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还记得那天黄昏时分,哑奴邀请她去家里做客。为了表示礼节,三毛还带去很多好吃的东西,她想把这些对自己来说最平常但对哑奴一家来说非常珍贵的食物送给他们。哑奴家住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地区,在三毛看来,那根本不是一个家,只不过是一个修修补补好多次的小帐篷,远远看去充满了孤寂和悲凉的味道。
等三毛走到门口,两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大概是听到了声音,他们出来瞧了瞧,然后十分高兴地扑到了哑奴的怀抱里。哑奴把他们抱起来时,帐篷中又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大概就是哑奴的妻子吧”,三毛心想,看着这位只穿着一件露出脚的破裙子的女子,三毛此时只感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竟然让人如此尴尬。
哑奴热情地邀请三毛进到帐篷里面。哑奴家中的摆设非常简单,一半地上铺着几片破麻布袋,另一半因为没有东西可以用而只能露着沙地。帐篷外有个汽油桶,里面装着半桶水,这就是哑奴一家人的饮用水了。大概是因为身份的问题,哑奴的妻子甚至不敢直视三毛的脸。为了让气氛活跃起来,哑奴提议要煮茶喝。他急急忙忙地从外面打好水,又翻找出一只旧茶壶。等茶水煮好了,却发现家中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杯子给客人用。哑奴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态,仿佛这是对这位尊贵客人的极大不尊重。三毛挥了挥手,示意哑奴她可以和他们一样,不需要非常特别的杯子,只要水凉一些了就可以喝。三毛的善解人意,让哑奴终于放下心来。
看到哑奴的生活,三毛不禁可怜起来。他们家的大孩子出去给财主做工了,两个小的依偎在哑奴的怀抱里,非常陌生地看着三毛,不明白家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位尊贵的客人。三毛将带来的东西分给他们,只见哑奴把面包转身递给了背对着他们坐的太太,夫妻间的情谊便通过这简单的默契传递了出来。三毛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升起来的可怜的情绪是不对的,他们只是在生活境遇上不如自己,可二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真切,他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日子也一定是快乐的。
而这种快乐,是不需要任何人去做任何评价的。
告别时,三毛一步三回头。在那一刻,这温馨一家人的生活竟然成为三毛向往的未来。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三毛总是尽可能地去接济哑奴一家。她会给孩子们带一些糖果,也会给哑奴的妻子买一些廉价的布料,过节时三毛还会给他们送去一些炭和肉。哑奴虽然一无所有,但他也在尽一切可能报答着三毛。他会悄悄地把三毛家被山羊踩坏的天棚修补好,趁着夜色帮荷西把车洗干净,三毛不在家时哑奴的妻子还会主动帮她把衣服收好以免被大风吹走。两家之间建立起一种完全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纯洁友谊,三毛从来没有想到能和自己真切交往的对象竟然是一个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奴隶,而不是她身边任何一位满是高傲的邻居。
在彼此交往的这段时间中,荷西和三毛一直在想通过各种办法让哑奴一家获得自由身。其实唯一的且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金钱替他们赎身,但这笔费用对三毛夫妇来说太大了,他们无力承担。
突然有一天,沙漠中下起了大雨。三毛和荷西都被雨点打在天棚上的声音吵醒。在沙漠里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雨,邻居们都跑出来高叫着“神水”。他们忙着用水桶接雨,声称喝了神水可以治疗任何疾病。可三毛和荷西早已经在家里忙得团团转了,他们家简直四处漏雨,眼看着家中的一切都要被淋湿了,哑奴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他开始帮着三毛夫妇一起堵水,这才防止了家中出现更大的损失。
当时三毛不会知道,这竟然是她和哑奴的最后一次携手劳作。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黄昏,姑卡跑过来使劲敲三毛的门。三毛打开门问她做什么,姑卡激动地对三毛说:“快看,哑巴被卖掉了,现在就要离开了。”三毛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事情,他抓着姑卡的身子,使劲摇晃着问:“为什么要卖?怎么突然要卖?卖到哪儿?”
原来,这场大雨后,茅里塔尼亚的大地里长出来很多荒草,他们需要一个奴隶去帮忙打理这片田园。恰好哑奴是一个会管羊、会为骆驼接生的奴隶,于是他就被转卖了。当三毛气喘吁吁地跑到财主家时,财主正坐在屋子里数钱,哑奴的手脚已经被绑上了绳子送到了新主人的吉普车上。三毛又转身向吉普车跑去,她大声呼唤着哑奴,哑奴却只是低着头,不再看她一眼。三毛隐隐约约看到,哑奴一直紧咬着发抖的嘴唇,仿佛在使劲控制着情绪。
三毛知道,这笔交易已经被两个有钱人谈妥了,现在她根本没有办法把哑奴救出来。她又匆忙跑回家,把自己仅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又随手带上了一条毯子,她抱着这些东西冲向了吉普车,然后一股脑全都塞到了哑奴的怀中。三毛试图告诉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哑奴看到三毛和毯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突然大哭了起来,跳下车,向着家的方向小碎步跑去。可因为双脚有绳子绑着,他们根本无法迈开腿大步前行,这样的速度和这样的行为只会被追上来的人痛打一顿。三毛在后面大声喊着哑奴的名字,可这样的呼唤早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三毛只远远看到哑奴在快跑到被称作是“家”的破帐篷时,他迎着风张开了三毛送给他的那条彩色的毯子,手上的绳子已经被扯断,他张开怀抱把妻子和孩子拥在怀中。哑奴嘴巴中呜呜地叫着,然后把毯子裹在妻儿身上,又把三毛给他的钱全部塞到了太太的口袋里。可没有人在乎哑奴一家人的生离死别——除了三毛,几个年轻人跑过去抓住了哑奴,他们强行把他又重新塞到吉普车里面。当吉普车无情地从三毛面前开过时,三毛看到哑奴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他望着远方,目光呆滞,眼中再没有一滴泪水。
三毛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把所有的门窗都死死关上,不让外面这个无情的世界打扰到自己。三毛迷迷糊糊地沉睡了过去,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却仍然不得不继续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