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煤·人们和耐火砖(1 / 1)

F. 班菲洛夫,V. 伊连珂夫

枯煤炉以几千吨三和土的斤两,沉重地压在基础木桩—— 一千二百个木桩——上面了,于是就将几千年间搬来的树木,古代的巨人的根株,被溪水冲下的泥土所夹带而来的野草,都在这里腐烂了的地底的泥沼,藏在它下面。这沼,是曾经上面爬着浓雾,晴明的时候,则涡旋着蚊蚋的密云的沼,只要有落倒它肚子里来的东西,它都贪婪地吃掉了。但是,泥,树木,草,愈是沉到那泥泞的底里去,就逐渐用了它们的残骸,使沼愈加变得狭小。芦苇也一步步的从岸边逼近中心去,使它狭窄起来。泥沼就开始退却了,泥,树木,草,芦苇,从四面来攻击它,一边攻击,一边使它干涸,盖上了一层有许多凸起的,蛹一般的,泥煤的壳。

经过了几百年,壳变硬了,就成了满生着繁茂的杂草和野荆球树的矮林的黑土。

这样子,自然就毫不留下一些关于这的传说,记录或纪念,而将腐烂的泥沼埋没了。

于是人们到这里,在山脚下的广场上,摊开那筹划冶金工厂的图样来,指定了安设枯煤炉的地方,就在熔矿炉的邻近。河马一般呆相的挖掘机立刻活动起来了,掘地的人们走下很大的洞里去。人们赶紧走下去了,但当掘掉上层的黑土,挖掘机从它拖着嘴唇的大嘴里吐着大量的大土块,慢慢地再又旋转着它那有节的颈子的时候,才知道地底下很柔软,稀烂,就像半熟的粥一般。

人们发见了泥沼。

当开掘地基的时候,建设者们也知道地盘是不很坚固的,但在泥沼上面来安枯煤炉,却谁也没有想到过。这烂泥地,是也如矿洞里的突然发生煤气一样,全是猝不及防的出现的。建设者们愈是往下走,稀湿的地底就愈是在脚下唧唧的响,哺哺的响,并且将人们滑进它那泥泞的,发着恶臭的肚子里面去。

也许有简单的办法的,就是又用土来填平了地基,在那里种上些带着紫色耳环的白桦,或者听其自然,一任它再成为湛着臭水,有些蚊,蚋,野鸭的泥沼。但据工厂的设计图,是无论如何,炉子一定该在这里的,如果换一个地方,那就是对着已经有了基础的铸造厂,辗制厂的马丁式熔矿炉,水门汀,铁,石子的梯队摇手——也就是弄坏一切的建设,抛掉这广场。

退却,是不能的。

于是人们就浸在水里面,来打那木桩。首先——打下木桩去,接着又用巨大的起重机将它拔出,做成窿窿,用三和土灌进这窟窿里面去。建设者们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手段,打下了木桩——一千二百个木桩。

这么一来,那里还怕造不成枯煤炉呢?

发着珠光的耐火砖,好象又厚又重的玻璃一般,当当地响。砖头仿佛经过研磨,拿在手上,它就会滑了下去,碎成细碎的,玎珰作响的末屑。但工人们却迅速地,敏捷地将它们叠起来。砖头也闪着它带红色的棱角,在他们手里玩耍。枯煤炉的建造场上,就满是木槌的柔软的丁丁声,穿着灰色工衣的人们的说话声,货车的声响,喧嚣的声响。有时候,话声和叫声忽然停止了,于是音,响,喧嚣,就都溶合在仿佛大桶里的酒糟在发酵似的一种营营的声音里。

这样的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

营营声大起来了,充满了全建筑物,成为砖匠们的独特的音乐,和银色的灰尘一同溢出外面去了。

“原料!”忽然间,到处是工人们的叫喊,打断了营营声,于是头上罩着红手巾,脚穿破靴,或是赤脚的,身穿破烂的乡下式短外套的女人们,就从挂台将灰色的粘土倒在工人们的桶子里。

“花样!”

“花样?”

造一个枯煤炉,计有五百八十六种砖头的花样,即样式。其实,炉子是只要巧巧的将这些花样凑合起来就行的。砖都在那边的堆场上。将这些搬到屋里来,一一凑合,恰如用各件凑成发动机,缝衣机,钟表的一般,就好。凑成之后,涂上原料——炉子就成功了。是简单的工作。然而工人们每叠上一块新的花样去,就皱一回眉,花样有各种的样式,和建筑普通的房屋,或宽底的俄国式火炉的单纯的红砖,是两样的。有种种的花样——有圆锥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立方体的,螺旋状的,双角状的。必须明白这些花样的各种,知道它嵌在什么地方,必须巧妙地涂上原料去,涂得一点空隙都没有,因为炉子里面就要升到一千度以上的热度,那时候,只要有一点好象极不要紧的空隙,瓦斯也会从那地方钻出来。而且——还应该像钟表的机件一样,不能大一个生的密达,也不能小一个生的密达,要正确到一点参差也没有。

突击队员知道着三和土的工人们已经交出了确立在木桩上面的炉子的地基,征服了泥沼的自己的工作;知道着石匠们应该造起足以供给五十五万好枯煤的炉子,为了精制石脑油,石炭酸,以及别的出产物,而将瓦斯由这里送到化学工厂里去的炉子来。他们知道着倘使没有枯煤,则每年必须供给一百二十万吨生铁于国家的熔矿,就动弹不得。

但是,只要有一点小空隙,有一点参差的缝,什么地方有一点小破绽,炉子也只好从队伍里开除出来。所以指导者们就总在炉旁边走来走去,测量砌好了的处所,一有破绽,即使是怎样微细的,也得教将这拆掉,从新砌一遍。就在近几时,当测量的时候,指导者们发见了炉壁比标准斜出了二十四米里密达[49],也就教拆掉了。由此知道拆掉了的一排里的一块花样下面的原料里,有一片小小的木片。这怎么会弄到那里面去的呢?“谁知道呢!工人们难道将粘土统统嚼过,这才涂上去的么!”然而对于这等事,指导者们却毫不介意,将好容易砌好了的三排,全都推倒了。——这是四个砖匠们的一日夜的工作。

就要这样精密的技术。

矿工们正在咬进库兹巴斯的最丰富的煤层去。他们无日无夜,在深的地底里,弄碎着漆黑的煤,几千吨的抛到地面上。煤就在平台上装进货车里,由铁路运到库兹尼兹基冶金工厂去,那地方,是两年以前,还是大野的广漠的湖和沼泽,张着大口,从连山吹下来的风,用了疼痛的沙尘,来打稀有的旅客,并无车站,而只在支路的终点,摆两辆旧货车来替代的。

煤的梯队,飞速的奔向新库兹尼兹克——社会主义底都市,在广漠的平野中由劳动者阶级所建设的市镇去。

煤在这里先进碎矿机里去,被拣开,被打碎——煤和熔剂的混合物——于是用了货车,倒在炉子的烧得通红的大嘴里,经过十七个钟头之后,又从这里吐出赤热的馒头来……这就是枯煤。泼熄枯煤,吱吱的发响,像石灰一样,经过分类,再继续它的旅行,就是拌了生矿,跑进烧得通红的大嘴,大肚子的熔矿炉的大嘴里面去。

枯煤——是熔矿炉,发电所,化学工厂的食料。

新市镇是靠枯煤来维持生活的。

是的。但在目前,这还不过是一个空想,要得到枯煤,必须先将它放在耐火砖的装甲室里炼一炼,恰如建设者们将泥泞的饕餮的沼泽,炼成了三和土一般,……那时候,空想就变了现实;那时候,铸造厂,辗制厂,发电所,化学工厂就一齐活动起来;那时候,机器脚踏车就来来往往,文化的殿堂开开了,而刚从农村来到这里的人们,正在每天将自己的劳动献给建设的人们——就从瞎眼的昏暗的土房的屋子里,搬到社会主义的都市,工业都市上来了。

突击队长西狄克,就正在空想着这件事。

建设枯煤炉,也就是搬到社会主义底都市去的意思。党和政府,将他看作他那突击队里,曾在特别周间,出过一天叠上五百块砖的选手的光荣的队员,而使他负着绝大的责任,西狄克是知道的,然而还是怀着这空想。

可是这里有耐火砖——这些五百八十六个的花样。

于是西狄克被不安所侵袭了。

他站在高地方,摇摇摆摆,好象在铰链上面一样。他似乎不能镇静的站着了,仿佛屋顶现在就要落到他的头上来,仿佛无论如何,他总想避开这打击,只是静不下,走不停。

他现在轻捷地,好象给发条弹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跨过砖堆,跑到下面来了,于是和学徒并排的站着。

“不是又在用指头涂着了么?”他巧妙地将砖头向上一抛,砖头在空中翻了几个转身,轻轻地合适地又落在他手掌里了。他用了小刮刀,涂上原料,嵌在砖排里。砖就服服帖帖的躺在自己的处所,恰如小猪的躺在用自己的体温偎暖了的自己的角落里一般。

“要这么干的么?”在旁边作工的女学徒孚罗莫伐问道,于是红了脸。

“不这么,怎么呀?”西狄克莽撞地说。“在用别的法子涂着了罢。”

他讲话,总仿佛手上有着细索子,将这连结着的一样。脸是干枯的,面庞上满是皱。皱纹向各方面散开——从眼睛到耳朵,从下巴到鼻子,于是从此爬上鼻梁,溜到鼻尖,使鼻尖接近上唇,成为鹰嘴鼻。

“畜生,畜生,”他咂舌似的说着,爬到上面去,从那里注视着六十个突击队,皱着眉头,还常常将什么写在笔记本子上。

这永是冷静,镇定,充满着自信的他,今天是怎么了呀?今天是有什么踬绊了他,有什么使他烦乱,使他皱眉,使他跑来跑去了。

今天,他又被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比败了。

固然,在他,是有着辩解的话的。他的突击队——是砌红砖的专门家,来弄耐火砖,还是第一次,而且在他的突击队里,六十人中只有十一个是工人,此外——就都是学徒们和稷林一流的脚色。早晨,他问稷林道,“你以为要怎么竞争才好呢?”稷林答道,“只要跟着你,我是海底里也肯去的。”那里有怎样的海呢?那就是海,是——正在掀起第九个浪来的——奥波伦斯基。但是,从稷林,从虽在集团里而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人,从虽在献身于集团而还没有创造的能力的孩子的人,又能够收获些什么呵!然而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大抵是中央劳动学校的学生,指导者们是从唐巴斯来的,他们在那里造过枯煤炉,有着经验。

在西狄克,是有辩解的话的。

但是,在这国度里,辩解是必要的么?能够总是依据着“客观底”原因么?不的。西狄克走来走去,他失了镇静,渐渐没有自信了。当他的突击队初碰见耐火砖的时候,他问道:

“怎样,大家?”

“和谁竞赛呀?”工人们问他说,“和奥波伦斯基么?什么,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

这是的确的。一看见奥波伦斯基,就令人觉得诧异。他的姓名,是好象突击队的旗子一样,在广场上飘扬的,但他还不满二十一岁,显着少年的粉红的面颊,然而这他,却指挥着突击队,将西狄克的突击队打败了。

第一天,西狄克的突击队满怀着自信,用了稳重的脚步,走下到耐火砖的处所去,立刻占好自己的位置,含着微笑向别的突击队宣了战,动手工作起来。那时候,西狄克还相信是能得胜的。他和突击队都以极度的紧张,在作工时间中做个不歇——砖头当当的在响,木槌在敲。这天将晚,紧张也跟着增大了,用了恰如渔夫将跳着鱼儿的网,拉近岸来那时一样的力量。

但到晚上,西狄克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突击队,每人叠了〇·五吨,可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有——一·四吨。

“哦,”西狄克公开似的说。“明天一下子都赢他过来罢。”

然而明天又是新的低落。突击队在耐火砖上,在花样上碰了钉子了,无论怎样,一个人总不能叠到〇·九吨以上。其实,外国人[50]是原以每人〇·五吨为标准的,因为管理部知道着突击队的力量,所以加到〇·八吨。西狄克是已经超出了官定的标准了。但这说起话来,总是含着微笑,顺下眼睛的少年的康索谟尔奥波伦斯基,却将那他打败。

突击队的会议时,西狄克又发了和先前一样的质问:

“但是,怎样,大家?”

“怎样?难呀,这砖头不好办。”

“难么?比建设社会主义还难的事情,是没有的,可是不正在建设着么。”西狄克回答说,一面自己首先研究起来。

他采用了奥波伦斯基的方法,将全部分成队伍,四人一队,两个工人放在两侧,中间配上两个学徒。他测定了砖匠们的一切的动作,不再在远处望着工作,却紧紧的钉住了在监督了。

“奋斗罢。教恶魔也要倒立起来的。”工人们兴奋地说。

于是西狄克的突击队,就肉搏了奥波伦斯基了,每人叠了一·二吨,摩了他的垒。

然而昨天,舆波伦斯基又每人叠了二·二吨。人们说,这是世界底记录。西狄克发抖了,他在一夜里,就瘦了下去,他的皱纹变成深沟,鼻子更加钩进去了,背脊也驼了,但眼睛却在敏捷的动,抓住了砌砖的全过程,分析出它的基础部分来。

西狄克的今天的静不下,就为了这缘故。

“畜生,畜生,”他喃喃地说。“缺陷在什么地方呢?”

在工人们么?工人们是在工作的。他们不但八点钟,还决心要做到十点钟,或者还要多。——他们提议将全突击队分为轮流的两班,那么,一日一夜里,工人们可以做到十六点钟了。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一日一夜做二十点钟工,是做得到的,为了砌砖而折断了脊梁,也做得到的。但是,建设事业是高兴这样的么?

这是无聊的想头。

那么,问题在那里呢?

在砌法么?不,耐火砖的砌法的技术,工人们好象已经学会了。加工钱么?笑话,突击队以这么大的紧张在作工,并非为了钱,是明明白白的。如果为了“卢布,”突击队只要照〇·八吨的标准,做下去就好,但在事实上,他们不是拿着一样的工钱,却每人砌着一·二吨么?

西狄克就这样地,天天找寻着缺陷,他注视着工作的进行,将这加以解剖,在笔记本子上画图,将工人们组织起来,又将他们改组,即使到了夜里,也还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隔壁总有小孩子哭着的棚屋里。

他连上床睡觉都忘掉了,他早晨往往被人叫醒,从桌子底下拉出来。

到今天六月一日,西狄克眼光闪闪地走到耐火砖这里来了。他看透了事情的本质。第一——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嵌砖嵌得很快,他们是已经和砖头完全驯熟了的。然而一切突击队,都有一个共通的缺陷,使他们叠得慢的,一定是递送砖头的人们,他们空开了时间,慢慢地递送,所以砖匠们只得空着手等候着。奥波伦斯基是仗着嵌砖嵌得快,从这缺陷逃出了。西狄克的突击队,还没有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那样的和砖头驯熟。所以应该监督递送砖头的人们,借此去进逼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第二,是一到交代,走出去的时候,毫不替接手的人们想一想,随便放下了砖头。这里就将时间化费了,于是……

“独立会计,”西狄克说,“给我们一个地方罢,我们会负责任的。我们要分成两班,在一处地方,从头到底的工作下去,但递送的人们要归我们直接管理,我们要竭力多给他们工钱,按照着叠好的耐火砖的吨数来计算。”

自从将突击队改了独立会计之后,到第二天,西狄克才显出了一个大飞跃,逼近奥波伦斯基了。

夜。

工厂街的郊外,(还没有工厂街,这还只是在基础里面的一个骨架,)被散在的电灯的光照耀着。电灯在风中动摇,从远地里就看得见。库兹尼克斯特罗伊[51]——这是浮着几百只下了锚而在摇动的船的大船坞。

都市在生长着。

二万四千的工人们,每天从基础里扛起都市来,那是二万四千的西狄克们,奥波伦斯基们,稷林们。他们一面改造自然,使它从属于集团,一面改造自己本身,改造对于人们,对于劳动的自己的态度,于是在事实上,劳动就成为“名誉的事业,道德和英勇的事业”了。

现在我们又在耐火砖的处所了,我们的面前,有西狄克和奥波伦斯基在。

什么东西在推动他们,什么东西使他们忘记了睡觉的呢?

“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卢布(卢布是我们随处可以弄到的,也不推却它),来的是为了要给人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康索谟尔是怎样的人。”奥波伦斯基回答说。

“我不懂,”西狄克开初说,停了一会,又添上去道,“我这里面有一条血管,是不能任凭它就是这模样,应该改造一下,应该给人们后来可以说——‘西狄克和他的突击队,是很奋斗了的’那么地,从新创造一下的。”

我们的阶级正在创造。

我们是生在伟大的创造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