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可能没有人能够靠整容,整的同苏瑾一模一样。
但穆休伦并不知道,与苏瑾天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仅有,而且那个人的名字,也叫“苏瑾”。
……
万里之外。
澳大利亚北领地,卡卡杜国家公园。
“该死的!!!这个网络信号增幅器一定是假货!!!”
窄小的员工休息室内,爆发出一连串咒骂。平日里温驯腼腆的加拿大青年艾德文一脸“凶恶”地瞪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屏幕右下角阶梯状的信号标志,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格。
卡卡杜哪里都好,人少、动物多、安静而寂寞,对于不愿意和人类打交道的社恐人士来说,绝对是梦想中的世外桃源。
——可世外桃源也要连网啊!!
艾德文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他的时间除了花在永远写不完的phd论文上,就是花在多姿多彩的互联网中。
可惜卡卡杜国家公园幅员太广阔,根本不是适宜的人类居住地,生活在这里的除了动物以外,只剩下数量有限的工作人员。在这里架设信号塔的花销太大、成本根本收不回来,所以踏入卡卡杜,就代表放弃了繁华的网络世界。
艾德文趁着休假,驱车几百公里,跑到首府达尔文市买了一只网络信号增幅器,然而不管他怎么调试,这里的信号依旧只有微弱的一格。
视频,打不开。
新闻,看不了。
八卦,没办法分享。
倒是发邮件和导师联络,还挺方便的……
艾德文的碎碎念充斥了休息室的每个角落,只是没有人理他。宾妮都四十多了,家里养的两个小崽子喜欢上网,可她却看不懂网上的讯息;伊万诺维奇这个老兵痞上网就是为了看俄罗斯大美妞跳大腿舞,上不了网,那就多喝点酒在梦里看……
艾德文实在太需要人声援了,他的视线在休息室里转了一圈,移向了背对着他的某个窈窕的背影。
玻璃窗前的位置视野绝佳、采光最好,从前一直被伊万诺维奇霸占,可是在两个月前,他却主动把位置让给了新来的志愿者,那股殷勤劲儿真是让人没眼看。
“苏,你……难道你不上网吗?”艾德文鼓起勇气问道。只说出这么一句寒暄,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了。
被他唤到名字的女孩自书里抬起头,她不疾不徐地用一枚书签做好标记,然后才转过身,一双笑眼看向了顶着一头自来卷的年轻男孩。
“我不上网。”她说,“我带了很多书,这些书就可以满足我了。”
明明她年纪也不大,但兴趣爱好却和现在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艾德文一直觉得这位新来的志愿者太特别了。这位叫苏堇青的中国女孩活得“与世隔绝”,她不上网、不用手机,也不见她联络朋友家人。几个月之前,她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来到这里,所有人都以为像她这样娇贵的女生是无法适应卡卡杜的枯燥生活的,没想到她不仅留下来了,还适应的格外良好。
艾德文还记得,她第一天到这里时,一头长发披散在腰际,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某种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连碧凤蝶的翅膀也无法媲美。
可是从第二天起,为了方便行动,女孩便用一根木簪把头发盘了起来——中国人可真神奇,他们可以用细细长长的小木棍吃饭,还能用同样的小木棍挽住头发。
艾德文把视线收回来,只敢盯着脚尖前的一小片地面:“我也喜欢看书,可是上网也很有意思啊。网上会有很多书上没有的消息,还能看看视频什么的。”
“我对那些都不感兴趣。”苏堇青的声音不大,“摄像机掌控在别人手里,它记录下来的,从来不是最真实的人生,而是经过包装、经过筛选的一小段故事。那段故事可能很有趣、可能很感人,但它终究是包装过后的商品。”
艾德文:“……”
他有时候觉得,苏堇青有着远超于她年龄的成熟。她明明看上去像是一朵娇嫩的花,可她做的事、说的话,却像是一支坚韧的藤,紧紧的包裹住她自己。
艾德文还想说什么,忽然,挂在墙上的闹钟响了起来——晚上七点,黄水潭日落巡航的时间到了。
“抱歉了苏,这段日子都要麻烦你了。”宾妮坐在轮椅里,她右脚上缠着一圈绷带,上周她从船上下来时,扭到了脚,医生说她至少要休息二十天。
每到傍晚,黄水潭的日落巡航都是最必不可少的一项工作。来卡卡杜国家公园玩的游客,可都盼着乘船跨越黄水潭,去欣赏滩涂上晒太阳的咸水鳄呢。
这片区域只有他们几个员工,原本日落和日出巡航都由宾妮负责,但是她受伤后,只能把工作分摊到其他人头上。
艾德文是个社恐,让他给游客做导览简直能要了他的命;伊万诺维奇更不用说,光头刀疤配纹身,混身凶神恶煞,比水里的咸水鳄还可怕。
于是她最终决定,每天日出与日落的巡航,都交给苏堇青来负责。
本来宾妮还有些担心,哪想到刚来了三个月的苏堇青,不仅流畅的背下了导览词,而且面对那么多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一点都不怯场,态度落落大方,仿佛天生就活在别人的瞩目里。
“没关系宾妮,能帮上你的忙,我很乐意。”苏堇青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工作证、手台对讲机,迈步离开了休息室。
……
码头上,一艘足以乘下一百人的游览船停靠在那里。
船舱是开放式的,船板四周的护栏又密又高,以防止有游客不慎跌入水中。
船身扁平,吃水很浅,踩上去摇摇晃晃有些危险,不过这种危险,也是黄水潭巡航的乐趣所在。
黄水潭流域广阔,为了方便管理,便划分出了不同区域,由不同的工作站负责。现在船上的游客们,都是从上一个区域来的,他们正兴致盎然地趴在栏杆上,拍拍照、赏赏景,用镜头记录下来这里美好的一切。
苏堇青整理好身上的制服,走向了码头。
卡卡杜的员工制服是最禁脏的土黄色,基本上没有什么设计感可言,就像是八十年代的劳保制服一样。这套衣服穿在其他人身上,活像是套上了一个丑陋的大麻袋,风一吹,麻袋就被吹得鼓鼓涨涨的。
然而再丑陋的衣服,穿在苏的身上都能显出一种非同寻常的风情,她骨架瘦削,是天生的衣架子,宽大的上衣下摆系在盈盈不足一握的腰际,长发盘在头顶,格外清爽宜人。
她快步走向了游船,黝黑的眸子扫过三三两两聚集在甲板上的游客,脑中则在默背着游览解说词。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在船尾时,她的动作突然停滞了。
瞳孔紧缩,表情凝固,她僵立在甲板上,那副模样活像是小动物遇到了天敌似的。
然而让她露出这般神色的人,并非是有些三头六臂的青面阎罗,而是一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亚裔家庭。
一家五口聚在船尾,老人和善,夫妻恩爱,孩子乖巧听话。然而他们口中时不时吐出的中文,足以让她这三个月以来为自己建立起来的防御高墙,瞬间瓦解。
……她以为离开故土,退出娱乐圈,躲到这个几乎没有外来人的世外桃源,就可以独自享受寂寞。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华裔家庭,却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
他们会不会认出她?
他们会不会把她的照片发在网上?
经纪公司知道她在这里,会有多生气?
那些被她留在原地的粉丝,能不能原谅她的不告而别?……
苏堇青的手紧紧握住扶手,强迫自己不要被脑中突然涌现出来的无数杂念侵蚀。
“苏瑾,你不用胡思乱想。”忽然,一道沙哑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我刚刚已经替你打听过了,那户侨胞是移民第三代了,和以前的亲戚朋友几乎没有联系,不可能认出你的。”
男人的话便是最好的定心丸,苏堇青紧绷的身体一寸寸放松下来,从男人的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到她脖颈后侧,那一块小小的骨头凸起。
苏堇青转身望向他。
男人有着亚洲人少见的壮硕体型,他身高接近一米九,肌肉精壮,下巴留着一层薄薄的胡须,头发削的极短,露出青色的头皮。因为经常在湿地里游荡巡视,他皮肤晒得格外黝黑。他的眼皮总像是睡不醒一样遮住一半眸子,然而苏堇青却无法忽视,他眼底藏着的那股讥讽冷意。
“说过多少次,我不叫苏瑾。”身材娇小的苏堇青在他面前,必须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庞。“我是苏堇青,我也只会是苏堇青。”
是的。早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名叫“林”的神秘男人,已经认出了苏堇青的身份。
苏堇青在申请卡卡杜国家公园的志愿者岗位前,并没有预料到,这里居然会有一位同她一样,来自于中国的志愿者。
林的英文水平并不高,甚至比伊万诺维奇还要差一点。然而整个卡卡杜,却没有人胆敢不尊重他。
毕竟,他曾单枪匹马,挑掉一整个偷猎集团,并且从他们手里,救下了整整一艘船的咸水鳄!
男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那杆汽枪,然而现在,他的手里却提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竹竿一头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利刺,样子很像是中国古代的“长枪”。
只是这柄长枪并不是用来当武器的,而是作为投食鳄鱼的工具。等到游船行驶到水潭中时,这支长枪便会穿上血淋淋的鲜肉,放到水中吸引池中鳄鱼跳出水面,抢夺鲜肉——这便是巡游里最惊险刺激的是“鳄鱼跳”项目,宾妮并不放心的把“鳄鱼跳”交给文静瘦弱的苏堇青,干脆把林派上了船,让两个人搭配工作。
于是每天黄水潭的日落巡航中,游客们都会看到两张年轻的亚洲面孔。一个言笑晏晏,负责给大家讲解,一个铁面冷清,负责惊险刺激的鳄鱼跳。甚至还有不明就里的游客,在下船前偷偷问他们是否是情侣。
可惜,两人的关系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亲密无间。
反而……有些水火不容。
“苏瑾,你否认是没用的。”林嘲讽,“看到船上有几个可能认出自己身份的人,就吓得连路都不会走了。怎么,你是打算让我把你抱过去吗?”
苏堇青:“……”
林脾气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差。而脾气很差的林,每天都要怼苏瑾。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卡卡杜,也不想知道原因,但你已经休假这么久了,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为什么要回去?”苏堇青反问,“我踏入圈子,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我离开圈子,则是因为我想找到一条更适合我的路。”
母亲离世后,最后一个让她待在娱乐圈里的理由,也消失了。她想做回苏堇青,那个曾经被她在心底埋藏了三年的苏堇青。她细腻,却又刚强;她柔弱,却又倔强。她从来不是经纪公司手里那个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布娃娃。
‘苏瑾’已经消失了,她离开时,连一分不属于她的钱都没有带走。
她来到卡卡杜,一方面确实需要躲避人潮,而最重要的是,她确实喜欢湿地志愿者这份工作,虽然辛苦劳累,但她甘之若饴。
只是,在某些夜深人静的夜晚,她的心底也会油然升起一阵愧疚,为那些帮过她、也爱过她的粉丝。
若是可以的话……她其实很想知道,她走后,他们还好吗?
不知不觉,苏堇青居然把这句心里话说出了口。
林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原来你也会惦记粉丝?算我……算他们的喜欢还有点价值。”
男人握紧身旁的甲板扶手:“若是你想上网的话,那就去找艾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