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昂热面前。
徐,破,急!“横一文字”三字诀!没有一丝风,桌上瓷瓶中的那支粉樱却无声地零落。
刀出鞘的瞬间,犬山贺跳上桌面,刀痕飞速地延展,最后桌子、瓷瓶、樱花,还有盛鱼生的白木舟一起被一刀两断!犬山贺的一斩能有十米的刀光!
左右两刀同时出鞘,昂热猛地一脚踢在长桌上。他借着这一踢的力量后退,而站在桌上的犬山贺失去了立足点。
犬山贺跃起,浮空中挥刀再斩!刀锋画出巨大的圆弧,竖斩而下,直指昂热的“水月”[4]。
昂热双刀相交,对空格挡。但鬼丸国纲上带着犬山贺的体重和坠落的力量,昂热被震得后退,撞开了和室的木门。鬼丸国纲血红色的刀光如影随形,距离昂热不过半尺。在普通人眼里,他们的移动完全无视了地球引力,昂热像是没有实质的鬼魅,退步中挥刀,刀尖和鬼丸国纲碰撞,极轻极快;犬山贺像是扑击的巨熊,每踏上一步都震动整层楼。和室外是一条松木为墙的长廊,两侧摆着一丛丛细竹作为屏障,在鬼丸国纲的刀光中竹枝竹叶飞散,沿路的一切都被鬼丸国纲粉碎,那柄刀一旦离鞘就像是狂龙脱闸。
鬼丸国纲整个没入地板中,犬山贺半跪在地,竹叶飘落在他肩上。他反掌握刀向右拂开,动作就像抖落雨伞上的积水。这是居合剑的收招,被称为“血振”,意为斩杀敌人之后振落刃上的积血。
果真有一滴鲜血从鬼丸国纲的刃上飞出,落在琴乃的腿上,琴乃的肌肤素白,那滴血清晰得就像纸上红豆。
带着一道暗红色的流光,鬼丸国纲缓缓入鞘。这套居合斩犬山贺练习过无数次,从未像今天这样行云流水……当一个人太想打倒另一个人时,总能爆发出极致的潜力。
干女儿们冲出和室簇拥在犬山贺身后,犬山贺按刀大步向前。他可不认为那一刀会对昂热造成致命伤,昂热必然是借着竹叶遮挡视线的机会越过栏杆下楼去了。
但他别想着能就此退却,今天的玉藻前中藏着名刀如云。
犬山贺往下看去,昂热果然站在舞池中央。金色舞姬们围绕着他缓缓移动,伸手向裙底,拔出了藏在裙中的短刀。
“女人果然只能把刀藏在那个地方。”昂热欣赏着舞姬们灿烂的肌肤。
琴姬们从和服衣领后拔出了仿造的“菊一文字”,这柄长刀贴着她们的背脊,刀柄在颈部而刀尖在臀部以下,所以她们坐姿端庄腰挺得笔直。她们从两侧楼梯缓步下楼,散开形成包围。
“校长你需要创可贴么?还是来点烧酒止疼?像当年一样?”犬山贺大声地嘲讽。
这是当年昂热对他说的话,阿贺你需要膏药么?还是来点烧酒止疼?你哭起来的样子真是难看,就像被客人欺负了的妓女。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皮条客,难怪你会哭成这个样子……
犬山贺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畅快,可他的面孔愤怒地扭曲着,眉间的山字纹更重了。
眉心微微一痛,一枚血珠笔直地往下坠落,昂热随手挥刀,长曾弥虎彻将那滴血接在刀尖。他把刀尖凑到嘴边轻轻一吹,血珠破了。
犬山贺按了按眉心,手指上一抹血红。眉心正中一道细细的刀痕无声地裂开,一滴血沿着鼻翼慢慢地往下流。
“太慢了。”昂热转动着双刀,“离开了卡塞尔学院后你变得更慢了阿贺,果然小混混一辈子都只是小混混。”
他无视舞姬们手中的利刃,慢条斯理地脱下西装外套,解开领带褪掉衬衫。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背上文着一幅完整的画,蔓延到手腕的虎头和夜叉头只是文身的一部分而已。无数夜叉和无数猛虎在火云中搏杀,那是夜叉之国和猛虎之国的战争。昂热缓缓地活动肩背,随着肌肉舒展,朱砂红的夜叉和靛青色的猛虎都活了过来,它们彼此扼住对方的喉咙,用利齿撕咬,以带着雷电的铁锤敲击,杀意被刻画得淋漓尽致。那是地狱中的魔鬼才能绘出的图卷,把全世界的凶暴都浓缩了起来,文在了一个人的背后。
“诸界之暴恶”,黑道中等级至高的文身,从前能在背上文这幅画的人只有大家长,跟它相比犬山贺背后那幅《能战阎魔图》就等而下之了。
“你还没有把文身洗掉么?”犬山贺问。
“当然没有,为什么要洗掉?这是我身份的证明,在1948年的那个夏天,我才是日本黑道中最威风的人,在道上你的地位只是给我擦鞋而已。”昂热冷笑,“真是个废物学生,混黑道也只是这样的水准,阿贺你真叫我这个当老师的难堪啊。”
“犬山君!不是动怒的时候!”宫本志雄从和室中追了出来。
已经来不及了,暴怒充斥着犬山贺的脑海,他抽出腰间的白纸扇扔向舞池中央。
所有的照明灯熄灭,镭射光束交织成网。仿佛熔岩从地下喷发,投影灯把熊熊烈焰的光影投射在屋顶上。重低音炮从四面八方对准舞池中央倾泻音波,舞姬们一拥而上,无数柄刀反射着惨白色的光影,琴姬们的长发纷披,就像墨笔在宣纸上留下恣意淋漓的墨迹。日本刀术中的九种斩法全出……唐竹、袈裟斩、逆袈裟、左横切、右横切、左切上、右切上、逆风、突刺……昂热全身上下每个空隙都被刀光填满。
镭射光束扫过,雄浑的背肌在女孩们面前扭曲,夜叉怒吼,猛虎咆哮!
利刃在同一瞬间折断,女孩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抓住衣襟扔了出去。谁也看不清舞池里发生的事,只看见一个个黑影被扔出来,舞池边玉体横陈。
世津子从天而降,两把小太刀交错闪动,如同飞燕回翔,她从二楼直接跳向舞池中央。
难怪作为一个年轻的芭蕾舞明星她却留着剑道少女般的马尾辫,她的芭蕾天赋如果打十分,剑道天赋则是十二分。这种双手持两柄小太刀的刀术流派被称作“小太刀二刀流”,永远后发先至,格挡的同时用另一柄刀进攻,号称“不破的防御”。二刀流最重眼力,眼力必须极好才能预判对手的进攻,“先练鹰眼,再练斩法”。
世津子用足了鹰眼盯住昂热的武器,镭射灯扫过,昂热没有提刀而是拎着一根棒球棒!
昂热甩手把球棒砸向世津子,小太刀无法格开那么重的武器,球棒正中世津子额头中央……飞燕来翔,被一棒拿下。
昂热用标准的公主抱接住坠落的世津子,自嘲地笑笑:“这种男子气十足的事情发生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真是可惜了。”
他扔下世津子,拾起球棒大步上前,球棒带起“呼呼”的风声,每一棍都敲翻一个女孩。女孩们想挥刀,但是刀还没出手球棒就临头了。
她们看错昂热了,她们眼里的昂热是个老人,老人注定要被年轻人嘲笑,所以她们嚣张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性感,用自己的青春嘲讽他。可此刻的昂热根本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老绅士,他穷凶极恶,就像中学时代的教务主任,无论女孩怎么扭动怎么傲娇,都不会手下留情。假如楚子航看到这一幕,应该会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卡塞尔学院中真有牛郎天赋的绝非他们三个,而是这个猛鬼复生般的校长,要是昂热在高天原从业,那些喜欢被无视被嘲讽被欺压的女人都会舍弃楚子航投奔到他的旗下。
“对不起我太老了,性感在我这里不能用作武器了。”昂热双手举起一名琴姬把她抛向空中再一把接住,随手扔在一旁,“跟曾曾祖父级的男人撒娇是没效果的。”
弥美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柄十文字枪,这在古代是武将的马上武器。玉藻前里当然找不到马,所以弥美骑上二楼那辆哈雷戴维森摩托,轰响着坠入舞池。
她用摩托车作为盾,出手是宝藏院枪流的精华。她的戏路以邻家少女为主,可如果导演此刻在场一定后悔定位错误,就凭这一记直刺她就可以出演女版真田幸村。
十文字枪被劈手夺过,昂热飞起一脚踢在摩托的油箱上。摩托飞向角落里,昏迷的弥美被拎在空中。
“你们日本人是有多喜欢武士道啊?枪术这种东西在现代还有什么用呢?”昂热把弥美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琴乃踢掉高跟鞋,把重型狙击步枪组装完毕。她是个王牌狙击手,曾在1500米的距离上命中一条跃出海面的鲭鱼。其实今天这种场合她的特长没什么用,她就是作为美女出席而已,但此刻己方连战连败,她也不得不想办法来挽救犬山家的尊严。她无法射击,昂热的移动速度太快,根本不给她瞄准的机会。最后连绫音都把武器拿出来了,这位冰上芭蕾舞新秀善用的武器是阿帕杰克斯112mm火箭筒!琴乃急忙扔下步枪扑向绫音,在玉藻前里动用这种武器简直是疯了,昂热固然逃不掉,同伴也都得陪葬。
绫音的家族有躁郁症史,她很容易冲动,曾在一次国际比赛中不满裁判,于是脱下脚上的冰刀就投掷过去。
争执中绫音扣动了扳机,火箭筒却没有发射,因为一柄折刀从顶部插下,切断了扳机的传动零件。
不知何时昂热已经站在二楼了,胸口顶着绫音的炮管,他皱着眉,看着这两个战栗的后辈,然后一拳打在绫音的侧脸。
“以后帮我看好这家伙,别把凶器交给神经病。”昂热对琴乃打了个响指,以示对她控制绫音的赞许,而后翻身再度跃入舞池。
舞曲结束,昂热双手挥舞两根球棒把六个女孩震开。仍然站着的只剩他,肌肉舒张,汗气蒸腾,背影剽悍得像个年轻人。
头顶传来古钟震鸣般的巨响,昂热抬头,仿佛是红色的海洋从天而降。屋顶悬挂着的巨幅红绸飘落,中间刺绣着黄金的“卍”字。
昂热拔起插在舞池中央的一文字则宗,对空一划,把那片红海割裂。红绸落地,盖满了玉藻前的地面,昂热手持双刀,扭头看着缓步走下台阶的犬山贺。无论舞姬琴姬和干女儿们被打得多惨,犬山贺一直站在三楼抽烟斗,似乎跟这场械斗没有丝毫关系。直到音乐和群战同时结束,他才磕了磕烟斗里的灰,挥刀砍断了系着红绸的绳子。
昂热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缓缓地活动双肩扭扭脖子,犬山贺边走边褪去和服,背后的《能战阎魔图》栩栩如生,鬼丸国纲在刀鞘中震动。
这是夜叉猛虎和能战阎魔之间的决战,两幅文身都栩栩如生,仿佛妖魔们从神话中复活,玉藻前里红绸铺地,作为它们的战场。
“多年之后再见校长的‘时间零’,还是如当年那样神鬼莫测啊!”犬山贺赞叹。
他本来怒形于色,似乎随时要下场和昂热一决生死,可真到下场的时候却面沉如水。
“别这么跟我说话,好像那不是我的言灵而是我的宝刀。”昂热笑笑,“用你的刹那来试试吧,当年你最高达到过七阶,现在年纪那么老了还爬得上去么?”
“就请校长看看我等的决意吧。”犬山贺缓缓下蹲,按刀在侧,低头看着鬼丸国纲的刀柄,仿佛沉思。
舞池里一片死寂,分明刀光剑影都消散了,但十倍于前的杀机弥漫开来。女孩们不安地靠墙站立,给昂热和犬山贺腾出尽可能大的空间。这才是真正的决斗,犬山贺即使暴怒也没有失去理性,他太了解昂热了,加持了“时间零”之后的昂热不是凭借人多就可以战胜的。女孩们的刀再锋利,刀术再精湛,但假如在对方眼里你的速度只是真实速度的几十分之一,那么你的致命杀招就跟小孩子的扑打一样可笑。
这就是“时间零”,被称为刺客的言灵,言灵中的悖论。加持了这个言灵的人是穿梭在时间缝隙中的阴影,昂热永远不会在时机上犯错误,好比他在驾驶自己那辆暴力改装过的玛莎拉蒂时,总能抓住几十分之一秒的空隙超车。从不在时机上犯错误的人是无懈可击的……除非对手的速度能快到抵消“时间零”的效果。
只有一种言灵具备这样的效果,那就是“刹那”。
刹那能够成倍地提升释放者自己的行动速度,加速效果以2的倍数攀升。初阶刹那仅能提升2倍的速度,二阶则达到4倍速,三阶是8倍速,四阶是16倍速……七阶刹那就能突破到128倍速。
犬山贺的言灵就是“刹那”,在他能达到128倍速的极盛时期,曾经号称蛇岐八家中的剑圣。如果他以极速挥舞居合之剑,没有任何对手能看见他的刀,在对手眼里他的刀只是一道微微闪光的空气。
刹那到底能提升到第几阶没人知道,历史上以“刹那”成名的是当年秘党长老会的夏洛子爵,他使用特殊设计的六管左轮枪,双手同时发射十二枚子弹,枪声只有一声,但打出十二条弹道,覆盖所有空间。据说他的刹那能达到八阶。当夏洛子爵以“银翼”之名横扫欧洲大陆屠龙的时候,昂热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剑桥学生。夏洛子爵是昂热的老师之一,他对“刹那”的理解大大提升了昂热对“时间零”的运用。昂热收犬山贺为学生也是因为他掌握着“刹那”,在言灵列表中刹那是“时间零”唯一的死敌,昂热要借助犬山贺的刹那来锤炼自己的时间零!
犬山贺从未斩破过昂热的防御,这跟刀术无关,只是他还不够快。
“刹那”在位阶上比“时间零”低,但言灵的强弱并非绝对按照位阶来。神速永无止境,世界上没有“无破”的防御,再完美的防御都能斩破,只要快!快!更快!
三楼栏杆边的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对视一眼,这绝非他们来此的本意,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法转圜。犬山贺整个人化作了绷紧的硬弓,没有人能阻止他,只能静等利箭离弦。
昂热的姿势仍旧放松,犬山贺的杀机越浓,他脸上的嘲讽也越浓。
“バカ![5]”昂热忽然说。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打破沉寂,把这个地道的日本单词像口里箭那样喷向犬山贺。
刀剑的清音响彻玉藻前。
目视!吐纳!鲤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纳刀!
犬山贺和昂热擦肩闪过,鬼丸国纲仍在刀鞘中,犬山贺保持着出刀前的姿势。如果用高速摄影机拍摄再用慢速播放,就会发现在擦肩而过的瞬息间犬山贺已经把一套完整的“居合”斩完,七步骤完整无缺,舞蹈般美妙,这是法度森严的一刀,完全符合居合之道。
六阶刹那,64倍神速斩。
六十二年前犬山贺败在这男人的手中,他承认自己的天赋不如对方。但今天他相信自己能赢,因为他在这唯一的一剑上用了足足六十二年.六十二年足够把一块凡铁磨砺成倾国名剑,这一刀斩出,光阴如电。
这远不是结束……犬山贺转身,再度化为叠影,第二次和昂热擦肩而过。
目视!吐纳!鲤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纳刀!第二轮居合斩,七阶刹那,128倍神速斩!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犬山贺贴着昂热往复闪动,每一次都向昂热倾泻出暴雨般的刀光,刀切开空气的声音一层层重叠起来,听上去仿佛接天狂潮。
红绸被厉风撕得粉碎,夜叉和猛虎们从碎片中汹涌而出!昂热丝毫不移动,甚至不转身,以同样的速度挥出刀光,同时刻薄地大吼:“太慢!太慢!太慢!”
他的速度丝毫不逊于犬山贺,甚至还行有余力,他分明是左右手分持双刀,但左手的长曾弥虎彻一直扛在肩上不动,只用右手的一文字则宗迎战。他的每一刀都击中鬼丸国纲的中段,那是刀的“腰”,是整柄刀力量最薄弱的地方,几近无懈可击的居合剑一次次被击溃。
双方都以极速撕裂空气,制造了尖利的啸声,女孩们不得不塞住耳朵。
“太慢!太慢!太慢!”昂热大吼,“只是这样而已么?只是这样而已么?”
真屈辱啊……犬山贺觉得自己的神经仿佛都疼痛起来……从六十年前直到今天,昂热给他的永远是屈辱。
脑海中又浮现出多年前的那场相遇,1946年,十八岁的犬山贺遇见了实际年龄已经六十八岁的昂热。很久之后犬山贺才知道昂热的真实年龄,他看起来那么风度翩翩那么温文尔雅,就像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犬山贺总是很抗拒回忆1946年。1946年,核弹炸平了广岛和长崎,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整个国家被美军占领。那是个满目疮痍的日本,记忆中充斥着泥泞的街道、街边乞讨的伤兵、美国人呼啸来去的吉普,还有那些被美国大兵随手拎上车的女人,几乎没有美好的东西……至今犬山贺依然记得那些女人的大腿,皱巴巴的和服下露出苍白松弛的大腿,像是脱水的死肉。
春天,樱花盛开,犬山贺穿着木屐在东京港里踢踢踏踏地奔走。
他是个年轻皮条客,工作是给美国兵介绍妓女。那一天他正添油加醋地给一个美国水兵讲某个女人的美色,讲到天花乱坠,忽然听见汽笛长鸣。他在水兵中混了好些日子,听过各种各样的汽笛声,却从未有一条船的汽笛声如此高亢威严,简直震耳欲聋。他惊讶地转过身,只见白色的“衣阿华”战列舰从天际航来,高耸的船舷仿佛摩天大厦,漆黑的巨炮指向东京。那艘巨舰大得就像一座城市,犬山贺在目眩神迷中忽然有种预感,这艘船是他改变人生的契机……后来他知道那艘船上有位美军中校参谋,他的名字是希尔伯特·让·昂热。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昂热穿着美国海军的白色军官服,他看了一眼犬山贺手臂上的文身,以轻蔑的声音说,“犬山家的孩子?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叫昂热,希尔伯特·让·昂热,来自美国的混血种。你们可以选择,和平或者尊严。”
和平就是屈服,尊严就是死,从见面的第一天昂热就说明了自己的行事原则。
“只是这样而已么?只是这样而已么?太慢!太慢!太慢!”记忆中的昂热总是这么大吼。
痛彻心扉。一次又一次,昂热挥舞竹剑将他打翻在地,犬山贺一再扑上去,但在昂热眼里他只是条牙齿没长全的小狗。
昂热是他的老师,这是多年来犬山贺一直不愿承认的事,没有昂热的支持犬山家无从复兴,他也不可能当上第一任日本分部长。昂热给他力量,也毫不留情地践踏他的尊严。为期三年的特训中,昂热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犬山贺,用尽辛辣的语言。犬山贺是他的陪练,陪练的工作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倒在地。犬山贺不敢反抗,在昂热面前他太弱小了,他的一切都是昂热恩赐的,他是昂热用来统治蛇岐八家的傀儡。直到今天都有人在背地里称他是家族的叛徒、昂热的走狗,犬山贺从不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可他向谁诉说自己的痛苦呢?每次被昂热踩着头嘲讽,犬山贺就会想到那些大腿苍白的女人,蛮横的美国兵扑在她们身上撕扯和服,她们默默地承受,像块脱水的死肉。
“我并不鄙视黑帮,我只是鄙视废物!想要尊严?可以啊!打倒我就有!”记忆中的昂热在他耳边冷笑。
是么老师?打倒你就有尊严?老师你知道么……我所期待的崛起,是希望家中的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我们崛起了,可永远失去了尊严……是么老师?打倒你就有尊严?
九阶刹那,516倍神速斩!!!
犬山贺灵魂深处的18岁少年发出怒狮般的咆哮,鬼丸国纲离鞘,画出的弧线美妙得如同女孩的眉毛。因为极速刀身弯曲,这柄斩鬼之剑已经到了折断的边缘。
史上从无那么快的刀,也从无那么诗意的杀机,寂寞得足以斩断时光。
居合极意!
鬼丸国纲在这一刻终于超越了音速,音爆的效果横扫整个舞池,空气的高频震动比刀更快,割开了昂热肩头的皮肤,血花如荻花被吹散。
昂热眼中流露出一闪即逝的欣慰……然后他握着长曾弥虎彻的手捻转刀柄,刀背向前。犬山贺侧脸中招,横飞出去。
“バカ。”昂热淡淡地骂了一句。
虽然在日本呆过三年,但他竟然只学会了三五句日语,而且都是用来骂人的。这曾经让犬山贺很困惑美国本部的校园风气到底是怎样的。
“我的速度能到你的一半么?”犬山贺低哑地问。他一时还站不起来,昂热的那一击极其凶狠,打得他有点脑震荡。混血种的身体构造虽然过硬,但他毕竟老了。
“不知道,不过能伤到我,说明你长大了。”
“我老得都快死了,在你眼里才算是长大了么?”犬山贺吸着气发出笑声,朝逼近的龙马弦一郎和宫本志雄挥挥手,“别过来,请代我向政宗先生道歉,这些是我和校长的私怨。”
“抬一张椅子过来,还有把我搁在三楼的那支雪茄拿下来。”昂然对舞池边的琴乃说。
琴乃不敢不服从,家主的命捏在昂热手里。女孩们抬来一张奢华的高背沙发摆在舞池中央,琴乃托着烟灰缸过来,昂热刚才放下的那支雪茄甚至都没有熄灭。
昂热叼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把你们的家主放到沙发上去,这家伙大概是有点脑震荡了。”
女孩们有点惊讶,但还是照昂热说的做了。犬山贺瘫在沙发上,四肢像是不属于自己了。
“再拿一张椅子过来,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聊聊了。”昂热又说,“再来一杯马丁尼加冰,摇一摇,不要搅拌。”
昂热在犬山贺对面坐下,一手把玩着折刀,一手端着冰马丁尼。犬山贺睁开被打肿的眼睛,这才发现昂热只是出了一身汗,全身上下只有肩头的一点小伤,看起来像是刚去做了有氧运动。
“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是我的学生。”昂热说。
“说是你的狗更准确吧?可狗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主人踢打过。”犬山贺嘶哑地笑。
“别这么说,你怎么会是狗呢?你只是比较笨而已。”
“这种程度的嘲笑对我已经没用了。”
“别喊得那么委屈,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是虐待孩子的继父呢。”昂热一脚踢在犬山贺的沙发脚上,犬山贺一阵头晕目眩。
“我派来日本的那个小组你见过么?”昂热问。
“是你钟爱的学生们吧?不是我这样的笨蛋。”犬山贺嘶哑地说,“见过,血统都很优秀,还蛮有意思的。”
“真的么?你们日本人总是这么虚伪,分明觉得对方是满嘴烂话的傻逼,却要说‘蛮有意思’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昂热耸耸肩,“组长名叫恺撒,有点叛逆,无视一切人,包括他的父亲。他很自信,相信自己必定是世界第一。有一天他一定会跑来挑战我吧?在他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从不赞美他,但派他去执行最重要的任务。他需要成功,越成功他就越自信,越自信他就越强。
“副组长楚子航是个疯子,是柄不断锤炼自己的剑。对于剑而言,存在的意义只是斩切。敌人和宿命,一起切断就可以了。斩不断的,就再斩。所以我从不担心让楚子航经历失败,每一次失败都令他更加完美。所以我总是派他去执行最危险最扯淡的任务,给他无穷无尽的危机。”昂热侃侃而谈。
“至于路明非,”昂热笑笑,“他棒极了,我只需要对他微笑就好了。”
“哈哈,继父在向蠢笨的继子炫耀宝贝的亲生儿子们么?哈哈!哈哈!”犬山贺笑着露出满是血的牙床。
“阿贺,我是个教育家啊,我用不同的方法教育不同的人。”昂热忽然不笑了,“你从没想过我给你制订的教育计划是什么么?”
犬山贺愣住了。
昂热直视犬山贺的眼睛:“阿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眼睛里有种东西,知道那是什么么?”
“什么?”犬山贺下意识地接话。
“那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说话,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被别人的话题带着走。”
犬山贺唯有闭嘴,连随口接句话都会被昂热骂,在干女儿们看来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是男孩的悲伤,”昂热说,“当时我想,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出身于一个黑道家族,工作是给港口的美国水兵介绍日本妓女,为什么会有干净的悲伤呢?”
犬山贺警觉地扭头,想要避开昂热的视线。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老人会把往事这种东西封存起来再不去想。咀嚼着往事发狠是小男孩才会做的事情。
犬山贺不想让人窥探那些往事……可昂热的目光穿透他的瞳孔看进他的心里来了,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嘲讽着他。
“别躲,阿贺。一个人可以逃避世间的一切魔鬼,但唯有一个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那就是懦弱的自己。”昂热的声音厚重低沉。
“我收集每个学生的档案,我也悄悄查过你的身世。二战之前犬山家是蛇岐八家中最弱的一支,因为赚皮肉钱而被其他家族看不起。你父亲是侵略战争的支持者,整天跟激进派的青年军官们混在一起。他想做些大事来证明犬山家不是靠女人吃饭的家族,但日本战败了,在天皇宣布投降的当天,他切腹自杀。你家除了你只有两个姐姐,其他家族也把手伸进风俗业里来,抢犬山家的女人和生意。你的长姐犬山由纪死于一场街头斗殴,为了捍卫所剩无几的尊严。仇家还要求你们家交出唯一的幼子来谢罪,那个没用的继承人就是你。”
“不,不要说!”犬山贺红着眼睛吼叫。
“你的二姐四处求助,但家族中的人没有伸出援手,蛇岐八家都等着看犬山家的结束,等着变成蛇岐七家。但你二姐最终还是想出了办法来拯救家族,她把以容貌出名的自己献给美国军人,于是美国军方答应保护你破落的家族……”
“不……不要说下去了!”犬山贺瑟瑟发抖,面若死灰。
“懦弱!”昂热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连听都不敢听,又怎么面对?又怎么打败它?”
犬山贺呆若木鸡。
“那时的你十八岁,是个穿着破和服的大男孩,下雨天跑在泥水里,怀里揣着几张用颜料画过的黑白相片,在妓女和美国人之间牵线。如果他们勾搭上了,会给你几块日币当酬劳。你是犬山家最后的男人,固执地坚守着风俗业。你家的祖宅里住进了一个美军上校,他是你姐姐的恩人,也是她的情人。每天他都玩弄你的姐姐,不付任何钱,这是他帮助犬山家的回报。你不敢回家,你不愿意看到那一切,你发誓有一天要杀了美国上校,还要重返蛇岐八家,让他们为你大姐的死付出代价。”昂热一把抓住犬山贺的头发,“可你这个懦夫做不到!你从心底深处觉得自己做不到!
“你那么卑贱,甚至无力自保,可你对妓女很好,为了给她们争取利益而被嫖客殴打。在你眼里为钱出卖自己的妓女就像那个你不愿再见的二姐,你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为你的‘做不到’赎罪。”
女孩们都跪下了。她们对家族的往事知道得很少,从未想过今天威风凛凛的家主曾有那么糟糕的童年,站着听这种悲伤的故事是对家主的大不敬。
“但这就是力量啊,阿贺!”昂热拍打着犬山贺那张苍白的脸,“你在我的学生里绝不是资质上等的那种,但你有力量藏在心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敌得过悲伤和愤怒,只要有一天那悲伤和愤怒强到突破桎梏,它就会变成狮子。我要做的只是唤醒你,把犬山家最后的男孩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从不鼓励你,因为鼓励你没用,鼓励你只是姑息你,只是帮你忘记痛苦。我一次次把你打倒,侮辱你,嘲笑你,让你记住自己的弱小,让你记住这世界上曾有你‘做不到’的事,让你永远铭记悲伤!就让老师成为你人生里最大的恶吧,你会为了打倒我而把命豁出去!我一直等着你内心的狮子咆哮。”
“今天我看到了成果。九阶刹那,516倍神速斩。很好,”昂热微微点头,“我很欣慰。”
他起身走到沙发背后,把双手放在犬山贺的肩膀上,手上的热气渗入犬山贺的身体里。犬山贺忽然记起很多年之前,昂热带十八岁的他去海港里看军舰。昂热站在他背后,美国海军参谋部的一位军官恰好带了照相机。“这是你的日本私生子么?”军官一边跟昂热打趣一边摁下快门,那时候昂热也是这样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昂热碾灭雪茄,把外套搭在赤裸的背上,起身向外走去:“你已经穿越了荆棘,阿贺,恭喜。”
犬山贺的身体痛得像要折断,但他还是勉强支撑起身体,扭头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
一眼之间,六十多年的时光流逝。
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成长为深孚众望的领袖,本以为已经可以永远地掩埋自己糟糕的年轻时代,可那个捏着他记忆的男人回来了,希尔伯特·让·昂热。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真正的少年时代其实是留在了昂热那里……有些记忆被犬山贺选择性地遗忘了,所以他才会觉得昂热一直是个暴君,是那个总有一天他要打倒的混蛋。
那年樱花飘落在妓女们半裸的身体上,犬山贺在破教室的地上翻滚,满脸都是鼻血,耳边回荡着英语的咒骂……终于想起来了,那才是他和昂热真正的相遇……
“衣阿华”号驶入东京港的那天,犬山贺给两个日本妓女和两个美国水兵牵线成功,然后他坐着美国兵的吉普车来到一座废弃的小学校。穷妓女们在校舍里摆了木板床,做见不得光的交易。
“小子,这就是你给我们介绍的女人么?怎么跟女鬼似的?”水兵不满地嚷嚷。
“另一个就跟还没有发育一样!”
十五岁的小妓女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水兵从腰间抽下皮带挥舞,想把犬山贺逼出门去。
水兵们只是不想付钱,犬山贺忽然明白了,把他逼出去以后水兵们就可以对屋里的两个女人为所欲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就算妓女们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那年犬山贺十六岁,是能救她们的唯一的男人。他脱下外衣,露出骄傲的刺青,挥舞着木棍往里冲。他一次次地被皮带抽翻,皮带上的钢扣把他的脸割得伤痕累累。
他疯狂地叫嚷,都是些没逻辑的话:“我是犬山家的贺!这是我们犬山家的女人!美国佬滚出去!”
其实就在前一天他还不认识这两个妓女。他这么嚷嚷的时候脑海里尽是破碎的画面,那个美军上校压在他姐姐的身上,夕阳的余光照在父亲的尸体上,死在街头的大姐敞着怀赤裸着胸口,上面文着花与鹤……他咬牙切齿,牙缝里都是鲜血。
一名水兵踩着他的头,另一名水兵猛踢他的裤裆。他还在骂骂咧咧,挣扎在落满樱花的泥泞中。这是美好的春天,却是他的受难之日,他痛得蜷缩起来,心里觉得这真是一个莫大的笑话,照这么踢打下去他一定没法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吧?真可笑,执掌风俗业的犬山家,最后一个男人也要完蛋了。
水兵们飞了起来,像小燕子那样飞过天空。犬山贺呆呆地仰望,落樱的天空下忽然出现高挑的身影。
“绅士们,我们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胜利源于我们打败了日本的男人,而不是女人和孩子吧?”穿白色军服的美国军官弯腰捡起水兵们掉落的皮带,轻盈地挥舞。皮带在他手里就像是牛仔们的长鞭般好用,每一击都准确地在水兵们身上留下一道血痕。水兵们愤怒地大吼,但每次当他们试图站起来扑上去,军官就准确地抽打在他们的膝盖上,强迫他们重新跪倒在泥泞中。他围绕着水兵们行走,在一圈之中挥出了无数鞭,直到那两个蛮牛般的男人抱头表示屈服。
“绅士不会对弱者使用暴力,”军官把皮带扔在水兵们面前,“那只会让你自己变得弱小。”
细雨落了下来,白衣军官打着一柄英伦风的黑伞,他提着旅行箱,腋下夹着军帽,看起来是刚到这座城市。他并未关注两个袒胸露乳哭泣的妓女,而是踢了踢筋疲力尽的犬山贺:“看起来是个不怕冲入荆棘丛的小鬼,但还得冲出荆棘丛,才算长大了。”
犬山贺不满他冷漠高傲的语气,使劲抹去身上的泥浆给他看自己的文身。
“原来是犬山家的孩子啊,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叫昂热,来自美国的混血种。我是来谈判的,你们可以选择和平或者尊严。”军官淡淡地说,转身掏出手帕扔在妓女们赤裸的胸口上。
那时樱花从小学校舍屋顶上的缺口飘落下来,希尔伯特·让·昂热仰头眺望水洗般的天空,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纸烟。
“老师!”犬山贺用足力气大喊。
“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我确实也利用了你来控制日本分部,大家就算两清了。”昂热停下脚步,“我们之间没有谈判的余地。不错,我是个复仇者,我要把所有的龙王都送上绞刑架,所有跟龙王复苏有关的事我都不会不闻不问。我会挖出你们的秘密,亲手杀死你们的神,这件事上我不跟任何人谈判。当然,我也清楚你们不会轻易把秘密告诉我。”
“那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犬山贺喘息着。
“看看你,阿贺,好久不见……下次见面的话也许就是敌人了。”昂热轻声说。
“老师!家族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绝不是想跟你为敌!”犬山贺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椅背的手微微发抖。
“你们也得敢啊。”昂热耸耸肩。
“也许真如老师说的……从今以后大家就是敌人了。”犬山贺深鞠躬。
昂热拎起行李箱转身离去,这时头顶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微声,杀机如暴雨般从天而降!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抬头,但都没有想清楚这股杀机的源头是什么。
昂热的双肩猛震,随着那一震,他变成了猛虎,一只原本在树林里漫步的虎,忽然全身肌肉暴起,雄浑的力量在身躯表面流动。古刀轰鸣,犬山贺扑向昂热的背心,鬼丸国纲在他掌中跳闪着寒光。“刹那”直接从九阶开启,无与伦比的512倍神速!昂热转身,犬山贺笔直地撞入了他怀中!
枪声震耳欲聋,弹幕斜切而下,割裂整个舞池。枪固定在玉藻前屋顶的红牙飞檐上,大口径高射机枪,子弹出膛的速度能达到两倍音速,用自动设备触发。两架机枪,每架二联装,四个枪口在咆哮,弹幕覆盖的面积足有几十平方米。无路可逃,昂热也没准备逃,折刀在空气中划出暗金色的花纹。弹幕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把抱在一起的昂热和犬山贺压在地面上,舞池的水晶玻璃爆出数不清的晶莹碎片,把两个人的身形都吞没。
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都惊呆了,但他们为了表示诚意没有携带武器,仓促间没有办法对付高处的重武器。女孩们什么也做不了,她们背贴墙壁手指塞紧耳朵,否则耳膜都会被枪声震破。
足足半分钟的压制射击,数以千计的子弹如钢铁瀑布般从天而降。
最后是一道火光冲上屋顶,引发了巨大的爆炸,把红牙飞檐震塌了。那是绫音发射的火箭弹,她开始完全被吓傻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扑向自己的火箭筒。如果不是她的火箭筒,压制射击还会再持续半分钟。红牙飞檐的碎片纷纷坠落,玉藻前的屋顶也轰然洞开,微雨飘落,打在斑驳的红绸上。灰尘中昂热盘膝而坐,把犬山贺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四面八方都是弹痕,那是被昂热弹飞的子弹造成的。如果当时有一架高清摄影机对着昂热拍摄,会发现折刀跳闪着把一枚接一枚的机枪子弹切分为二,一条弹道到了昂热面前就骤然分成两条。
“这才是极速啊。”犬山贺轻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只觉得看见了星辰。”
除了被一块弹片擦伤眉宇,昂热没有受伤,伤都在犬山贺身上。鬼丸国纲挡在了犬山贺的左胸前,帮他弹开了几枚子弹,确保他的心脏没有被毁,可身体其余部位则满是弹孔。混血种的骨骼坚硬到连机枪子弹也不能射穿,犬山贺硬是用浑身的骨骼接下了大部分子弹。他拔刀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脏,他不能立刻就死,他要活着,活着才能扑上去挡下子弹。
他和昂热都准确地判断出那金属碰撞的声音是撞针敲在子弹的底火上。
“バカ。”昂热低声说。
“都说了好多遍了,我确实是个笨蛋啊。”犬山贺仍然完好的半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那些枪的事我不知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不知道。无论是谁做的我都会为你报仇,你的干女儿们我也会帮你照顾。”昂热没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拥抱你么?”犬山贺问。
“当然没问题了。”昂热俯身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老师……战争就要开始了,他们都不相信你。”犬山贺凑在昂热耳边,用了极低极低的声音,“在日本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去找……那个男人,他还活着,他知道一切。”
“嗯。”昂热摸了摸他的头。
“老师说的道理,我现在懂了。”这是犬山贺这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人要多少年才能明白老师跟你讲的道理?也许是课堂上的一瞬间,也许是一生。
昂热忽然明白了。就像他来这里不是跟犬山贺谈判,犬山贺也不是要跟他谈判。虽然对暴君般的老师怀着怨念,但自始至终,犬山贺还是把他看作老师。犬山贺是想警告他,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危险正在逼近,即使以犬山贺的地位仍旧无法洞悉一切。而且他的身边密布耳目,蛇岐八家中再无可信任的人。
卡塞尔学院前日本分部长犬山贺,死前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
“对家族尽忠,对老师守义,这就是你们日本人所谓的尽忠守义?”昂热用力按着犬山贺的眉心,像是要把那至死也没有松开的川字纹按平,“真愚蠢啊。”
劳斯莱斯轿车飞驰而来,甩尾停在玉藻前门口,雪亮的车灯照着熟铜大门。后面跟随的奔驰车队在周围停下,黑衣人蜂拥而出,他们围绕劳斯莱斯组成人墙,手伸入衣襟。
附近的人都听见了玉藻前中暴作的枪声,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
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有人提着沉重的皮箱走了出来,车灯把他照成耀眼的白色。那个人一步步走向劳斯莱斯,保镖们都握紧了腰间的武器,做出一触即发的进攻姿态。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人并不像什么危险人物,他穿着三件套的格子西装,戴着玳瑁框的眼镜,看起来是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但这位绅士有些疲惫也有些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落满灰尘。绅士挥手示意保镖们闪开,保镖们正要动手,车里传出低沉的声音:“让开,你们有什么资格挡昂热校长的路?”
保镖们立刻让开了道路。昂热靠在劳斯莱斯上,缓缓地出了口气,眺望着东京的夜色:“橘政宗?”
车窗玻璃缓缓降下,穿着黑色和服的橘政宗微微躬身:“初次见面,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根据学院的情报,你从十年前开始担任蛇岐八家的大家长,居然还没死?”昂热甚至懒得看他。
“我是橘政宗,曾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我还没有死。”橘政宗丝毫不动怒,还是用敬语回答,旁边有人为他译成英语。
“你让我的学生犬山贺来接待我,让他来劝说我,给我施压,自己却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藏在车里等结果?”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跟您没有任何交情,而您又是世上最令人敬畏的屠龙者,我还知道您其实并非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所以我想如果是我亲自出面,大概不会谈出什么好结果,”橘政宗说,“却没有料到最后演变成这种局面。其实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你知道最后是什么局面?”昂热冷冷地看着他,“有人用了四台重机枪要杀我,你怎么会提前知道的?或者,是你安排的?”
“宫本家主和龙马家主都有电话给我。”橘政宗说。
昂热叼上一支雪茄,伸手在身上摸索,橘政宗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下属点燃打火机递到昂热面前。
昂热对空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校长的意思是怀疑我过去的经历?”橘政宗不急不缓地说。
“你很奇怪。二十年前没有人听说过橘政宗,你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人知道你生于哪里以前做过什么,你老得快死了,可是只有最近二十年的履历是清楚的。一个只有二十年人生的老人,却在日本掀起了那么大的风浪,你是个很大的‘东西’。”昂热挠了挠头,“一个世纪以来,只有两个人能强行把日本黑道的各方势力凝聚起来,一个是我,我建立了卡塞尔学院日本分部;一个是你,你毁掉了我建立的机构,重新打出蛇岐八家的旗帜。也许你配做我的敌人。”
这是嚣张至极的挑衅,保镖们怒气勃发,不约而同地持刀逼上。人墙越聚越密,昂热仍在一口口地抽烟。
“退后。”橘政宗说。
保镖们不得不退后,同时强忍着表现得谦恭有礼。
“校长您用这种语气说话,有违教育家的身份啊,被您的学生知道了,会很惊讶吧?”橘政宗又说。
“在学生面前我是不会流露出这么难看的嘴脸的,但我现在在跟你说话,你是个黑道的老混混,而我也曾是个黑道的老混混,我们之间可以坦白说话。”
“今天的事我们会查清楚向校长您汇报,但家族谈判的底线想来犬山家主也说清楚了,不容更改。”
昂热点了点头:“你们今晚要不要开个派对什么的?你们讨厌的那家伙死了。”
“犬山君?”
“是啊,你们不一直说他是我的狗么?是出卖蛇岐八家的叛徒,是八姓家主中跟卡塞尔学院走得最近的人,他死了岂不是值得庆祝的事?”
“至少我从未怀疑过他,我们会为他复仇,他是蛇岐八家的犬山家家主,是我们的同胞。”
哭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玉藻前中走出了长长的队伍。长谷川义隆走在最前面,犬山家的女孩们抬着犬山贺的尸骨尾随,扶灵的是弥美、琴乃、和纱……全日本三分之一的少女偶像。明天电视机前的观众会发现很多少女偶像同时宣布停工,很多夜总会也会关门歇业,男人们无欢可寻。从今夜起,整个日本的风俗业将停止运转,作为对家主的哀悼。
“对校长的招待不周,请原谅。”经过的时候,义隆向昂热深鞠躬。
“想哭就哭吧,你这样憋着,就像一只公鸭。”昂热皱眉。
“不想哭,只觉得难过,家主和校长的重逢,太晚了啊。”义隆长叹。
昂热愣住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作为一个教育家,学生们都死了,自己还活着……这是让人多不爽的事啊!”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球棒,狠狠地一棒砸在劳斯莱斯的水箱盖上,接着棍如雨下。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家伙何以忽然间暴戾如此。
劳斯莱斯以手工定制著称,车身是工人用锤子一寸寸敲打出来的,即便是擦伤也得花上几十万日元修理。而昂热抡着球棒,把这辆车砸得后视镜脱落、前窗玻璃开裂、车门凹陷、行李舱盖弹开……他还一边砸一边踹,把鞋印留在镜面般的烤漆上。
“都别动,让校长放松一下。”橘政宗说。
昂热每抡一棒就在修车的账单上增加了巨大的数字,司机开始还试图算个账,之后他就放弃了,去跟车厂定一辆新车是更省钱的办法。橘政宗端坐在这辆四面透风的车里,礼佛般安静,任凭车身震动,碎玻璃直往下掉。保镖中也有曾在街面收保护费的,为了威胁不交保护费的店主,就在深夜里砸烂他们的车,看昂热这么砸法,显然是行内人,足见他六十多年前在东京街头号称“十番打”不是浪得虚名。
最后一击昂热把前保险杠砸脱落了,他扔掉球棒,拎起皮箱调头离去。
“要送您一程么?”橘政宗问。
“就你这破车还是算了吧。”昂热冷冷地说。
“再见,昂热校长。”望着昂热远去的背影,橘政宗在车中微微躬身,此时此刻他还不忘使用敬语。
[1]twitter,中文译名推特,是全球最大的社交网络之一,用户可以发布不超过140个字符的短信息到网上,信息会被推送给每个关注他的人。中国所谓的“微博”就是twitter的翻版,在欧美twiiter的使用者很多,美国总统奥巴马甚至用twitter第一时间发布了他竞选成功的消息。
[2]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不用担心,我会听话”。
[3]三岛由纪夫,日本著名作家,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齐名。他同时也是日本右翼激进分子,思想有军国主义特色,且是武士道的拥趸。他在二战后组织私人武装“盾会”,闯入日本陆上自卫队办公室挟持师团长,在阳台上对自卫队士官们发表演讲,要求推翻不准日本拥有军队的宪法,让日本组织起真正的军队,保护天皇和传统,但并未被响应。接着他退入室内,以传统方式切腹自杀,头上系着“七生报国”字样的头巾。昂热在这里是嘲笑犬山贺以爱国者自命,说话像三岛由纪夫那么冲动。
[4]在居合道中水月指胸口要害。
[5]バカ,在日语中通常写作“马鹿”,发音是“八嘎”,也就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八格牙路”的缩写。但是程度比“八格牙路”轻,骂人是傻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