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哈维与丹后来许多次谈话中的头一次,丹告诉哈维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平底小渔船的名字转让给那条假想中的、博格斯做过模型的流线船。哈维也听丹讲了许多住在格罗斯特的真海蒂的事,他还见到了她的一绺头发和一张照片。头发是那年冬天丹上学的时候,好说歹说不管用之后,从坐在前排的海蒂头上“钓”到的。海蒂大概有十四岁,对男孩子全都不屑一顾,整个冬天伤透了丹的心。所有这些话都是在哈维发誓严守秘密的情况下,丹才向他推心置腹他说出来的。这时往往是在月下的甲板上,或是在周围一片漆黑中,或是在令人窒息的浓雾中,后面有呜咽的舵轮,前面只有在海浪中向上爬的甲板,看不见喧闹不息的大海。两个小伙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尽管如此,有一次他们还是打了架,一直从船头打到船尾。后来,阿宾来了才把他们分开。他们要阿宾答应不要告诉迪斯科,因为他认为值班时打架比睡觉更糟糕。哈维在体力上比不上丹。不过,最近的体力劳动起了很大的作用,尽管被打败,他却没有想到用不光彩的手段跟丹打个平手。
那是在他治好手上的疖子之后发生的事。由于湿毛衣和油布雨衣擦破皮肤,他生了疖子,从肘部一直延伸到手腕。疖子碰到海水刺得生疼,等到化脓了,丹用迪斯科的剃刀来为他刮脓疗伤,并安慰哈维说,他现在成了一个“真正的纽芬兰浅滩的捕鱼人”。而他所受的脓疮之苦,正是他在捕鱼这个行当中赢得地位的标志。
他年龄小,加上又很忙,所以基本不会费力去多想些什么。他只是感到非常对不住母亲,常常期盼能见到她,首先想要告诉她自己精彩的新生活,还有自己在这儿出色的表现。要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就不愿另外去多想母亲,因为难免联想到自己的“意外身亡”会给母亲造成多大的打击。然而,有一天,他正站在前舱的梯子上跟厨师逗乐取笑,厨师指责他跟丹把炸馅饼给偷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跟在班轮上被吸烟室的陌生人嗤之以鼻比较起来,自己可真是进步了很多。
现在,他已被公认为“海上”号的一分子,参与“海上”号的一切事情,餐桌上有他的位置;舱房里有他的铺位;暴风雨的天气里,他也能跟大家一起参加漫无边际的长谈,别人也都很乐意听他谈谈在岸上的生活,尽管他们将他所谈的事称为“天方夜谭”。不到两天半时间,他就觉察到,只要谈及自己那似乎已经遥远的生活,除了丹,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就连丹对此也只是将信将疑。于是,他干脆就编造了一个朋友来,说他曾听说过一个俄亥俄州托莱多市的男孩,驾着一辆四匹小马拉的小型马车,一次性就订了五套衣服,在舞会上跳一种被称为“德国华尔兹”的舞蹈。舞会上,最大的女孩子也不过十五岁,但送的礼物都是用纯银打造的。索特斯驳斥道,这种故事就算没有亵渎神灵,也完全称得上是歪门邪道。不过,他还是和别人一样听得津津有味。讲完之后,他们的评判给了哈维一个全新的观念,他对德国华尔兹舞会、服饰、金箔过滤嘴香烟、戒指、手表、香水、小型宴会、香槟、玩牌和酒店住宿有了不同的认识。说到自己所谓的“朋友”,他的语调渐渐地变了。朗·杰克给他那个朋友起了“傻小子”、“镶金娃娃”、“吃奶的大蠢货”等亲昵的名字。哈维还把那穿了胶靴的脚跷在桌上,还会编造一些丝绸睡衣裤,特地从外国进口的围巾之类的故事,来败坏他这位朋友的名声。哈维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小伙子,他有敏锐的眼光和听觉,能察言观色,听出周围人的话音。
不久,他就知道迪斯科把那个他们称之为“猪脖套的旧的绿壳子象限仪放在什么地方了——就放在他铺位的睡袋下面。当他测量到太阳的位置时,借助‘老农’历书找到纬度时,哈维就钻进船舱里,用钉子在长满铁锈的烟囱管上刻下推算结果和日期。这下,哈维觉得那班轮上的轮机长所做的事也不过如此。他做出一副老水手长辈的架势,先小心翼翼地朝边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宣布双桅船当天所在的位置。这架势,恐怕有三十年工作经验的轮船司机也赶不上他的一半。也就是从那时起,迪斯科就不用再操作那象限仪了。当然,所有这些事情里都得讲究个规矩。
除了深海测深锤迪斯科还保留一手外,上面提到的“猪脖套”、埃尔德里奇海图、老农历书、布朗特的《沿海航海指南》以及伯蒂奇的《航海家》都被迪斯科当作法宝用来教他。汤姆·普拉特第一次教哈维如何飞“蓝鸽”时,他差点没把阿宾给砸死。虽说他的力气不适应在复杂的海域进行连续测深,但在风平浪静时,只要遇到浅水,迪斯科还是随便派他用七磅重的测深锤去测量水深。正如丹所说:
“老爸并不需要知道水深。那只是抽样检查。哈维,你要给测深锤好好抹上油脂。”于是,哈维就给铅垂底面的凹坑涂上油脂,然后仔仔细细地将粘在上面的沙粒、贝壳、淤泥或其他东西都取下来,交给迪斯科,让他沾在手指上闻一闻,然后做出判断。正如以前所说,迪斯科一想到鳕鱼,他就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鳕鱼。凭着一些久经考验的直觉和经验,他让“海上”号从一个停泊处移到另一个停泊处,总是能找到鱼群,就像一个会下盲棋的人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移动棋子一样。
不过,迪斯科的棋盘却是大纽芬兰浅滩,一个三角形地带,边长约为二百五十英里。那是一片波涛翻滚的茫茫大海,笼罩着阴冷的浓雾,时常有大风肆掠,浮冰作祟,光临这里有威风凛凛的大班轮,也有捕鱼船队的点点帆影。
一连好几天,他们都在雾中作业。哈维负责敲钟,后来,他对这种浓雾天气逐渐熟悉之后,就跟随汤姆·普拉特出去,只是心像要跳出嗓子眼似的。雾气久久不散,可鱼儿却在咬钩。当然,谁也不会就这么提心吊胆什么也不干一等就是六个小时。于是,哈维便专心致志地学着使用渔线和渔叉,也就是汤姆·普拉特所称的“挑棍儿”。他们靠着钟声的引导和汤姆的直觉把平底船划回了双桅船;曼纽尔的海螺声也在他们周围隐约可闻。然而,这是一次奇异的经历,因为一个月哈维第一次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平底船周围雾气腾腾的水面在移动,渔线仿佛消失在虚无缥缈之中。他睁大眼睛,目光所及不足十英尺,而且除了上面的雾气消散在下面的海面上,什么也看不清。几天之后,他跟曼纽尔来到了一片海域,预计深度应该在四十英寻,可把锚缆放完了,那铁锚还是没有触底。这一下,哈维真的害怕起来,他感到与陆地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没有了。“是鲸鱼洞。”曼纽尔边说,边把锚缆拽了回来。“迪斯科这下玩笑开大了。走!”说着,他就划着船去找汤姆·普拉特以及其他一些正在奚落船长的人,因为这是仅有的一次,船长领着他们到了鲸鱼洞边缘这样的不毛之地,鲸鱼洞是大浅滩中的无底洞。他们又穿过浓雾,停泊在另一个地方。这一次,哈维再从曼纽尔的平底渔船里出来时,顿时连一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带着一股死亡气息在白色的浓雾中移动。只听见海上一阵轰鸣,接着什么东西急速迸落水中,随之传来了水花四溅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浅滩夏天可怕的冰山,他吓得躲在船底,浑身瑟瑟发抖,让曼纽尔笑了好一阵。当然,也有那么几天,风和日丽,天气暖洋洋的。这个时候,除了手里懒洋洋地拿着一根钓鱼线,用一把桨拍击漂在水中的“炎炎烈日”,似乎做别的都是一种罪过;还有那么几天海上起着微风,他们就教哈维掌舵,将双桅船从一个停泊点开至另一个点。
前桅帆像舞动的镰刀一样在湛蓝的天空下来回挥动,哈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双桅船的龙骨听从他的指挥,滑过那长长的浪谷,他激动地浑身发抖。这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尽管迪斯科泼了冷水说要是有条蛇跟着他的尾迹,准会粉身碎骨。不过,常言说得好,骄兵必败。他们本来是利用支索帆顺风航行,但哈维为了让丹看看自己的技术如何炉火纯青,一下子把它升了起来——幸好,这帆本来就已经很旧了。不料,前桅帆砰地一声栽了下来,前桅斜桁直刺支索帆,把它戳了个大洞。当然,这也避免了支索帆顺着主桅整个跨塌下来。他们在可怕的沉默中降下了破帆。在后来的几天里,哈维在汤姆·普拉特的帮助下利用空闲时间学习如何使用针线和铁掌[6]。丹听了欢呼雀跃起来,因为据他所说,他自己早年的时候也捅过同样的大篓子。
跟其他男孩一样,哈维将船上所有成年人的举动依次模仿了一遍。到后来迪斯科俯身舵轮的特殊姿势,朗·杰克把渔线拿在头上挥舞的模样,曼纽尔在平底船中曲背划船有力的动作,以及汤姆·普拉特在甲板上走路那种“俄亥俄号”式的昂首阔步,他都学得惟妙惟肖。
“看他学我们的样子可真有意思。”朗·杰克说道。那时正值正午,哈维站在绞盘边上朝外望。“我用我的工钱打赌,他不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一名勇敢的水手了。瞧他那小小的背影!”
“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嘛。”汤姆·普拉特说,“男孩子就喜欢装大人,装着,装着就以为自己变成了是大人,一直到死都在不停地装。早在俄亥俄州的时候,我就干过这样的事了。我第一次在港口站哨的时候感觉比法拉格特[7]还威风。丹现在满脑子也是这种想法。瞧瞧他们,真真一副真正老船员的样子。人家军舰上的水手怎么说的,每根头发都是做绳索的粗线,每滴血都是一滴斯德哥尔摩柏油。”他朝船舱梯子口说道,“迪斯科,这次你可能想错了。你凭什么对我们大家说这个小孩脑袋有毛病?”
“他以前是有毛病。”迪斯科答道,“才上船的时候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但我得说之后他的头脑清醒了很多。我治好了他。”
“他很会讲故事。”汤姆·普拉特说,“那天,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驾着一辆小巧玲珑的马车,由四匹小马拉着,在俄亥俄州的托莱多市四处游逛,我想多半是这样说的,还请了一大帮年龄相仿的孩子吃餐。他讲得神乎其神,像神话一样,不过,挺有趣的。他肚子里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我看,这都是他那个脑袋瓜里瞎想出来的。”迪斯科的声音从船舱里传了出来,他正在忙着写航海日志,“我有理由相信,那故事都是编出来的。除了丹,谁也不相信这些故事,他还嘲笑我呢。我听见过他在背后嘲笑我。”
“你们有没有听到过西蒙·彼得·卡豪的故事?人家想凑合他妹妹西迪和洛林·杰拉尔德的婚事,小伙子们便变了一个谎话跟他和乔治一家人开玩笑。”索特斯大叔慢吞吞地说,他站在右舷下风处放平底船的地方,静静地淌着汗。
汤姆·普拉特在吞云吐雾,他一言不发表示不屑一听,他是科德角人,二十多年前就听说过这个故事。索特斯叔叔一边粗声粗气地咯咯笑着,一边继续讲了下去:
“西蒙·彼得·卡豪就当着洛林的面说,‘这家伙住在城里,他娘的蠢得要命,他们告诉说,我妹妹嫁了一个有钱人。’西蒙·彼得·卡豪真是口无遮拦,就这么把话给传了出去。”
“他可不讲什么宾夕法尼亚的荷兰话。”汤姆·普拉特回了一句,“你最好还是让一个科德角人来讲这个故事吧。很早以前,卡豪一家还是吉普赛人呢。”
“嗯,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演说家。”索特斯说,“我只是要借事说事而已。我们的哈维不正是这样的嘛!镇上的一半人对另一半蠢得要命的傻瓜说。竟然还有人相信他是个有钱人。哎哟!”
“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把一条船上的水手全都换成索特斯,那该有多么开心啊?”朗·杰克说,“一半在犁沟里,一半在粪堆里,卡豪倒不用开口,就能断定他是个渔夫。”
有一阵子,大家都把索特斯当作了笑柄。
迪斯科没有插话,他正在写航海日志,用的是一种瘦长尖削的方形字体。一页一页地在脏了的纸上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七月十七。这天雾大,鱼不多。向北停泊。这天就这样结束。
“七月十八。白天到来就大雾弥漫。捕到少量的鱼。
“七月十九。白天到来有很小的东北风,天气晴朗。在东面停泊。捕到了不少鱼。
“七月二十。这一天是安息日,白天有雾和微风。这天就这样结束。这星期的捕鱼总数为3478条。”
他们礼拜日从不工作,遇到天气好的话就刮刮胡须,洗洗澡,阿宾就唱一唱赞美诗。有一两次,他暗示说,要是他们认为合适的话,他可以布一会儿道。索特斯叔叔听说他有这个念头,差一点扑上去掐住她的喉咙,他提醒宾,他并不是什么传道士,千万别去想这种事。“万一我们让他想起约翰斯镇,”索特斯叔叔解释道,“到该怎么办?”作为妥协,他们让阿宾高声朗读了一本名为《约瑟夫》的书。那是一本皮面装的旧书,散发出上百次航行的气味,非常结实,跟《圣经》极为相像,只是里面都是一些战斗、围城的生动描写。这部书他们差不多从头至尾都读过。在其他方面,宾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个子。有时,他可以连续三天不说一句话,不过,他下棋,听别人唱歌,听别人讲故事,听了也会哈哈大笑。有时,他们鼓动他讲讲,他就回答说:“我不是想搞得不合群,只是我没什么可讲的。我觉得脑袋里空****的,连我的名字差点都忘了。”说完,他便回过头朝索特斯叔叔投以微笑,盼他帮自己说句话。
“怎么会呢,宾夕法尼亚·普拉特,”索特斯大声嚷嚷道,“下一次你会把我也给忘了!”
“不会,绝对不会。”阿宾会这样说,说完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宾夕法尼亚·普拉特,错不了。”有时,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名字;有时,倒是索特斯叔叔忘了这个名字,跟他说他叫哈斯金,或者瑞切,或者叫麦克·韦迪,一直到下次再纠正,而阿宾呢,只要听他说出一个名字也就满意了。
他一向对哈维很体贴,他可怜哈维,把他当作一个从家走失和精神错乱的孩子。索特斯看见阿宾喜欢这个孩子,也就放心了。索特斯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认为让孩子们规规矩矩是他的责任。有一天,海上风平浪静,哈维头一次战战兢兢爬上主桅冠(丹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帮忙)。他认为,把索特斯的大海靴挂上去是他的责任——就是在附近的双桅船面前出索特斯的洋相。对于迪斯科,哈维却不敢放肆,倒不是因为老人直接向他发布命令,像对其他水手一样对待他,说“你是不是想干这干那吗?”和“我看你最好去……”之类的话。他那胡子剃得光光的双唇和皱拢来的眼角,对年轻人的青春热血自有一种强有力的镇静作用。
迪斯科给他看了那张被翻得稀烂、上面标有许多点子的航海图,说它意义重大,任何政府出版物上都印有这一张图,他还手把手地让哈维拿着铅笔,把整个大浅滩的一连串停泊点都一个个查了一遍——勒阿弗尔、西部湾、邦克如、圣皮埃尔、格林以及格兰德。与此同时,他还谈到了鳕鱼,还教他“猪脖套”(象限仪)的工作原理。
在这方面,哈维超过了丹,因为他天生就有一个善于计算数字的大脑和善于捕获信息的观念,他只要一看纽芬兰浅滩阴沉沉的太阳,便能激发出他所有的急智来。至于其他航海的事,他的年纪阻碍了他。就像迪斯科所说的那样,他应该在十岁时就开始航海生涯才是。丹能够在黑暗中给排钩装饵料,想抓到哪根绳子就是哪根绳子,而索特斯叔叔就算手心烂了,只要有需要,他也仍能凭借触觉加工鱼下舱。迪斯科能在半大不小的风里,光凭风在脸上的感觉就能驾船。把“海上号”调整到刚好能吃风的位置。当他在调节索具或使平底船成为自己意志和身体的一部分时,这些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起作用的。可是,他无法把这些知识传授给哈维。
遇到暴风雨来临的日子,即使他们躺在前舱或者坐在舱房的柜子上时,依旧还有许多见闻在双桅船上传播着。这时,谈话一停下来总能听到吊环螺栓、铅锤以及铁环的备件在那儿滚动和嘎嘎作响。迪斯科谈到了五十年代捕鲸时的情形,谈到巨大的母鲸如何在它们的幼崽身旁被捕杀;谈到它们在黑浪滚滚中如何垂死挣扎,它们的血如何喷到四十英尺的高空;还谈到渔船如何被撞得粉碎;打鲸鱼的火箭如何意外地朝后边窜出来,在吓得发抖的水手中炸开,中间还插入了一八七一年那场寒潮的故事,三言两语谈到一千两百多人三天里在冰上弄得无家可归,好不可怕。这些故事都很好听,又都是真实的。不过,最最精彩的还是他讲的那些有关鳕鱼的故事,他绘声绘色地讲到它们如何在龙骨下面的深处争论和思考自己的事情。
朗·杰克的趣味更倾向于神奇的东西。他讲起鬼怪故事来往往让大家鸦雀无声。这些鬼怪故事有莫诺莫伊海滩上的“哟嗬鬼”,他嘲笑孤独的挖蛤蛎者,把他们吓得要死;有出没沙滩和沙丘的鬼魂,他们因为得不到安葬而作祟;有被海盗船长基德手下人的鬼魂守护着的火焰岛上的宝藏;有一些船在雾中行驶竟会鬼使神差直奔屈罗洛镇而去;还有缅因州某个港口除了陌生人没有一个人能两次把锚抛在同一个地方,原来有一伙水手半夜里驾着他们那种老式的小船,铁锚放在船头,在这一带划来划去,一边划一边发出哨声——他们并不叫喊,光是发出哨声——因为抛锚人的灵魂扰乱了他们的安息。
哈维有一种想法,他家乡的东海岸德塞特山以南,那里主要居住着一些夏天里把马赶来的人,他们住在铺硬木地板,挂门帷的乡下房子里。他嘲笑这些鬼怪故事——一个月以前他就不会如此。可听到最后,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感觉到毛骨悚然。
汤姆·普拉特讲的是在“老俄亥俄”没完没了地绕着哈恩角航行的故事。当初,鞭刑尚未废除。他们有一支舰队,如今,这支舰队像毛里求斯的渡渡乌一样已经绝灭,毁于南北战争中。他告诉他们,火红的炮弹如何纷纷落到大炮附近,他们跟其中一颗只相隔一块湿土;钻进木头的炮弹丝丝作响,冒着烟,“吉姆·巴克小姐”号上有个水手把水泼在炮弹上,还向炮塔大声叫喊,叫他们再试一试。他还讲了封锁的故事——一连好几个星期,船抛了锚,在水上摇摆,只有蒸汽船来了又去了,才打破一会儿单调的生活。后来,他们的煤也用完了,帆船更是毫无办法;还讲到了大风和寒流,寒流让二百个人日夜不停地在结冰的缆绳上、船台上和索具装置上捣呀,砍呀。那时,厨房里像炮台上射出的炮弹一样火红,人们喝可可用的都是提着桶。汤姆·普拉特没有在蒸汽船上待过。在那玩意儿还比较新鲜的时候,他的服役就结束了。他承认,那是和平年代一种中看不中用的发明,他满怀希望有一天帆船会重振雄风,一些万吨快速帆船问世,帆杠足有一百九十英尺长。
曼纽尔讲起话来慢条斯理,语调软绵绵的。他讲的尽是马德拉群岛的一些漂亮姑娘在干涸的河床里洗衣服,她们顶着皎洁的月光,头上是随风摇曳的香蕉树。还讲了一些圣人的传说,以及寒冷的纽芬兰中途港的一些希奇古怪的舞蹈和搏斗。索特斯则主要谈农业,因为尽管他读《约瑟夫》,还常常解释这部圣典,他一生的使命就是为了证明绿肥——尤其是三叶草的价值,而反对任何形式的化肥。他一提起化肥就禁不住大肆攻击。他从铺位上抽出一本本油腻腻的书,多半是橘子大王贾德的著作,并拿腔拿调地读起来,还朝哈维直摇晃手指,哈维却一句话也听不懂。要是哈维取笑索特斯的演说,小个儿宾就会由衷感到痛苦,因此,哈维只能管住自己,再受罪也得礼貌地保持沉默。由此可以看出,哈维确实是个好人。
厨子自然是不会参加这些谈话的。通常,他只是在绝对有必要的情况下才说几句。不过,有时一种古怪的演说天赋也会突然降临到他的身上。那时,他也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一半用盖尔语,一半用结结巴巴的英语,一说就是一个小时。他跟两个孩子特别谈得来,而且他决不收回他的预言,说总有一天哈维会成为丹的主人,而且说他一定看得到这一天。他告诉他们冬天布雷顿湾运送邮件的办法,说狗拉雪橇到科特雷的情形,还谈到北极破冰船的事——那种船打破了大陆和爱德华王子岛之间的冰层。后来,他还给他们讲述了他母亲传给他的故事,讲到了遥远南方的生活,那儿水从不结冰,他还说他死后灵魂会安息到一片白色的沙滩上,那里气候温暖,有棕桐树在上面随风摇曳。孩子们觉得这个念头非常古怪,因为这个人活到现在还从没见过棕榈树呢。还有,每当吃饭的时候,他经常问哈维,而且光问哈维一个人,饭菜是不是合他的口味,他这样问,第二批吃饭的人往往会哈哈大笑。不过,他们对厨师的看法还是相当尊敬的,因为在他们的心底里也认为,哈维是一个吉星,许多事情的结果也证明这一点。
哈维的每一根毛孔都在吸收新的知识和新的事物,身体也因为呼吸新鲜空气而越来越结实。这时,“海上号”一直在航行,在纽芬兰大浅滩上捕鱼。银灰色、成百上千公斤的鱼整整齐齐地垛在舱里,越堆越高。没有一天的工作有什么异常,可是,这种平常的日子一天紧跟着又一天。
自然,一个像迪斯科那样名声在外的人,许多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丹甚至把这称作是附近船只的“盯梢”行为——但迪斯科自有一套非常有效的诀窍,常常在大雾弥漫、流水悄悄的大浅滩上给他们一个不告而别。
迪斯科避免跟他们结伴而行有两个原因。首先,他想进行自己的试验;其次,他反对各国的船队混杂在一起组成船队。这一大批船主要来自格罗斯特市,也有来自普罗温斯敦、哈维奇、查塔姆以及缅因州各个港口。至于那些船上的水手来自何方就只有天晓得了。冒险往往会产生鲁莽行为,再加上其中搀杂了一丝贪念,在拥挤的船队中,各种各样事故的机会便层出不穷。这好比有一大群羊,围在一头不被认可的头羊身边,那会怎么样。“就让杰罗尔德两兄弟来带他们吧。”迪斯科说道,“在东部浅摊上,我们不得不在他们中间待一段时间。不过,要是运气好的话,也不会待得太久。哈维,我们现在在哪?眼下有没有考虑找一个合适的陆地。”
“是吗?”哈维说道。这时,他正在打水(他刚学会如何摆动提桶),之前,他已经在下面加工了好半天的鱼,“这么说来,换换花样,碰一碰可怜的陆地倒也不错。”
“所有的陆地,我最想看的是那个东海岬,可我不想去碰它。”丹说,“爸爸,看来,我们不必在浅滩上待两个多星期了。哈维,你能碰到船队了,你不是一直想碰到他们吗?到时候,我们就得真价实货干活了。谁也别想正不正经吃顿饭。饿了吃点点心,睁不开眼睛再去睡。好家伙,干得你一个月以后还恢复不了你以前的模样,到了老维尔京滩,我们不会再让你打扮得像模像样了。”
哈维从《埃尔德里奇海图》上得知,老维尔京滩跟一个名字古怪的浅滩休息地是本次渔船游弋的折返点,而且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在那里用完盐的储存。但是,看看维尔京滩的大小的时候(图上就一个小点),他怀疑就算是迪斯科用“猪脖套”和测深锤也未必能找得到。他后来才知道,迪斯科对任何人的事情都是一视同仁的,而且甚至会帮助别人。船舱里挂着一块4×5英尺的大黑板,哈维一直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直到过了几个大雾天之后他才明白。一天,他们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嘟嘟声。那是一种脚踏的雾笛发出的声音,跟得了痨病的大象吼叫起来一模一样。
他们连忙临时停锚,把铁锚在下面拖着走,这样省事。“横帆在吼叫,说要让它有自由活动的余地。”朗·杰克说。这时,一条三桅帆船从雾中滑行出来,几张红色前帆已经是湿淋淋的了。“海上”号用海上的航行信号对着它敲了三次钟。
那条大船的中桅帆转了向,减缓了速度,船上传来一阵尖叫和欢呼声。
“是法国人。”索特斯叔叔一脸瞧不起的样子。“是从圣马洛来的密克隆岛船。”那个农夫有一双不受天气影响的海上千里眼,“迪斯科,我的烟叶也要没了。”
“我也一样。”汤姆·普拉特说,“嘿!你退回去,退回去!一边去,你们这些木头木脑的好好先生!从哪里来,圣马洛是不是?”
“啊哈!好好先生!是的!是的!从格洛布莱来的,就是圣马洛!圣皮埃尔和密克隆岛。”大船上的那伙人高声喊叫,一边挥舞着羊毛帽子哈哈大笑。接着就齐声喊道:“黑板!黑板!”
“丹尼,把黑板拿上来。真搞不懂,美国那么大,怎么到处都有他们的船。跟他们说是四十六度四十九分就够了,我看纬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丹用粉笔把数字写在黑板上,然后他们把黑板挂在主索具上,那三桅帆船上传来一片片齐声道谢的声音。
“看样子就这样让他们大摇大摆走了,太有点不讲交情吧。”索特斯摸了摸口袋,出了一个点子。
“从上次出海之后,你有没学过法语?”迪斯科问,“我可不想有更多压舱的东西堆到我们船上来。也不希望你像上次在勒阿弗尔那样再去访问那些密克隆船,你不是把那些船叫做‘不起眼的交趾鸡’吗?”
“哈蒙·罗什说过那是这样抬举他们的表示。说实话,对我说来,美国就够好的了。可我们烟草都所剩无几啦!年轻人,你会说法语吗?”
“哦,我会。”哈维壮着胆子说道,接着就用法语大声喊道,“喂!停下!等一等!我们来要一些烟草。”
“哦,烟草,烟草!”他们大声嚷嚷,紧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听懂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放一条平底船过去。”汤姆·普拉特说道,“我的法语并没有十分把握。不过,我懂另一种话,我看也能管用。来,哈维,你去翻译。”
他和哈维被七手八脚拉上了黑色的三桅帆船,当时的乱劲儿简直难以描述。那条船的舱房里贴满了光彩夺目的圣母像,他们说那是纽芬兰的圣母,哈维发现他的法语在纽芬兰浅浓根本不管用,所以他的对话只限于点头和微笑。而汤姆·普拉特则挥舞着手臂,尽管晕头转向,但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了一片。船长给他喝一种怪味的杜松子酒,那些像滑稽演员一样的水手,说话时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喉音,头戴红色帽子,腰佩长刀,把他当成兄弟一样欢迎。接着,交易就开始了。他们有烟草,很多烟草,都是美国产的,而且他们从来不向法国政府交税。他们要巧克力和饼干。哈维便划回自己的船,让厨师和掌管储藏室的迪斯科安排这事,他又回到三桅船上,就在法国人的舵轮旁当面点清可可罐头和饼干袋。当时的情景真有点像海盗船上的坐地分赃。等汤姆·普拉特从那条船上下来时,身上捆着卷成细条的黑色烟草,口袋里也塞满了一块块可以嚼的或抽的烟丝。随后,那些快活的法国水手驾着船消失在迷雾之中,哈维最后听到的是他们一首轻松欢快的合唱曲:
我姑姑家后面
有一棵美丽的大树
不论白天和黑夜
夜莺都在那里歌唱……
美丽的大树啊
带夜莺来这儿的那个人
你会赐予他什么呢
如果是我
就会给他魁北克、索雷尔和圣丹尼斯
“怎么我的法语不管用,倒是你的手语很管用?”当实物交换来的东西在“海上”号上分掉的时候,哈维问道。
“手语!”普拉特哈哈大笑起来,“嗯,对,这就是用手势交流的语言。哈维,它可比你的法语古老得多。他们法国船只上共济会会员有的是,这就是其中原因。”
“这么说,你也是共济会的会员啰?”
“看起来有点像,是不是?”那个在战舰上当过差的人说着,一边往他的烟斗里装着烟丝,而哈维又有了另一个深海的秘密让他去苦思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