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琴(1 / 1)

V. 理定

快些,教人呀,快些。

这里有黄金的竖琴。

——莱尔孟多夫

早上。水手们占领了市镇。运来了机关枪,掘好壕堑。躺了等着。一天,又一天。药剂师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面粉厂主——是市的委员。跑到支队长的水手蒲什该那里去。蒲什该约定了个人,住宅,信仰,私产,酒仓的不侵。市里放心了。在教会里,主唱是眼向着天空唱歌。梭罗木诺微支为水手们送了五袋饼干去。水手们是在壕堑里。吸着香烟。和市人也熟识起来了。到第三天,壕堑里也住厌了。没有敌人。傍晚时候,水手们便到市的公园里去散步。在小路上,和姑娘们大家开玩笑。第四天早晨,还在大家睡着的时候,连哨兵也睡着的时候——驶到了五辆摩托车,从里面的掩盖下跳出了戴着兜帽的兵士。放步哨,在邮政局旁大约射击了三十分钟。于是并不去追击那用船逃往对岸的水手们,而占领了市镇。整两天之间,搜住户,罚行人,将在银行里办事,毫无错处的理孚庚枪毙了。其次,是将不知姓名的人三个,此后,是五个。夜里在哨位上砍了两个德国人。一到早上,少佐向市里出了征发令。居民那边就又派了代表来,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少佐动着红胡子,实行征发了。但到第二天,不知从那里又开到了战线队,砍了德国人,杀了红胡子少佐,——将市镇占领了。从此以后,样样的事情就开头了。

战线队也约定了个人和信仰的不侵。古的犹太的神明,又听到了主唱的响亮的浩唱。——但是,在早上,竟有三个坏人将旧的罗德希理特的杂货店捣毁了。日中,开手抢汽水制造厂。居民的代表又去办交涉。军队又约了不侵。——然而到晚上,又有三个店铺和梭罗木诺微支自己的事务所遭劫。暴动是九点钟开头的,——到十一点,酒仓就遭劫。——于是继续了两昼夜。在第三天,亚德曼队到了。彻夜的开枪。——到早上,赶走了战线队,亚德曼队就接着暴动。后来,绿军将亚德曼队赶走了。于是来了蓝军——乔邦队。最后,是玛沙·珊普罗瓦坐着铁甲摩托车来到。戴皮帽,着皮袄,穿长靴,还带手枪。亲手枪毙了七个人,用鞭子抽了亚德曼,黑眼珠和油粘的卷发在发闪……自从玛沙·珊普罗瓦来到以后,暴动还继续了三昼夜。——总计七昼夜。这七天里,是在街上来来往往,打破玻璃,将犹太人拖来拖去,拉长帽子,偷换长靴……犹太人是躲在楼顶房或地下室里。教会呢,跪了。教士呢,做勤行,教区人民呢,划了十字。夜里,在市边放火了,没有一个去救火的。

十七个犹太人在楼顶房里坐着。用柴塞住门口。在黑暗中,谁也不像还在活着。只有长吁和啜泣和对于亚陀那的呼吁。——你伟大者呀,不要使你古旧之民灭亡罢。——而婴儿是哭起来了——哇呀,哇呀!——生下来才有七个月的婴儿。——听我们罢,听罢……你们竟要使我们灭亡么?……给他喝奶罢。——我这里没有什么奶呀……——谁有奶呢,喂,谁这里有奶呢?给孩子喝一点罢,他要送掉我们的命了……——静一静罢,好孩子……阿阿,西玛·伊司罗蔼黎,静着,你是好孩子呀……——听见的罢,在走呢,下面在走呢,走过去了……——如果没有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按住那孩子的嘴罢,按住那孩子的嘴罢,不给人们听到那么地……——走过去了。走了许多时。敲了门。乱踢了柴。走过去了。

穿着棉衣,眼镜下面有着圆眼睛的年青的男人,夜里,在讲给芳妮·阿里普列息德听。——懂了么,女人将孩子紧紧的按在胸脯上,紧按着一直到走过去了之后的——待到走过之后,记得起来,孩子是早已死掉了……我就是用这眼睛在楼顶房里看见的。后来便逃来了——我一定要到墨斯科去。去寻正义去……正义在什么地方呢?人们都说着,正义,是在墨斯科的。

芳妮和他同坐在挂床下的地板上。她也在回墨斯科。撇下了三个月的漂流和基雅夫以及阿兑塞的生活——芳妮是正在归向陀尔各夫斯基街的留巴伯母那里去……货车——胀满了的,车顶上和破的食堂车里,到处绑扎着人们和箱子和袋子的货车——慢慢地爬出去了。已经交冬,从树林飘出冷气,河里都结了冰。火车格格地响了,颠簸了。人掉下去了。挂床格格地响了——替在挂**的短发姑娘拉过外套去。那是一位好姑娘。忽然间,火车在野地里停止了。停到有几点钟。停到有一昼夜。旅客挑了锯子和斧头在手里,到近地的树林里去砍柴。到早上,烧起锅炉来。柴木滴着树液,压了火,很不容易烧。火车前去了。夜也跑了。雪的白天也跑了。到夜里,站站总是钻进货车的黑暗中来。是支队上来了。用脚拨着搜寻,乱踢口袋一阵。在叫作“拉士刚那耶”这快活的小站里,将冻死人搬落车顶来。外套好象疥癣。女人似的没有胡子的脸。鼻孔里结着霜。再过一站——水手来围住了。车也停止了。说是没有赶走绿军之间,不给开过去。绿军从林子里出来,占领了土冈。在土冈上,恰如克陀梭夫模样——炮兵军曹凯文将手放在障热版上,眺望了周围。火车停在烧掉了的车站上。旅客在货车里跳舞。水手拿着手溜弹,在车旁边徘徊。夜里,有袭击。机关枪响,手溜弹炸了。——是袭击了土冈。到早上,将绿军赶走了。火车等着了。车头哼起来了。前进了。于是又经过了黑的村落,烧掉了的车站,峡间的雪,深渊等——俄罗斯,走过去了。

这么样子地坐在挂床下面走路。回到陀尔各夫斯基街去的芳妮和药剂师亚伯拉罕·勃兰的儿子,因寻正义而出门的雅各·勃兰。在他们的挂床底下,有着支队没有搜出的面包片。吃面包,掠头发。雅各·勃兰说——多么糟呀……连短外套都要烧掉的罢。

墨斯科的芳妮那里,还有伯父,有伯母。有白的摆着眠床的小屋子,有书。——芳妮听讲义。后来,来了一个男人。是叫作亚历山大·希略也夫的,刮了胡子,有着黑的发火似的眼和发沙的有威严的声音的男人。开初,是随便戴着皮帽,豁开着外套的前胸的。——但后来向谁抛了一个炸弹以后——三天没有露面,这回是成了文官模样跑来了。——为了煽动,又为了造反,动身向南方去了。——那黑的发火似的眼,深射了芳妮的心。抛了讲义,抛了伯母,抛了白的小屋子——跟着他走了。放浪了。住在有溜出的路的屋子里。夜里,也曾在间道上发抖——从谁(的手里)逃脱了。住在基雅夫。住在阿兑塞。——后来,又向谁抛了炸弹。夜里,前来捉去了赛希加。早晨,芳妮去寻觅了。也排了号数,做祷告——寻觅了五天。到第六天,报纸上登出来了。为了暴动,枪毙了二十四个人。亚历山大·希略也夫,即赛希加,也被枪毙了……

雅各·勃兰说——大家都来打犹太人,似乎除打犹太人以外,就没有事情做。——入夜,月亮出来了,在雪的土冈上的空中辉煌。第二天的早晨,市镇耸立在藤花色的雾气里,是墨斯科耸立着了。火车像野猪一般,蹒跚着,遍身疮痍地脏着走近去。从车顶上爬下来。在通路上搜检口袋,打开饼干。泥泞的地板上,外套成捆的躺着。街市是白的。人们拉着橇。女人争先后。在广场里,市场显得黑黝黝。雅各·勃兰拖着芳妮的皮包和自己的空的一个,一路走出去。眼睛在眼镜后面歪斜了。脏的汗流在脸上了。运货摩托车轰轧着。十字广场上,半破的石膏像屹立着。学生们在第二段上慌张。一手拿书籍一手拿着火烧的柴。按先后次序排好了。许多工夫,经过了长的街道。许多人们在走。张了嘴在拉,拖,休息。孩子们拿着卷烟,在角落里叫喊。店铺的粉碎的玻璃上,发了一声烈响,铁掉下来了。骑马的人忽而从横街出现了。拿着枪。飘着红旗。马喷着鼻子——颠簸着跑过去了。居民慌忙走过去。不多久,露在散步路上的普式庚(像)的肩上,乌鸦站着了。芳妮是听过罗马史的讲义的,有着罗马人的侧脸的志愿讲师,在拉那装着袋子的小橇。从袋子里漏着粉。他的侧脸也软了,看去早不像罗马人了。大张着嘴巴。——他站住了,脱一脱帽。冲上热气来。雅各·勃兰到底将芳妮的皮包运到升降口了。揩着前额,约了再会,握手而去了。向雪中,向雾中,提着自己的空空的皮包,寻求着正义。雅各·勃兰做了诗,他终于决计做成一本书,在墨斯科出版——雅各·勃兰已经和血和苦恼和暴动告别——他开始新的生活了。

芳妮将皮包拖上了五层楼。楼阶上挂着冰箸。房门格格地响。从梯盘上的破窗门里,吹进风来。留巴伯父,莱夫·留复微支·莱阿夫,先前是住在三层楼上的,后来一切都改变了。先前是主人的住房的三层楼上——现在是住着兑穆思先生。运货摩托车发着大声,从郊外的关门的多年的窠里,将他下来了。——渥孚罗司先生是三天为限,赶上了上面的四层楼——这就是,被赶到和神相近,和水却远,狭窄的地方去了。但是,刚刚觉得住惯,就被逐出了。五层楼的二十四号区里,和留巴伯父一起,是住着下面那样的人们——眼下有着三角的前将军札卢锡多先生(七号室)。军事专门家琦林,以及有着褪色的扇子和写着“歌女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的传单,和叫作喀力克的蓝眼睛的近亲的私生子,穿着破后跟靴子的小公爵望德莱罗易的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十三号室)。然而,无论是渥孚罗司先生,兑穆思先生,戏子渥开摩夫先生,有着灰色眼珠,白天是提着跳舞用的皮包跑来跑去的梭耶·乌斯班斯卡耶小姐——都一样地显着渴睡的脸,在好象正在战斗的铁甲舰一般冒烟的烟通的口,从拉窗钻了出来的房屋的大房里,站着——拿了茶器和水桶,在从龙头流出的细流,敲着锡器的底之间,站着。

留巴伯父办公去了,不在家。伯母呼呼地长吁了。芳妮哭了。用了晚餐。芳妮叙述了一通。军事专门家在间壁劈柴。对于芳妮,给了她一块地方,在钢琴后面支起床来。她隔了一个月,这才躺在干净的被窝里了。床没有颤动。半夜里,因为太静,她醒了。想了——小站,暗,雨,黄色的电灯,满是灰沙的湿湿的货车,——小站的风,秋天的,夜半的俄罗斯。黑的村,电柱潮湿的呻吟着,暗,野,泥泞。

芳妮到早上,为了新的生活醒来了。留巴伯父决计在自己这里使用她——打打字机。傍晚,芳妮被家屋委员会叫去了。在那地方被吩咐,到劳动调查所去,其间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去扫街道。早晨七点钟,经过了灰色的街,被带去了。走了。跨过积雪了。终于在停车场看见飘着红旗了。许多工夫,沿着道路走。碰着风卷雪堆了。在那里等候拿铲来。等了一点钟,铲没有来。又被带着从别的道路走。叫她卸柴薪……到傍晚,芳妮回家了。伯母给做了炸萝卜,给喝茶。芳妮温暖了。冰着的窗玻璃外,下着小雪。她想着新生活——刚才开始的劳动的生活。过去——是恋爱和苦恼。过了一天,她已经在留巴伯父在办公的公署里,打着打字机了。有身穿皮外套的女职员。十二号室前的廊下,是(人们)排着班。私室里,在皮的靠手椅子上,是坐着刮光胡子,大鼻子的军事委员。用红墨水,在文件上签名。访问者揩着前额,欣欣然出去了。过一天,戚戚然回来了。他拿来的文件上,是污墁着证明呀签名呀拒绝呀的血。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傍晚是开始了分配。各羊肉二磅,蜂蜜一磅,便宜烟草一袋。公署是活泼地活动了。造豫算,付粮食,写报告——管理居民间的烟草的分配。从七点到八点,排在班里,站着一个可怜相的老头子。等出山了,得了一个月的自己的份儿。满足着出去了,为了将世界变烟,钻在窠里,打鼾,咳嗽。

一到夜,戏子渥开摩夫便在院子里劈柴。前面是房子的倒败的残余和悬空的梯子。月和废墟,乌鸦和竖琴——全然是苏格兰式的题目。独立的房屋已被拆去,打碎了。月亮照着瞎眼的窗。渥开摩夫在劈柴,唱歌——您的纤指,发香如白檀兮……搬柴上楼,烧火炉。在火边伸开两腿,悠然而坐,有如华饰炉边的王侯。只要枯煤尚存,就好。靠家屋委员会的斡旋,从国库的市区经济的部分给与了八分之一。——带小撬去拉来了——但还有一点不好,就是从此以后,两脚发抖,不成其为律动运动了。是瓦尔康斯基派的律动运动呀。渥开摩夫在出台的剧场,是律动底的——渥开摩夫虽在三点钟顷,前去的素菜食堂里——他也始终还是律动底的。无论是对着那装着萝卜馅的卷肉的板的态度,对着帐桌的态度,对着小桌子的态度。于是锡的小匙,在手中发亮,杂件羹上——热气成为轻云,升腾了起来。

留巴伯父看着渥开摩夫的巧妙地劈柴。瓦尔康斯基的事情,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但是,有一晚,渥开摩夫全都说给他听了。就是,关于舞台上的人们呀,以及人生之最为重要者,是rhythm(律动)呀这些事。留巴伯父第二天和军事委员谈了天。同志渥开摩夫便得到招请,到那倘使没有这个,则一切老头子和烟草党也许早经倒毙了的公署里,去指导演剧研究。……渥开摩夫第一次前往,示了怎样谓之身段的时候,——而渥开摩夫虽然是高个子,青面颊,眼珠灰色的男人,——即刻集得了十八位男子和八位女人来做协力者。于是在第二天,又是十八位和八位。研究时间一完,都不回去,聚在大厅里。在大厅里,有镜子和棕榈和传单和金色椅子。渥开摩夫首先说明的,是一切中都有谐和,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谐和。于是提议,做起动作来看罢。伸开右脚的小腿,伸长颈子的筋肉,将身体从强直弄到自由——教大家团团地走——大家团团地走了,使筋肉自由,又将筋肉紧张了,是轻快的,自由的,专一的……渥开摩夫是每星期做三回练习。于是到第三回完,大家就已经成为律动底了。在电话口唱歌似的叫“喂,喂”了。会计员的什瓦多夫斯基刮了胡子,绑起裹腿来了。先前是村女一般穿着毛皮靴子走的交换手们,这回是带了套靴来穿上,浓浓地擦粉,使头发卷起来了。——在大厅上,是拿着花圈,古风地打招呼了。

每星期三四,七点钟来接渥开摩夫。不是肉类搬运车,就是运货摩托车。上面戴着包头布,硬纸匣,打皱的帽子和刮过须而又长了起来的颊,渥开摩夫不是在车底上摇着,就是抓住别人的肩,张了两腿站着。运货摩托车叫着,轧着,走向暗中,向受持区域去。在戛戛发响的车站上,早又有人等着了。还是黑一条白一条的打扮。于是一面穿衣服,一面走过来——车子是这样地将他们往前送,为了发沙声,搽白粉,教初学。两幕间之暇,搬出茶来。也有加了酸酸的果酱的面包片。戏子们吃东西,喝茶……车夫忽然说,车有了障碍了。从勃拉古希到哈木扶涅基,戏子们自己走。抱着硬纸匣,沿着墙壁走。那保孚罗跋,穆尔特庚,珂弥萨耳什夫斯卡耶的一班……

渥开摩夫得了传票,叫他带着被卧,锅子,盘子去。是叫他一星期之间,去砍柴。他前去说明白。廊下混杂着许多人。渥开摩夫说,自己是艺术家,美术家,是在办教育。一个钟头之后,从厌倦而悄然的人们旁边走出去了。是受了命令,此后也还是办教育。札卢锡多也得了一样的传票。眼下有着暗淡的将军式三角的他,便许多工夫,发沙声,给看带着枪伤的脚。蓝色的他是满足着回来了。他孤独地住着。时时从小窗里,伸出斑白的脑袋去,叫住鞑靼人。头戴无边帽子的鞑靼人进来了。显着信心甚深的脸相,来看男人用的裤子。摸着,向明照着。摇头而打舌了。将军发了沙声,偷眼去瞥了。暗咽唾沫了。鞑靼人恭恭敬敬地行过礼,拿了袋子出去了。将军将钱藏在地板下,穿上破破烂烂的红里子的外套——只有靴子是有铜跟的将军靴——走出门外面去了。人们在旁边走过。在行列里冷得发抖。群集接连着走。女人们,拿着箱子,扎着衣裾的男人们,接连着走。——用了大家合拍的步法走过去。而忽然——音乐,从后面,是吹奏管乐队的行进——在上面,合拍地摇着通红的棺衣。在红棺中——是有节的白的鼻,黑的眉,既归平静,看见一切而知道一切者,漂在最后的波上。军队走过了。白的脸漂去了。摇摆了。乐队停奏了。奏了庄严的永远的光荣了。死人在缺缺刻刻的壁下,永远朽烂。为了在十一月的昏黄中,听取花的磁器底的音响,而被留遗了……

札卢锡多当傍晚时分,在没有火气的屋子里,用了突成筋节的带青的手,写了——“重要者,是在力免于饿死也。有减少运动之必要。须买鱼油。否则缺少脂肪矣。似将驱旧军官于一处,而即在其处了之。然有可信之风闻,谓虽集合于展览圣者遗骸之保健局展览会,而在忙于观察之诸人面前,有文官服饰之教士等大作法事云。然则可谓以死相恫吓也。假使连络线而不伸长也,则一月之中,墨斯科可以占领。一队外国兵可以侵入,乃最确实之事也,今日已变换赤旗之位置——乃伟大之成功,亦空前之略取也。然而重要者,乃得免于饿死也。不当再买白糖。白糖者——奢侈品也。是当惯于无甜味而饮茶之时矣……”将军发出沙声来,吐了长吁。壁的那面,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筒了外套躺着。这时候,蓝眼睛的喀力克,小望德莱罗易公爵,虽然为老妪们所驱逐,却还在蹩来蹩去,拾集木片,从废屋的废料里,拉出板片来。将板壁片,纸片,路上检来的小枝等,装在袋里,拿回来了——火炉烧起来了。小公爵蹲着烘手。红的火照着蓝的眼,母亲一样的紫花地丁色的眼——是一个平稳的,聪明的,知道了人生的碧眼小老翁。

纽莎——制造束腰带的,住在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先前住过的二楼上。结了婚,得到四十亚尔辛[12]的布匹。现在很想早点生孩子,再得到布匹和孩子的名片。丈夫在外面,运粉,筹钱。纽莎毫不难为情地走过,将这里九年之间在家中驯熟的,那大名写在红的纸片上的,有名的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的先前的住所的房门,用英国式的钥匙开开了。后来,纽莎突然在楼上的有花圈而无火气的屋子里出现。仅罩头巾,站在门口,平静地说,因为愿意用麦粉做谢礼,请教给她唱歌。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在她面前张了腿站定,想喷骂她。然而闭了嘴,好象吃了一惊似的,什么也不回答。纽莎嘲笑着跑掉了。白天,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筒在外套里躺着。夜里,是望德莱罗易公爵咬牙齿,几乎要从两脚的椅子上抬起那疲乏的头来。他而且还做了认真的,少年老成的梦。第二天早上,她显着浮肿的脸起来了,吩咐他去叫纽莎来。纽莎说身体不舒服,请她自行光降罢。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又咬了一回牙关,但罩上头巾,走下去了。一个钟头之后,到留巴伯母这里来借称。纽莎学唱了。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将麦粉装进袋中,挂在钉上,免得招鼠子。

雅各·勃兰是带着旅行皮包,游历公署了。上了五层楼,等候轮到号数。钻过那打通了的墙壁,从这大厅走到那大厅。探问了。又平稳,又固执,又和气——盖他此时终于已在一切同等,谁也不打谁,不砍谁的地方——廉价办公,以劳动获得面包的地方了。女职员们是吵闹,耸肩,从这屋追到那屋——他呢,唠叨地热心地又跑来,非到最后有谁觉得麻烦,竟一不小心,给用妙笔写了——付给可也——之后,是不干休的。到底,付给雅各·勃兰了。就是付给了生活的权利,得有在那下面做事,写字,思索的屋顶的权利了。是停车场旁的第三十四号共同住宿所,先前的“来惠黎”的连带家具的屋子十七号。雅各·勃兰欣欣然走过萨木迪基街,萨陀斐耶街,搬了皮包。傍晚,他坐在没有火气的屋子里了。壁纸后面,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作响,滚下去了,在枕头边慢慢地爬了一转。白天里,在花纸上见过的——拿着大镰刀的死,出来了。给爬在文件上,点了火,唏唏地叫,焦黄,裂碎了……

雅各·勃兰决了心,要坚执地来使生活稳固。为自己的事,走遍了全市镇。无论谁,都有工作,都有求生的意志。雅各·勃兰在街上往来,停在街角思索。人们几乎和他相撞,跳开走了。他(故乡)的市镇里,是什么人也不忙,什么地方也不忙的。关在家里——暴动之际,是躲起来了。虽有做诗的本子,诉苦的胃囊,但还是勇敢而不失希望的他,是走而又走了。在空地,砖头,铁堆,冻结而没有人气的店铺和人列的旁边……在灰色的独立屋里,是升腾着苦的烟,坐着打打字机,穿外套的女职员。雅各·勃兰走向靠边的女人那里,去请教她,倘要受作为著作家的接济,应该怎么办才好。接济,在他是万不可缺了。还说,否则,他是不来请托的哩。女职员也想了一想,但将他弄到别的办事桌去了。从此又被弄上楼去了——于是他走上楼去了。被招待了。翻本子了。结果是约定了商量着看罢,问一问罢,想一想罢。说是月曜日再来罢。到月曜日,他去了。再拿出诗来看。是坐着无产者出身的诗人们的屋子。于是他说,自己也是无产者出身,自己的祖父是管水磨的。——诗被接受,约定了看一看再说。到水曜日,将对于他的接济拒绝了。但在这时,他已经找到了别的高位的公署。他好象办公一般,每天跑到那边去,等在客厅里,写了请求书。要求给他作为无产诗人的扶助和接济和稿费。到金曜日,一切都被拒绝了。就是,对于接济,对于稀费,对于扶助。然而给了一件公文,教到别的公署去。那地方是,从阶上满出,在路上,廊下,都排着长蛇之阵了。雅各·勃兰便跟在尾巴上。日暮了。阵势散了。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到,进去是第一名,许多工夫读公文,翻转来看,侧了头。终于给了一道命令书。凭着黄色的命令书,雅各·勃兰在闭锁了的第四付给局里,领到了头饰和天鹅绒的帽子。在自己的房里,他戴着这帽子,走近窗口去。屋顶是白白的。黄昏是浓起来了。乌鸦将胸脯之下埋在雪里洗澡。市镇和自己全不相干。这里也和别处一样,并无正义存在。雅各·勃兰觉得精力都耗尽了。他躺在**,悟到了已没有更大的力量。在半夜里,走上一只又大又黑,可恶的鸡到他这里来,发出嘎声叫。他来驱逐这东西。但鸡斜了眼睛瞪视着,张了嘴,不肯走。将近天明,因为和鸡的战斗,他乏极了。指头冰冷了。头落在枕上,抬不起来了。大约,白的虱子,到他这里来了。雅各·勃兰是生起发疹伤寒来了。过了两天,被搬走了。傍晚,他的**,是从维迪普斯克到来的两个军事专门家,像纸牌的“夹克”一般躺着了。

芳妮是在办公。从公署搬运羊肉,蜂蜜和便宜烟草。公署是活动,付给。连络线伸长了。地图上的小旗像索子似的蜿蜒了。札卢锡多静对着地图,发出沙声,记录了。

“二星期之后,前卫殆将接近防寨矣。委市街于炮击则不可。应中断铁路——而亦惟有此耳。昨在郊外,又虽在中央,亦有奇技者出现。若辈有宛如磁器之眼,衣殓衣,以亚美利加式之弹,跃于地上者高至二亚尔辛。且大呼曰——吾乃不被葬送者也——云。此即豫兆耳。吾感之矣。吾感之矣。”

留巴伯母对于芳妮,将离家的事,希略也夫的事,都宽恕了。傍晚,留巴伯父读了新训令。留巴伯母长太息了。芳妮坐在钢琴后面的自己的地方。窗户外面,是十一月在逞威。雪片纷飞了。埋掉了过去,恋爱,情热。留巴伯父这里,常有竖起衣领,戴着羊皮帽的人前来,在毫无火气的廊下走来走去。在那地方窃窃商量。留巴伯母说——那个烟草商人又来了——有一天的夜里,是芳妮已经睡在钢琴后面,伯父和伯母都睡下了,黑的屋子全然睡着了的深夜里,有人咚咚地叩门。留巴伯父跳了起来。声音在门外说——请开门呀——留巴伯父手发抖了。有痣的善良的下巴,凛凛地跳了。旋了锁。阻挡不住了。进来了。一下子,一涌而进。皮帽子和水手的飘带,斑驳陆离。——将屋子翻了身。在伯母的贮藏品也下手了。将麦粉撒散了。敲着烟通听。站上椅子去。——将文件,插着小旗的札卢锡多的地图,札卢锡多,留巴伯父,对面的房里的渥开摩夫,全都扣留,带去了。小望德莱罗易公爵躲在衣橱里,因为害怕,死尸似的坐着。天亮之前,将全部都带去了。在雪和风卷雪和风里。

芳妮一早就跑到军事委员那里去。军事委员冷淡地耸耸肩胛,并不想帮忙。芳妮绝望,跑出来了。想探得一点缘由,但什么也捉摸不到。她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是灰色的一天。从嘴里呼出白的气息来。灰色的一天之后,来的又是一样的灰色的一天。——接连了莫名其妙的一星期,留巴伯母躺着。芳妮各处跑着,筋疲力尽了。又各处跑着。第三星期,札卢锡多被开释了。因为是酒胡涂,老头子,没有害处的。教他将退职军官的肩章烧掉。札卢锡多从牢监经过街道,单穿着一只铜跟的靴子走回来了。还有一只是捉去的时候,在路上失掉了的。在路角站住。淋了冷水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了。在墙上,钉着告捷的湿湿的报纸。在广场上,有着可怕的全体钢铁的蝎子,围绕着红的小旗子,正在爬来爬去。将群众赶散了,是穿木靴,披外套,短身材的,坦波夫,萨玛拉,威多地方的人们,白军的乡下佬。乡下佬们跳跃,拍肚子,吹拳头,满足而去了。到露营地去,去劳动去。——最紧要者——是当机关枪沉闷地发响时,不要一同来袭击……

追赶了敌人。敌人逃走了。札卢锡多站在路角上,读了湿湿的报章。有和音乐一同走过的人们。骑马,持矛。教会没有撞钟。札卢锡多总算蹩到家了。上了五层楼,歇在窗台下……走进房里躺下了。望德莱罗易公爵为他烧了两天的火炉。给不至于冻坏。

留巴伯父是一连八天,坐在阶沿碎得好象投球戏柱的屋子里。也有被摔进来的,也有被带出去的。从窗户吹进风来。天一晚,就爬下黑黑的臭虫。是在顶缝上等候(人们)睡觉的。这就爬下来了。第十三天,和别人一起,也教留巴伯父准备。坐在运货摩托车上带去了。是黑暗的夜。拿枪的兵士站在两旁。在牢监里,留巴伯父和律动家而先前的军官的渥开摩夫遇见了。握手,拥抱。并排住起来。在忘却的模模胡胡的两天之后,竟给与了三个煎菜和两个煮透的鸡蛋。——留巴伯父忘了先后,两眼乱,失声哭起来了。将一个煎菜和鸡蛋给了渥开摩夫,一起坐着吃。加上了许多盐。为回忆而凄惨。渥开摩夫是因为隐匿军官名义和帮助阴谋而获罪的。前一条是不错的——渥开摩夫自招。但于第二条,却不承认。他说,音乐会里,自然是到过一回的,但那款子,是用来弥补生活费了——案件拖延了。留巴伯父的罪名,是霸占。——留巴伯父满脸通红,伸开臂膊。然而牢监里面,也有烟草商人的。就是竖起衣领,时时来访的那些人……

开审之际,讯问渥开摩夫——职业呢?——戏子。——这以前呢?——是学生。——没有做过军官么?——也做过军官。——反革命家么?——是革命家,在尽力于革命底艺术的。——判事厌倦地说了——知道的呀,在教红军的兵卒嗅麻药的呵。朗吟么?——不,是演剧这一面。——水曜日的七点半,渥开摩夫被提,要移送到县里去了。渥开摩夫收拾了手头的东西,告过别。说是到县里一开释,就要首先来访的……带过廊下,许多工夫,从通路带出去了。吹进风来,很寒冷。在窗外,有着暗淡的空庭。有着十一月。

关于渥开摩夫,第二天贴在墙上的湿湿的报纸上,载着这样的记事——前军官,反革命家,积极底帮助者,演剧戏子。——这一天,太阳浮出来了,天空是蓝的。从前线上,运到战利品。广场上呢,早有三辆车。又是高高地将红的棺木运走了。死尸的鼻孔里,塞着棉絮。札卢锡多在这一天是这样地写了:“联络线已伸长矣,后方被截断矣。一切归于灭亡矣。本营之远隔,足以致命,乃明了之事也。一切将亡。一切将亡。鱼油业经售罄,无处可购。风闻凡旧军官,虽有年金者,亦入第四类,而算入后方勤务军。即使扫除兵舍,厕所及其他之意也……不给面包已五日矣。不受辱而地图被收者幸也……”——晚间,望德莱罗易公爵到他那里烧火炉去了。札卢锡多正在窗边,站上椅子,要向架上取东西。望德莱罗易公爵向他说话了。他听不见。他便碰一碰他的腿。不料脚竟悬了空。摆了。踏不到椅子了。望德莱罗易公爵发一声尖叫,抱头窜出了。

过了两天,威严的,年青相的,有着竹节鼻和百合色指甲的札卢锡多是在教堂里,由命令书,躺在官办的棺中了。助祭念念有词。教士烧起了香。香烟袅袅地熏在薰香上。没有派军队来。这也是由命令书而没有派来的。派定四号屋的用人拉小橇。于是就搁在柴橇上,拉去了。很容易拉。道路是滑滑地结着冰。拉得乏了,便坐在棺上吸烟草。札卢锡多听着橇条的轧轹声,年青相了,在棺盖下返老还童了。

有魅力的,蓝眼珠的梭耶·乌斯班斯卡耶,提着皮包跑到自己的跳舞学校的她——从贴在墙上的报纸上,看见了渥开摩夫的姓名——于是忽然打寒噤,咬嘴唇。虽然缘分不过是汲水的时候,并排了一回,和他一面劈柴,听过一回他唱道“您的纤指,发香如白檀兮……”。但在梭耶·乌斯班斯卡耶那里,是有着温柔的,小鸟似的,易于神往的心的,即使在一切混乱和臭气之中,也竭力在寻求着为自己的小港。渥开摩夫之名,已经就是悲剧底的,被高扬了的灭亡。——梭耶便将他设想为久经期待而永久睽离的人了。……梭耶已经用趾尖稳稳地走路。一面赶快走,一面用指头按着嘴唇,而且决心要向一个人,去讲述一切的真实,其人为谁,乃是住在官办的旅馆里,坐着摩托车出入,然而仿佛地位一样低微似的等候她,一直送到家里的其人也。傍晚,棱耶到旅馆去了。讨了通行券,将证明书放在肩头。走上红阶梯,敲了磨白玻璃的门户。她不能不将心里想着的事,通盘说出来——锋利地,直截地,滔滔地,——纵使因此负了怎样的罪,也不要紧。然而房里坐着两个人,桌子上还有茶。那人似乎吃惊了,但也就脸上发亮,献上茶来,说请喝呀。梭耶不喝。并且说,这来是有一点事情的。那人又说请喝茶呀。座中拘谨了。客人沉默了。梭耶从茶杯喝茶了。那人用了善良的,蕴蓄爱情的眼看她了。梭耶问了些不相干的事,喝干了茶,要回去了。她自己悲伤到要下泪。她为了茶和质问,憎恶自己了。然而他却送她一直到廊下,从手套的洞里,在她那暖热的小小的手掌上接吻了。梭耶跨下一段阶沿,忽然说——我并不是为了这样的事来的……什么都讨厌了,这样地生活,是不能的,我已经不愿意看见你,我是来说这些的。为什么渥开摩夫遭了枪毙的呢?——觉得他和自己都可怜,眼泪流到面庞来了。——那个渥开摩夫呀?——那人惊着问。——渥开摩夫呀,做戏子的……——渥开摩夫是什么人呢,不知道呀。——那人说。——在过渡期,是要××的……革命是粗暴的呀。——梭耶很想说,怎样都好,革命倘在过渡期,这样也好。但我是不愿意再看你,也不要你再跟来跟去了。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跑下去了。第二天的傍晚,他到学校里来接她。她不开口。和他出来了。很想再说一回,不再和他到什么地方去。——然而车夫已经开了门。来不及说了。她坐上车。温暖了。黑的,软软的风,在三月里散馥。星星的银色的霉,已经浮了上来。摩托车开走了。街市的尽头,在雪和空旷中吐气。梭耶想,这是完了。弄到那么样,还是不成。她想,没有报答可爱的,温柔的,最为敏感的那人的,最后的临终的微笑。

芳妮那里,忽然来了一个惠涅明勃鲁尼,是赛希加,即亚历山大·希略也夫的朋友。戴着皮帽子,留着黑的短颚须。颊上有一直条的伤痕。芳妮领到钢琴后面的自己的处所。勃鲁尼说,他们的中央委员会,要给死掉的伙伴报仇。亚历山大·希略也夫的名,登了英魂录,再也不会消灭了。关于报仇的事,则对芳妮说,不久就会知道。于是义务已尽,去了。芳妮许多工夫,注视着贴在证明书上的被人乱弄了的照相。赛希加的面庞上,写着号数,蓝的。芳妮哭了。——其时勃鲁尼也在奔波。伤痕发紫了。勃鲁尼上了久经冷透了的屋子的六层楼。敲了门,而在外面倾听。门开了。牙医生的应接室里,坐着垒文,格里戈尔克,波式开微支。举事大约期在明天的十二点。一切都计画好,准备好了。为了给希略也夫报仇,为了恐怖手段,为了制药室,为了委员会的财政充足——都必须有钱。武力抢劫的事,早经考究好,调查好,周密地计画好了。一个钟头之后,勃鲁尼出去了。又是执拗地,伤疤发着紫,在街上走。第二天的两点半,七个人坐着摩托车到了横街的公署前。两个把门,两个到中庭,三个上楼上。算盘毕毕剥剥地在响。出纳课员站在金柜旁。女职员在喝汤。格里戈尔克走上前,用手枪对着,叫擎起手来。勃鲁尼和波式开微支打了出纳课员的头。他跌倒了。动手将成束的钞票抛进口袋去。出纳课员忽然跳起,抱着头,爬一般,电光形地(走着)要逃跑。格里戈尔克对脊梁开一枪。出纳课员扑地倒下了。交换手们发了尖利的叫喊。有谁跑向边门了。一下子攻来了。——格里戈尔克解开带子,跳了出去。一切都跳了,被撒散了。灰尘,玻璃,——他们跳下了阶沿。从上面掷下法码和算盘来。——摩托车已经动弹了。他们赶到,抓住,跳上了,——摩托车将他们载去了。突然从门里面跳出人来,曲下一膝便掷——格里戈尔克坐着一回头,铜元打中了他的面庞。流出血来了。追的紧跟着。马夫打马。勃鲁尼伸着臂膊,不断的开枪。——弯进了积雪的横街里,——摩托车滑了。车轮蹒跚了,被烟包住了。马匹追到,橇里面外套(的人们)杀到了。勃鲁尼跳了下来,提着口袋跑,闯过门,跳过短墙。后面跑着波式开微支,不料坐下了,躺倒了,——又是爆发,——掉下——叱咤,玻璃……勃鲁尼逃出了,回过头去看。波式开微支想跟着他攀上墙——不意横着掉下短墙去,倒在雪里了。勃鲁尼仍然走。铁门关着。他走近门,想推开它。然而门是从里面支住的,走不过。他还在中庭跑了一转,蹲在脏水洼的僻处了。——天空很青,沉闷,是酿雪天。勃鲁尼还等候了一些时。从一角里听到蹄声了。他将枪口含在嘴里,扳了发火机。

街上是孩子们奔跑,窥探。载在大橇上——七个穿短外套的罗马诺夫皇帝党员被运走了。大家叠起来躺着。兵卒拿着枪口向下的枪,跟着走。马匹步调整齐地进行。勃鲁尼躺着,脸伏在别人的肩上。

一切烟草商人,都有家族的。烟草商人是明于法律的人们,而且没有破绽的。——留巴伯父却相反,乱七八糟,第一回审问的时候,早就胡涂了。一切都于他不利。他被提出去审问了九回。九回的陈述都不一样。到第二个月,因为要判决浮肿的,须髯蓬松,衰弱了的他,便经过市街,带出去了。留巴伯父被夹在两个兵卒间,坐在白的大厅的椅子上。对面,是军事委员摆着架子,毫不知道他似的坐着。旁听人里面,也有已经释放了的烟草商人。白白的,寡言的芳妮,和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小姐坐在一起。不多久,摇铃了。挟皮包的检事,立刻叫留巴伯父,称为寄食者,读过他混乱的所有的陈述,又示了烟草商人的陈述——市民莱夫·留复微支·莱珂夫者,是盗贼,是寄食者,——检事对于他,要求处以极刑。这之后,律师开口了。什么都不否认,单单请求宽大。指出他的职务,还说到悔悟和老年。裁判官去了。商议了。芳妮用了乌黑的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前面。留巴伯父浮肿着——铁青,动也不动地坐着,好象早已死掉了似的。烟草商人在廊下吸烟草。裁判长回来了。又摇铃。大家又都归座,肃静了。在窗门外,有机器脚踏车停下了。裁判长宣告了。赞成了检事的提议,判决了极刑。

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将芳妮载在街头马车上,带了回来。芳妮走上五楼,见了伯母。哭得倒在椅子上了。一到夜,就躺在钢琴后面的自己的地方了。月亮的角,在窗的那边晃耀。竖琴吟哦了。望德莱罗易公爵在两人之旁守夜。挂下了穿着补钉袜子的细细的脚,在椅子上打起磕睡来。夜已深,深且尽了。竖琴昏暗,月亮下去了。快活的,年青相的留巴伯父走近枕边来,微笑着,用冰冷的手指,抚摩了芳妮的面庞。

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还在教纽莎学本领。纽莎拿着卷起来的乐谱,站在钢琴旁,钢琴上面,挂着对于钢琴呀,房子呀,物件呀的保管证。这是家宅搜查的结果,因为是女流声乐家,许可了这些的东西的。近来,纽莎上音乐会,即舞台去了。已经登记了。有着保持皮衣呀,金刚钻呀——听众的赠品的权利。纽莎的丈夫和保健部员一同搬了麦粉来。麦粉呢,在市场上,被争先恐后的买去了。于是纽莎便买了海獭的外套,买了挂在客厅里的A.伊瓦梭夫斯基所画的细浪和挂帆的船。她到“星”社去出演了。和最好的优伶并驾,得了成功。在夜里,他们一同在运货摩托车里摇摆了一通。不自由,寒冷,而且狭窄,但是幸福的。为了艺术,将做戏子的苦痛熬过去了。在降诞节这一天,有夜会。和出场者一同,优伶们也被招请。肚饿的优伶们便高高兴兴,冻红着鼻子跑来了。在食桌上,有鹅,酒,脏腑做馅的馒头之类。优伶们快乐到忘形。时时嚷起来,很是骚扰。纽莎唱了。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伴奏。散会的时候,纽莎在大门口将两片鹅肉用纸包着塞给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当作演奏的谢礼。她生了气,很想推回去,但将鹅肉收下了。夜间,小望德莱罗易公爵大嚼鹅肉。幸福地笑了起来。因为吃饱,塞住了呼吸,咳嗽了。

雅各·勃兰那里,后来黑鸡也还进来了八回,在每晚上。现在,他已经认识这鸡,也知道到来的时刻了。可恶的鸡愤然的走来,啄他。——他总想将这鸡绞死,满身流汗。但因为心脏跳得太剧烈,没有办妥,便失神了。在周围呻吟,谗谤,徘徊——已被捉住,又回了原样。到第九天的夜里,鸡不来了。他这才睡得很熟。心脏安静,不跳了。到早晨,在太阳,白的窗,又黄又脏的公物的被单下,他看见了骨出崚嶒的自己的枯瘦的膝髁。他衰弱,焦黄,胡子长长了。觉得肚子饿。白的虱子远退了。雅各·勃兰留住了性命,又想爱,工作,生活起来。过了两星期,焦黄的他,才始带了丁字杖,走出门外去。是温和的天。灰色的积雪成着麻脸。在石路上,乌鸦以三月的叫喊在啼。雅各·勃兰带了丁字杖行走。他的心脏是衰弱,向众人开放着的。然而一切人们,都急急忙忙地走过去了。第三十四号共同住宿所呢,一星期之后,便交还了他的旅行皮包。屋子的期限满了的。那地方是军事专门家之后,早住进了一位穿了男人用的长统靴子,跑来跑去的姑娘。雅各·勃兰弄得连在那下面做事,写字,思索的屋顶也没有了。他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还蹩到曾说给他印诗的公署去。公署里面依然是烟尘陡乱。女职员们大家在谈天。——做书记的无产诗人,却是新的。是黑黑的,乱头发的男人。乱翻纸盒,询问姓名,拉开抽屉。究竟寻到了。诗是定为发还的。雅各·勃兰领了诗,戴上天鹅绒帽子。他没有地方可以过夜。到傍晚,他接在免费食堂的长蛇的尾巴上,喝了浮着菜叶小片的热汤。夜里寻住宿。街是暗的。在三月的暗中,风吹着商店和咖啡店的破玻璃在作响。雅各·勃兰站在一所大房子的昏暗的升降口,向阶下的先前是门房的角落里,钻了进去。寻得一点干草——背靠着墙酣睡了。

到天明,他很受了冻。两脚伸不直了。于是拄了丁字杖,蹒跚着走。潮湿的,三月的,劳动的日子开头了——雅各·勃兰蹩到了芳妮的处所。芳妮穿了黑的丧服在大门口迎接他,但一时竟记不起他来。暂时之后,便拍手,引他到自己的角落里,诉说悲哀……雅各·勃兰在火炉旁边暖和了。看看在小小的拉窗外面袅着的烟。并且说——这里也并无正义。在这里,也依然只有饿死,是做得到的。况且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谁也不加怜悯。对于我,并无接济,倒是给了一顶无边帽。我是直到现在,没有戴过什么无边帽子的。要怎么活法才好呢?——芳妮给他在廊下的箱子上铺了一个床,到复元为止。雅各·勃兰便躺在箱子上勉力复元,吟咏。他的脸发亮,眼镜后面有大眼睛了。他决了心,要回到故乡的市镇去。在那里虽然并无正义,却也没有饿殍。一星期之后,一无所有地,只提了一空空的旅行皮包,他告了别,动身了。芳妮送给他煎菜的小片和面包,在路上可以充饥。傍晚,和群集一同,在叫唤,呐喊,射击之中,他从车站攻向通路来。在路上失了丁字杖。黑的火车顶上,已经躺着许多人。梯子上也挂着。攻向破掉的车窗去。雅各·勃兰挨了一推。他要跌倒了。抓住了谁的肩。打他的手了,然而死抓着——踏了谁的肩,爬进车子里面了。车里面是漆黑。他抓住在一个包裹上。——跌倒了——地板上躺着人们。在什么地方的椅子底下的角落里,占了一个位置。将小行李枕在头下,便瘫掉了。不多久,火车头哼起来,客车相触,作响——列车走动了。脚从梯子上伸出着。车顶上面,是在作过夜的准备。死掉的都市,留在后面了。前面呢——道路,旷野,雪。在火车站上,在半夜里,新的客涌进客车来。从上面打他们。后面有声音。开起枪来了。雅各·勃兰闭了眼睛,躺着。正在回家,回故乡。

雅各·勃兰的故乡的市镇上,首先驻在的是白军。后来,绿军到了。此后是玛卢沙·乔邦队,战线队,亚德曼队,最后将一切驱逐,粉碎,而红军开来了。非常委员会到来了。非常委员会即刻着手于扫**。枪毙了水兵和战线队的余党,枪毙了玛卢沙,枪毙了公证人亚格里柯普罗。暴动停止了。吓怕了的犹太人爬了出来,聚在角落里商量,摇手。落葬了。算帐了。非常委员会占领了广场的汽水制造厂的房屋,在升降口和大门口,站起哨兵来。骑马兵在街上往来,查证票,押送被捕者,日本人,耶沙,坐在铺皮的橇上,戴着皮的无边帽,手枪袋插在带子上,来来往往。没有多久,犹太人便又消声匿迹了。商店依然是破玻璃。日曜日的早晨,群集将市场围绕了。大家接连地购买了。乡下人不再将麦粉和奶油和鸡蛋运到市上来。狡猾起来,就在村子里交易了。捉去了只一条裤,而穿着旧的溜冰鞋的人五个——审问之后,送到投机防止局去了。日曜日之夜,市镇里有家宅搜查。搜查银钱,农产物,逃亡者。银钱只发见了一点儿,但农产物很不少。逃亡者的一群,被捉去了。天一亮,亲近的人们就在门前成了长蛇阵。

市镇上突有檄文出现。谁散的呢,无从知道。那上面是写着这样意思的事的。——诸君的一伙,在等候诸君。新政府保有面包和法律和正义,保护农民,保护地主,和暴动战斗,和犹太底压制战斗——总而言之,是说,保护大家的权利的。非常委员会便颁发戒严令,放哨兵,夜里是派巡察。在雅各·勃兰回到故乡的市镇的前天,阴谋败露,帮助者被捕,市镇是弄得天翻地覆了。

这之间,载着雅各·勃兰的火车也在爬,停,等待铁路的修好,于是仍复向前爬。车头损坏了,在旷野里等候送了新的来。夜里,出轨了——有谁抽掉了枕木——又修理,走动了。——在客车里,是蜷缩,说昏话,快要死了。到车站上,是搬了出去,放在堆货的月台上。到底,在早晨,火车竟到了故乡的市镇。雅各·勃兰爬出来了。跄踉着,忙乱了。饱吸了空气。破了玻璃的车站;架在澄清的小川上的木桥;两株蓬松的白杨;和处处挂着死了似的招牌的,开始融化的,脏的,湿的市街相通的道路,他都认识的。粮食店前,早晨一早就排着人列了。被挨挤,在寒颤。在广场上,是整列着不眠的,穿着衣角湿透的外套的兵卒。从监狱里,在带出拿着铲子的犯人来。家家的铠门都关着。绿色的,红色的,灰黑色的房子——木造——还在睡觉。商店街上,挂着红色的招牌——第一号仓库,第七号仓库,第十二号仓库——全是公有。街角上站着一个戴阔边帽,有白鬈发的犹太人。就是站着,惘惘地看望。他的嘴唇在发抖,喃喃地自语。

雅各·勃兰走到了熟识的,蓝色的,窗窗有花的老家,叩了许多工夫门。门终于由一个戴耳环的兵卒来开了。问什么事。雅各·勃兰想走进家里去。然而兵卒大声说,这房子已经充了公,事务所是十点钟开始办事。雅各·勃兰看看门。于是看见了白的招牌,是——本部事务所。——一个钟头之后,他从拉萨黎大街的亲戚那里,知道了父亲是还在乔邦队驻扎此地的时候,退往基雅夫,从此看不见人,也没有信;他的房子充了公,物品也都充公了。雅各·勃兰便暂且住在厨房里。第二天,阴谋的清算人跑到时,他就被捕,交给了非常委员会。雅各·勃兰坐在汽水制造厂的先前的佣人房里了。又从这里拉出去了。替换是另外摔进一个新的来。早上,他被带到裁判官那里去了。裁判官动着耳朵,嗅空气,用一只眼睛看。他问,你不是和乔邦队一同逃走了的勃兰的儿子么?为什么跑来了,而且现在?为什么不来登记的?在你皮包里的公家的帽子,是从那里得来的?雅各·勃兰回答了。裁判官细着眼嘲笑,拿铅笔来玩了。雅各·勃兰说完的时候,他在一角上小小地写下了。雅各·勃兰被带走了。他没有入睡,过了一夜。消雪的水滴,橐橐地在滴下来。春天到了。三月的月亮在辉煌。他张了眼睛,躺着。风无所不吹拂。雅各·勃兰想了。悲伤了。却镇静。做了诗。竖琴在风中吟哦。吹响了弦索。雅各·勃兰用手支着颐,想了一会,于是用了咬碎的铅笔片,写在壁上了——

静的风,溶的雪,

有一个人来我前,

唱了歌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