儡娃娃。
难道是某些地方的婚礼有把傀儡娃娃烧掉以示烧死魔鬼祈求吉祥的意思?路明非茫然地望着高处的傀儡娃娃,他抓着绘梨衣的手,暗地里为自己鼓劲,烧完傀儡娃娃后继续婚礼的仪式时可千万别再犯怂了。
风吹起傀儡娃娃的面纱,她的耳边银光跳跃。怎么会有这种看起来很贵重的首饰挂在这么难看的傀儡耳边?路明非眯起眼睛去辨认那东西。
那是一对银色的四叶草耳坠。
“诺……诺。”这个听起来极度陌生的名字从路明非的嘴里吐出,他根本就是无意识地念了出来,又像是那颗本该空空作响的心脏搏动起来发出的声音。
绘梨衣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可他无意识地松开了绘梨衣,戒指从他手中坠落,他慌慌张张地向着钟楼跑去。他完全慌了,他怕那些女孩就这么烧掉了傀儡,怕得要死。
背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似乎是牧师发出的。路明非忽然惊醒,这是他的婚礼,他距离幸福只剩一步了,他这一走婚礼该怎么办?
他猛地回头,绘梨衣站在烈焰中,仍旧穿着白色的长裙和高跟靴子,脚踝上的金色链子闪着光。头纱和白裙化为黑烟,黑烟中他的新娘以木枝为骨,用麻布缝制面部,用墨笔点出呆滞的眼睛。
原来他的新娘也是傀儡,他松开了她的手,所以傀儡失去了生命。世界熊熊地燃烧着,他站在世界的中央。
路明非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都是冷汗。窗外是漆黑的夜和漫天大雨,他从噩梦中醒来,仍在春末夏初的东京。圆床的四面垂下红色的纱帘,身上盖着轻软的羽绒被。
他忽然想起深夜长街中的那场杀戮,以他所受的伤,本该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可现在他却躺在情人旅馆的房间里,第一次享受了睡床的待遇。之前的几天里他一直睡在浴缸中。
他的头很痛,身上也很痛,他记不得怎么回到情人旅馆里来的了,他最后的记忆就是血腥女皇般的绘梨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黄金瞳中不带一丝怜悯。
他摸摸身上,被砍伤的地方都已经结痂了,这说明那场杀戮是真实存在的,并非他的另一个噩梦。他记得曾对自己用过那个“不要死”的言灵,通常这种言灵只能让被苍蝇拍子打过的苍蝇重新飞起来,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救了他一次。他试着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黑衣侍者、幻觉中燃烧起来的餐馆,还有刚才那个诡异的梦,这一切似乎都是有所关联的,但他想不明白。
脑海里似乎多了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他确定那些事情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他真真切切地回忆起来了。
他呆呆地看着屋顶。他好久都不想诺诺了,他正学着适应她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新的角色,作为老大夫人,江湖上俗称大嫂。《古惑仔》里说勾引大嫂要受三刀六洞之刑,可见勾引大嫂是何等淫贱下流的事,绝非一部书的主角该做的。可当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诺诺的生活时,诺诺却以一个丑陋傀儡的形象出现在梦里。这个梦仿佛在暗示什么,可他还是想不明白。
诺诺已经失踪很久了,说是出外实习,可怎么会有这么秘密的实习,连恺撒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路明非隐隐地担心起来。
他摸索着起身,想去接一杯水喝,忽然惊得蹦了起来,他这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来,绘梨衣不见了!
那不是普通状态的绘梨衣,而是血统处在爆发状态下堪比巨龙的杀戮者!
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时间是凌晨四点,他们被黑道阻截是昨晚九点前后的事,这么说来绘梨衣已经消失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里这个危险的杀戮者在东京的雨夜中游荡?
他忍痛抓起椅子上的衣服,想出门去找她,忽然发现浴室的门缝里有微弱的光。
他慢慢地推开门,浴室里黑着灯,电视里正在重播奥特曼系列中颇为有名的那部《迪迦·奥特曼》。这部特摄片是1996年上映的,算是元祖级的特摄片了。
剧情一如既往地毫无变化可言,外星怪兽在虐过迪迦·奥特曼之后,迪迦·奥特曼反过来压制了怪兽,大家笨拙地扭打在一起。浴缸里放满了水,绘梨衣蜷缩在浴缸的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路明非松了一口气,赶紧用手遮脸。他不是第一次在绘梨衣洗澡的时候闯进来了,比前一次镇静了许多,他没有立刻退出去是想确认一下绘梨衣的状态。
“我马上就出去,你没事吧?我已经好了我没事了。”他说得杂乱无章。
绘梨衣仍旧缩在浴缸的角落里,黑暗里她的瞳孔亮得慑人。但那不是进攻前的凶相,而是恐惧,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那样,蜷缩在浴缸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路明非又有点紧张起来,他本以为绘梨衣还有心情看特摄片,应该处在比较稳定的状态下,可情况跟他想的不太一样。绘梨衣把自己更深地泡进水里,浴缸里的水溢了出来,带着微微的血红色。
水面上浮着那件被鲜血浸透的、蓝紫色罩黑纱的公主裙。
她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所以返回旅馆里立刻把自己泡在了浴缸里,放水清洗身体。她是杀戮者,但她所受的惊吓跟那些人临死前感受到的恐惧是同等程度的。当时她处在非常不稳定的状态中,但她还是把路明非带回了情人旅馆。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去,但是浴缸实在太大了,他伸手也够不到绘梨衣。
他还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一则怕触碰到绘梨衣的身体,二则绘梨衣的神情有如炸毛的小猫,猫温顺的时候可爱,但受惊时是会连主人都咬的。
绘梨衣警觉地看着他,怀里抱着一个湿透的枕头。
路明非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话让她安心,可他刚做了那样诡异的梦,他看绘梨衣一时像是受惊的小女孩一时像是燃烧的丑陋傀儡,他的手也有点抖。
“别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会保护你,别怕。”他干巴巴地说。
他拿起浴缸边上的小黄鸭,放进水里轻轻地推向绘梨衣。两个人的目光都跟着小黄鸭走,最终在浴缸中间相遇,绘梨衣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刚刚从噩梦中醒来,渐渐地认清了现实中的人。
就像在海下700米的那次,黑暗中只有一点光源,随着凝视她眼睛里的杀机渐渐消弭,最后忽然笑了起来。
她慢慢慢慢地靠近浴缸边,慢慢慢慢地搂住路明非的脖子,她跟诺诺一样高挑纤长,但蜷缩起来是很小很小的一团。路明非只能拥抱她,无论这是赤裸的少女还是危险的怪兽。他们隔着浴缸的边缘拥抱,在黑暗中像是僵硬的雕塑。窗外雨幕中,东京天空树忽然亮了起来,那座矗立在大地中央的高塔,通体亮着粉红色的灯,那光让人渐渐地恢复温暖。这一刻仿佛神从高天里俯视,怜悯这两个惊恐的孩子,点燃一束光照亮他们的眼睛。
路明非轻轻地摸了摸绘梨衣的头发。
电视上这一集《迪迦·奥特曼》进行到了结尾,奥特曼用一个蠢萌蠢萌的姿势把蓝紫色的怪兽扔向天空里,然后竖起小臂,以招牌姿势发出他的必杀技“ゼペリオン光线”,怪兽挣扎了几下炸裂了。
“我们都是小怪兽,有一天会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绘梨衣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凑在路明非耳边说,仿佛要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路明非的心里猛地一寒,全世界有多少人看过《迪迦·奥特曼》?也许有十亿吧?其中只有绘梨衣在用那些被奥特曼杀死的怪兽的视角在看这部蠢萌的剧,所以她看这部剧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笑。
她清楚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迪迦·奥特曼》对她而言其实是部恐怖片,这部片子一再地告诉她世界的真理,怪兽必然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仿佛命运。
AS50重型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里,男孩和女孩久久地拥抱,夜雨中的东京城被忽然亮起的天空树电波塔照成粉红色。
耳机里不知多少人在欢呼,专家组封闭工作了那么久终于见到了曙光,酒德麻衣可以想象他们互相拥抱甚至一起亲吻漂亮的三间唯小姐,这个拥抱意味着他们确实是恋爱达人,有能力促成一段美满的爱情,他们也会因此获得高额的报酬。可他们并不知道昨晚发生在惠比寿花园中的爆炸案和这对年轻人有关,只是通过屏幕看见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酒德麻衣揭开防雨布,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现在是TokyoLoveStory的第六天凌晨四点,他们可能相爱了,也可能是同病相怜……”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记录音日志这个毛病?别人的私事你也记?”苏恩曦打着一柄黑伞登上天台。
“东京天空树亮灯是你安排的?”酒德麻衣问。
“还不是武宫贤司想出来的那套老招数?神启嘛,在双方心动的时候给他们些神启,让他们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逢。”苏恩曦撇撇嘴,“那帮专家组也就提了这么一条有价值的意见,钱倒是花了不少。”
“你应该在高天原坐镇,来这里干什么?”
“红豆大福饼,趁热吃咯。”苏恩曦把手中的便当盒递给酒德麻衣。
“对我这么好?”
“关心你嘛!”苏恩曦耸耸肩,“去屋檐下躲着吃吧,不用守着你那支狙击步枪,人家正在拥抱,情意绵绵,不会忽然化身怪物毁灭东京的。”
两个人躲在短短的屋檐下吃红豆大福饼,雨滴落在她们考究的靴子前。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那么喜欢记录音日志?”苏恩曦问。
“薯片你有没有怀疑过一件事……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过?”酒德麻衣望着外面千丝万线的雨。
“我得指出你这种唯心主义的怀疑在尼采和斯宾塞的著作中已经有过非常详尽的批驳,如果你需要参考书的话我可以借你几本书看。”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忍者的生活?”酒德麻衣忽然转向另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
“没有,不过在我想来忍者不都是你这种样子的对吧?开兰博基尼跑车,穿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二号Prada礼服,坐着公务机全世界泡帅哥。”
“真实的忍者是一群疯子。”酒德麻衣咬着红豆大福饼缓缓地说,“忍术这门技巧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是日本历史上最混乱的年代。那时在伊贺和甲贺这两个小地方,几百个人就是一个小国,小国之间相互战争,因为不相互战争粮食就不够吃,赢家吃输家的粮食才能活下去。因为人数少,所以单兵实力被特别地看重,于是大家都不惜一切地开发人体的潜能。忍术的入门练习是用手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我做这个练习的时候,老师在我下面放了一块钉板就走了,我吊了整整一天,累得失去意识了都不敢松手。”
“我去,这是练习么?这是肉刑吧?你们日本人能要点脸么?”
“可这就是忍术的真谛,与恐惧为伴,恐惧把你的潜能激发出来。古代忍者相信自己生活在神秘的世界里,召唤式神,与妖鬼战斗,但这些都是恐惧带来的幻觉。”
“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其实传说中那些伟大的忍者并没有活过,活过的只是战乱年代的一些可怜人。所谓伟大的忍术传统,本来就是一场骗局。”酒德麻衣说,“相信这个的忍者就是一群疯子。”
“那么你也是疯子咯?”
“是啊,我也是个忍者,与恐惧为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生活在一场骗局里但自己不知道,我担心自己的记忆出偏差,就用录音笔把我做过的事情记下来。有一天我疯掉了或者死掉了,能证明我活过的东西就只是这些录音带而已。”
“长腿你忽然变得很忧郁,忧郁得很感人,你是立志要当作家么?”苏恩曦笑。
“别笑,每个人可能都生活在骗局中,你也不例外。我们在这里看着路明非,知道他生活在一场虚假的爱情里,可谁知道我们的生活之外没有人正悄悄地看着我们呢?”酒德麻衣幽幽地说。
“只要不是个咸湿大叔我就没意见!”苏恩曦满脸不在乎。
酒德麻衣笑笑:“以前有个剧作家追我,跟我约会了三四次。有一次我问他说你刚开始写一个故事的时候,知道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么?他说我知道,悲剧还是喜剧通常在开篇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即便结尾还未确定,我已经知道我想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情感。我说那如果你要写一幕让人流泪的悲剧,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写悲剧发生前的欢乐呢?他说喜剧中欢乐是为了让人笑,而悲剧中的欢乐是为了让人在结尾时的悲伤加倍,你曾有多快乐,就得用双倍的悲伤来买单,所以一个好的剧作家必须学会写欢乐,即使他们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欢乐这种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给路明非制造了一场爱情,但因为剧作家是老板,是标准的浑蛋,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故事写成悲剧?”
酒德麻衣点了点头:“老板不像是个能写出喜剧结局的人,这不取决于他想不想。那个剧作家说,当他开始写一幕真正的好剧时,即便他自己都无法改变结局……你可以挣扎,但无济于事。”
苏恩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我,会在悲剧结局到来之前开开心心地过。”
“多年之后路明非会记得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深爱过他的女孩,名叫绘梨衣,但那只是骗局。那几天的欢乐是剧作家为了映衬结尾的悲剧而写出来的桥段。如果你是他,你会喜欢那种开心么?”
“别傻了长腿,你以为你是谁?你没办法操纵爱情,你能做的只是加速那件事的发生。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路明非真的爱上了上杉家主,那是他原本就有这个可能性,你只是加速了事情的发生。”苏恩曦说,“你还记得那位从迪拜追你追到纽约的年轻伯爵么?你永远都不会爱上他,即使伯爵风骚靓丽地向你走来的时候,天上降下天使来对你咏唱说啊酒德麻衣,张开双臂接受你宿命的爱人吧……想象一下,如果真有天使告诉你你宿命中的爱人是那位伯爵,你会怎么样?”
酒德麻衣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会一脚踹在天使脸上,叫他别烦。”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伯爵不是你的菜。只有当你对伯爵动了心,再出现神启,你才会顺势倒在伯爵的怀抱里。同理你也没法强迫路明非爱上上杉家主,你只能试着给本来没有机会的爱情一个机会。如果上杉家主确实只剩很短的生命了,那她至少能在生命结束前体会一下爱情。我们做了好事。”苏恩曦打了个响指,“就算结局是个悲剧,也该是了无遗憾的悲剧!”
酒德麻衣歪着头审视苏恩曦:“薯片,你的情商比我想的要高。”
“废话!我在哈佛上学的时候测情商是全商学院第一名!”苏恩曦神采飞扬。
“你情商这么高怎么一直找不到男朋友?”
苏恩曦一口老血淤在心里,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我是红豆大福饼,会哭着说为什么会被酒德麻衣这张刻薄的嘴吃下去呢?”
“就算是个悲剧,也该是了无遗憾的悲剧。”酒德麻衣忽然说,“薯片你说得真好。”
“绘梨衣已经失控,但情况还没有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昨晚在惠比寿花园西北的长街上她杀死了76个人,没有伤者,她下达的是必死命令,所以不会留下伤者。但她并未肆意地屠杀后面赶来的人,只是带着路明非迅速地脱离了现场。”源稚生缓缓地说,“所以她还残留着神智。”
源稚生和橘政宗各打一把伞,站在醒神寺露台上。
夜叉、乌鸦和樱都等在楼里,被排除在这场对话之外。绘梨衣的血统是蛇岐八家的最高秘密,只有源稚生和橘政宗知道,这个秘密的级别甚至超过了源稚女的存在。
“街边的摄像头无意中拍到了一个人,昨晚这个人也在惠比寿花园附近活动,还有人看见他穿着侍者的衣服走进ChateauJoelRobuchon。”源稚生把一叠模糊的黑白照片递给橘政宗,照片上面孔惨白的男人对着镜头微笑,嘴唇朱红牙齿铁黑。看起来他已经觉察到摄像头在拍他,特意抬头摆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王将。”橘政宗幽幽地说,“是他。”
“在没有见到这张照片之前我对你所说的话还不是绝对相信,但王将终于现身了,局面就要明朗起来了吧?”
“在我们对猛鬼众的战争中,依附猛鬼众的帮会都遭到了致命打击,绝大部分拥有鬼之血统的干部也被我们监禁起来了。他们的实力有所减弱是必然的,但未必没有隐藏起来的精锐。王将这时候出马,想必是要带着最后的精锐翻盘。”橘政宗说,“他出现在惠比寿花园附近必然是为了绘梨衣。”
“他为什么对绘梨衣这么有兴趣?”
“大概不想能够杀神的致命武力被我们掌握吧?侵入信息系统的应该也是他。”橘政宗顿了顿,“红井那边的挖掘进度如何了?”
“昨天突破了坚硬的石英岩层,宫本家主已经挖出了340米长的隧道,按照水文地图,他们已经接近赤鬼川了。再有几天的时间就会到达神的孵化场。”
“安全措施呢?王将有没有可能进攻红井?”
“通往红井的公路只有一条,已经被龙马家主指挥的自卫队封锁了,周围的森林里遍布红外线报警器和风魔家的忍者部队,我们还在红井附近安置了轻型地对地导弹,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把红井整个毁掉。”源稚生说,“保密工作很完备,但以王将的渗透能力,想必能够觉察红井那边有异常的操作。”
“但他短时间内还没法断定我们在那里挖掘神的孵化场,对么?”
“是的,家族的地质勘探工作已经进行了近百年,表面上看红井那边只是一次规模更大的地质勘探。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王将会想办法刺探红井的消息。他藏在暗处,我们防不胜防。”
橘政宗点了点头:“红井那边的工作就交给龙马家主和宫本家主吧,当务之急是找到绘梨衣,她已经出现了失控的前兆,那么躁动的龙血会渐渐地吞噬她的神智,这种情况下必须注射从死侍胎儿中提取的血清才能帮她恢复稳定,卡塞尔学院的人不可能有那种血清。绘梨衣必须尽快回到医疗监护中心。”
“她逃离现场的时候留下了痕迹,虽然大雨把大部分痕迹都抹掉了,但我们仍能大致判断出她逃向了新宿区和港区的交界处。他们的藏身地应该就在那附近,执行局已经初步锁定了几个可能的区域,两个小时前,搜索工作已经开始了。”源稚生把另一张照片交到橘政宗手中,“这也是惠比寿花园附近的摄像头在无意中拍下的,前几天的搜索一直没有结果的原因是她做了美容和美发,换一个发型女孩子看起来就会有很大的区别。”
橘政宗轻轻地摸了摸照片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她穿着高跟鞋子,像是踮着脚尖走路的芭蕾舞演员:“真漂亮,没想到她打扮起来是这样的。我是个失职的父亲吧?”
“这张照片已经下发给执行局的所有成员,”源稚生说,“我们会监视所有的酒店,尤其是没有安装监视器的小型旅馆,包围圈会逐步缩小,24个小时内就会有结果。”
“搜索过程中如果再发现王将,不要轻易发起攻击,”橘政宗低声说,“一般的攻击对他是无效的,对付他只有你和我出面。”
“你年纪大了,还是留在家里吧。”
“我确实没有你那样优秀的血统,但这个世界上最该杀死那个恶鬼的人,难道不是我么?”橘政宗缓缓地说,“是我把恶鬼从监狱中释放出来,也该由我亲手把他关回地狱里去。”
路明非使足了劲儿才把绘梨衣从浴室里挪到床上。
大概是在拥抱中获得了安全感,这个女孩在浴缸里沉沉地睡去,路明非只得摸黑抓过一件浴巾把她裹起来,再把她抱到床上去。留她在浴缸里总不是个事儿,水温会渐渐地降低。
给姑娘擦拭身体这种事情就有点男女授受不亲了,他只能先摸黑给绘梨衣盖上几条浴巾,等她身上的水被吸干之后再盖上羽绒被。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敢把遮光的窗帘拉开一线,就着外面透进来的路灯光打量这个沉睡中的女孩。她睡着的时候显得很安静又很乖巧,像个真正的公主,应该睡在那种用白色绸缎和蕾丝被单装饰起来的皇室卧房中,恬静美好,等待着被唤醒。
可她确实是个怪物,不能容于这个世界的怪物。
昨晚她的愤怒造成了多少人的死?几十人还是上百人?那些人中有多少是无辜的?这种程度的事件对学院来说已经是极其严重的死侍行凶事件,毫无疑问会派遣A级专员执行抹杀。
无论在人类社会还是混血种社会,这女孩都犯了罪,不被容忍。
路明非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偷偷地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绘梨衣的脚腕。原本她的皮肤跟其他女孩一样细腻温软,但此刻摸上去却是冰凉坚硬的,那些锋利的鳞片并没有全部褪去,脚腕和背脊处的细鳞顽固地留了下来,路明非抱她的时候就觉察到了。剧烈扩张的静脉像黑色的蜘蛛网那样沿着她的后背和大腿分布,或粗或细的血管像小蛇那样在皮肤下面跳动。
她的龙化现象并未真正解除,龙血依然躁动不安,正一步步地侵蚀她的身体和神智。一旦失控就无法逆转,她随时都会变回为昨夜的怪物。
路明非把手缩了回来,拉拉被子把她裹好,拿起墙角的伞,在黎明降临之前冒雨出门。
“脱衣服!”恺撒冷冷地说。
“没叫你连裤子也脱!”片刻之后他又说。
“哦……你说得那么严肃,我还以为非得脱光不可。”路明非期期艾艾地说,重新提上裤子,赤裸着上身站在灯下。
“转过身去。”楚子航说。
路明非转过身去,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伤疤纵横交错,连一只巴掌那么大的完好皮肤都找不出来。恺撒和楚子航都被吓了一跳,他们从未经历过这种程度的皮外伤,不像是刀砍出来的,倒像是在分割肉猪的流水线上滚了一道。
“看好了没有啊?我有点冷。”路明非其实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恺撒和楚子航都在他的背上摸来摸去,好像古董藏家鉴赏什么白玉美人似的。
“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恺撒低声说,“这种程度的外伤,就算治疗和护理都是顶级的,也需要至少三周才能愈合到这种程度,可现在距离他受伤只过去了八个小时。而且受了这种伤,他本该当场失血而死。”
“那是因为伤口在受伤的瞬间就开始自愈,血管自行止血,所以身体里的血液被锁住了。细胞通过高分裂来填补伤口,甚至断裂的肌腱都能融合。”楚子航说,“他的自愈能力超过了源稚生。”
“难道这就是校长把他评定为S级的原因?”恺撒沉吟。
“可他并不总有这种自愈能力,他上次受的枪伤远不如这次所受的伤重,可过了三四天他才恢复神智。”楚子航说。
“这我也想到了,要是他总有这种自愈能力的话,岂不是完美的肉盾?我们要是再跟人枪战,就派他挡在我们面前吸收伤害,他走在前面,我们躲在他后面,一边前进一边压制射击。”
“所谓没有童年都是编出来骗我的吧?老大你这么熟悉MT的用法,平时是玩魔兽呢还是战锤呢?”路明非打断了这两个神经病的技术探讨,“但不管你是玩魔兽还是战锤现在都闭嘴好么?我来找你们是有更重要的事!”
“我们已经知道了,即使你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会去找你。”恺撒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每个频道都在播报这件事,整晚反复地播。”
屏幕上出现了路明非看着很眼熟的那条长街,摩托车的残骸仍在熊熊燃烧,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这段现场新闻是昨天夜里拍摄的,警车、救护车和新闻采访车都已经赶到,整条长街被封锁。医护人员从长街里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它们躺在黑色的尸体袋里。救护车带来的氧气包和血瓶根本派不上用场,这是一场没有伤者的杀戮,每个被波及的人都被下达了死亡的命令。
现场记者在警戒带前采访ChateauJoelRobuchon的总经理。
“真是悲剧,我看着他们在餐馆门前经过,相互追逐,车速很快,去往西北方向。幸运的是店里的客人并未被惊扰。”总经理满脸感慨,“我希望政府能加强警力,不能任黑道这样嚣张下去了。”
本家显然是电话叮嘱了他,所以他在接受采访中绝口不提路明非和绘梨衣当晚在他的店里用餐。他伪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初步分析现场的结果,是追车中一辆兰博基尼跑车和一辆丰田轿车相撞后失控,高速中兰博基尼跑车完全解体,碎片造成了严重的杀伤。”负责惠比寿花园地区安全工作的警监沉痛地说,“这个不幸的事件发生在我管辖的区内,我将引咎辞职!”
这位显然也早已效忠本家,正是他下令封锁出入惠比寿花园的道路。在他的陈述中也没有提到路明非和绘梨衣。
“只是交通事故这么简单么?死难者共计76个人,每个人都受了致命伤,但在通常的交通事故中伤者人数会远多于死者。”记者严肃地追问,“警方定性为交通事故是不是太草率了呢?”
“现场也发现了伤者,但不是在这条街上,是之前追车中翻车的人。”警监说,“他的供述是我们将这起事件定性为交通事故的重要证据。”
镜头切换到对伤者的采访,奄奄一息的人躺在担架上,那张脸路明非略微有些印象,是第一个被他挤到墙上压断了腿的骑手。这人受伤之后掉队,没有被绘梨衣的死亡命令波及,算是因祸得福。
“我们……是在赛车,是在赛车……”伤者说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全力。
担架不远处站着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男人,伤者在作证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之所以硬撑着作伪证是因为本家已经完全控制了现场,他如果不按本家的意思作证,那么就算医生能保住他的命,本家也不会允许他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护士不得不终止了采访,给他戴上氧气面罩,护送他上救护车,继续延误下去这唯一的证人也得死了。
“但这场所谓的赛车确实存在很多疑点,不分析疑点就全然相信人证,这算是日本的法治精神么?”记者继续追问。
“我已经引咎辞职,我的继任者会对媒体做出更详细的解释,给大家添麻烦了,请原谅!”警监摘下帽子,深鞠躬之后离开了镜头。
“在这起死亡人数多达76人的恶性事故中,警视厅对媒体的解释却只是这样的,没有足够的证据公布也没有详细的深度调查,就匆匆地做出了结论。在这里朝日新闻要向东京都知事小钱形平次先生提出质疑,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媒体的警视厅,真的能够保证东京都的安全么?”记者的语气中显然带着愤怒,“下面让我们听一听另外一些目击者的声音……”
路明非不想看下去了。新闻媒体再怎么追问也无法触及真相的,这座城市名义上掌握在东京都政府手中,可暗中的控制者是那只孤高厌世的象龟,他牢牢地把守着龙族秘密的铁幕,不许任何人窥探。
忽然一张大脸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白色衬衣和迎风飒飒的薄毛料西裤,油光闪闪的分头有些凌乱。
他一把抢过记者手里的话筒,红着眼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日本政府要负责!你们的黑社会追杀我侄子!你们隐瞒真相!小日本你们他妈的就没一个好人!我给你们说中国已经强大起来了!你们的警察不管我找大使馆!你们惹上国际事件了!我侄子不平平安安地回家我跟你们没完……”
男人过于冲动的表述显然让在场的警察和记者都不满了,他抢来的话筒被记者夺了回去,防暴警察拖着他的双臂把他带离现场。他的妻子和儿子跟在后面,那个家庭妇女愤怒地上去捶打警察,扭过头来对着摄像机骂骂咧咧。
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路明非关掉了电视。
在长达一年的冷战之后他终于跟那个养了他六年的家庭达成了和解,即便婶婶还会翻白眼看他冷言冷语地对他,他也想暑假里回去探望他们。
可他也许再也不会回那个家里去了,他卷进了能要人命的事情里,他还是个被魔鬼买掉了半条命的怪物,他爱他们的方式就是离他们远远的,斩断一切联系。
“王将,”恺撒说,“我一直猜测源稚女在骗我们,可是那个恶鬼一样的王将真的存在。”
“他似乎有某种特殊能力,无论目标的血统多么强大,他都能对其造成精神冲击。”楚子航说,“他的自愈能力甚至比路明非更强,几乎杀不死。”
“源稚生、源稚女、上杉绘梨衣、王将……日本真是怪物大本营啊。”恺撒说,“必须立刻送上杉家主离开日本。”
“可她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路明非吃了一惊,“她似乎随时都会失控,可是又很虚弱,像是随时会死的样子。”
“极度的强大和极度的虚弱并存,龙血一方面强化她一方面摧毁她,所以她只能生活在蛇岐八家给她设置的特殊医疗环境中。”楚子航说,“但这时把她送还给蛇岐八家就等于把致命武器的启动开关交到了对手手里,如果源稚女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的敌人也许隐藏在蛇岐八家内部。”
“明天凌晨有一艘集装箱货船离开东京港,我已经付钱给船主了,他会带你和上杉家主离开日本,七天之后你们会达到福建,带她去找中国分部的人。”恺撒把一张卡片递给路明非,“在东京港七号码头接头,地址写在上面了。”
“她要是在船上失控怎么办?”路明非心惊胆战。
恺撒把一盒用玻璃小瓶封装的药水递给路明非:“异丙酚,外科用强效麻醉剂。给她注射这种药剂,能把她的生命体征降低到最低点,她会一直睡到中国,中途给她输葡萄糖。”
“可她现在很虚弱!”路明非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量,“给一个很虚弱的人注射强效麻醉剂,七天只靠葡萄糖活着?她死了怎么办?”
恺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也不希望她死,但这是眼下最可行的处理方法。她是件随时会失控的致命武器,我们既不能继续持有这件危险武器,也不能把她还给蛇岐八家,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她离开日本。这要冒一点险,但也会让她离开东京这个是非中心。她是我们知道的最奇怪的混血种,也许跟神的苏醒有关,她离开了,就相当于一个危险因素被排除了。”
路明非心里一动,路鸣泽确实说过绘梨衣是白王复苏的钥匙之一。
“你来之前我和恺撒已经讨论过了,这是唯一的办法。”楚子航说,“找个借口带她出门,明天凌晨四点整,带她到达码头。她很相信你,应该会答应跟你登船。”
“如果她彻底失控,你可以自己判断要不要将她现场处决。”恺撒说。
“别逗了……我现场处决她?”路明非苦涩地说。
恺撒从腰间摸出一支沙漠之鹰,从弹仓中卸出一颗子弹放在桌上。映着灯光弹头竟然是透明的,内部布满海藻般的红色细丝,所有细丝都是从种子一样的核心中生长出来的。
弹头中央那粒“种子”是红得令人畏惧的晶体。
“炼金弹头,质地是高硬度石英,里面那颗红色的东西是从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中炼制出来的。这种弹头代号‘焚烧之血’,原型得用弩弓发射,小型化之后可以用大口径手枪发射。这是纯粹的火元素弹,命中目标后会引燃世上最剧烈的燃烧,无论是坦克还是龙王都会烧成灰烬。”恺撒把焚烧之血装回弹匣里,把枪递给路明非,“开枪的时候你和她距离不能少于30米,免得被波及。”
路明非端着这柄沉重的枪,惊呆了。
“这种子弹从哪里搞来的?”楚子航问。
“基于某项秘密的协议,学院可以保有康斯坦丁的骨骸进行研究,但必须将研究结果和组成校董会的各大家族分享。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加图索家是这项协议的最大受益者。家族的技师利用到手的火元素晶体制造了‘焚烧之血’,据我所知目前的成品一共有六发。这枚子弹藏在狄克推多刀柄中的空腔里,家族希望我用它来立功。”恺撒低声说,“在源氏重工里我差点想要使用它,不过在火场里使用这种级别的武器,我们中没人能活下来。”
“对龙族的战争还没结束,各家族已经开始瓜分龙的遗产了么?连龙王骨骸也不放过。”楚子航幽幽地说。
“这就是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人说黑王被杀的那一天就是混血种战争的开始,最大的威胁终于消失,混血种家族就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权而开战。”恺撒抽着雪茄,吐出一口青烟,“不过加图索家的事,不一定都是我的事,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还不清楚自己会站在哪一方。路明非快点回去吧,别让公主对你起疑心,就说你出门是给她买牛奶。”
路明非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枪,光明如镜的沙漠之鹰反射着狰狞的光。
他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原来归根到底还是一场战争,他和绘梨衣之间从来不是真正的朋友。虽然都是混血种,可他倾向于人类而绘梨衣倾向于龙,他们是敌对双方。踏上战场的人都应当有觉悟,用尽所有的武器和狠毒去杀死对手,直到牙齿也折断,指甲也秃掉。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浪漫的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绞杀生命。
即使你们曾一起坐着摩天轮俯瞰芝加哥……在QQ上彻夜长谈……在暴雨之夜手拉着手跑过街头……如果那一天到来,你们将各自握紧武器,面向对方爆发出残忍的呼喊,刀刃上泛着血腥的光。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路明非轻声说。
窗外是滂沱大雨,他想到那个女孩还睡在红色的圆床上等他回去,她对这个残忍的世界一无所知。
“对不起。”恺撒低声说。
“浑蛋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我们是合谋啊。”路明非抬起头来看着恺撒。
恺撒微微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废柴的眼神变了,眼神深得他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