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斐定
融雪的涨水,总是和果树园的繁花一起的。
果树园从坡上开端,缓缓地斜下去,一直到河岸。那地方用栅栏围起来,整齐地种着剪得圆圆的杨柳。从那枝条的缕缕里,看见朗然如火的方格的水田;在梢头呢,横着一条发光的长带。这也许是河,也许是天,也许不过是空气——总之乃是一种透明的,耀眼的东西。
河上已经是别的果树园,更其前,是接连的第三,第四个。
在那对面,展开着为不很深的山谷所隔断的草原。雨打的山谷的崖边,缠络着鞑靼枫树的欣欣然的斫而复生的萌蘖。
这一点,便是这小小的世界的全部。后面接着荒野,点缀着苦蓬和鸟羽草的团簇,枯了似的不死草的草丛和野菊;中庭的短墙和树篱上,是蔓延着旋花。
白白的灰土的花纱,罩着这荒野的全体。留有深的轮迹的路,胡乱地蜿蜒着,分岔开去,有两三条。
今年是河水直到栅栏边,杨柳艳艳地闪着膏油般的新绿,因为水分太多了,站着显出腴润的情形。篱上处处开着花;剥了树皮,精光的树墩子上,小枝条生得莲蓬勃勃。黄色的水波,发着恰如猫打呼卢一般的声音,偎倚在土坡的斜面上。
冈坡又全体包在用白花的和红花织成的花样的轻绡里。好象灿烂的太阳一般,明晃晃的那樱林的边际,为树篱所遮蔽,宛如厚实的缨络,围绕着果树园。
葡萄将带蓝的玫瑰色的花,遍开在大大小小的枝条上,用了简直是茸毛似的温柔的拥抱,包了一切的树木。这模样,仿佛万物都寂然辍响,而委身于春的神秘似的。
园里满开着花了……
先前呢,每到这个时候,照例是从市镇里搬来一位老太太,住在别墅里。宽广的露台,带子一般围绕起来的别墅,是几乎站在坡顶的。从耸立在屋顶上的木造的望楼,可以一览河流,园后的荒野,和郊外的教堂的十字架。
那位老太太是早就两脚不便的了,坐在有轮的安乐椅子上,叫人推着走。她每早晨出到露台上,用了镇定的观察似的眼色,历览周围,送她的一日。
园主人,她的儿子,是一位少说话的安静的人物,不过偶或来看他的母亲。但他一到,却一定带着花树匠的希兰契。倘到庭园去散步,那花树匠就总讲给他听些有趣的故事,在什么希罕的苹果树边呀,在种着水仙和蔷薇的温床旁边呀,在和兰莓田旁边呀,——是常常立住的。
主人和花树匠的亲密,是早就下着深根的。当主人动手来开拓这果树园的时候,便雇进了又强壮,又能做,而且不知道什么叫作疲乏的农夫希兰契,给他在离开别墅稍远之处,造了一所坚固宽广的小屋——是从那时以来的事了。
他们互相敬重。这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爱多说话,而且不喜欢有头无尾的缘故。两个人都是一说出口,不做便不舒服的。而且他们俩的交谊,又都是既切实,又真诚。
年青的果园刚像一个样子的时候,主仆都不说空话,只从这树跑到那树,注视着疏落落开在细瘦的枝条上的雪白的美花,互相横过眼光去看一看。
“一定会长大起来的罢?”主人试探地问。
“那有不长大起来的道理呢。”仆人小心地回答。
那时候,两人都年青而且强健。并且都将精神注在这园里了。
园步步成长起来,每一交春,那强有力的肩膀就日见其增广,和睦地长发开去了。苹果,梨,樱桃的根,密密地交织得一无空隙。而且用了活的触手,将花树匠的生命也拉到它们那边去,和它们一同在大地里生根了。
他完全过着熊一般的生活。到冬季,就继续着长久的冬眠。树篱旁边,风吹雪积得如山,已没有人和兽和雪风暴的危险。希兰契的妻从早到晚烧着炕炉。他本人就坐着,或是躺在炕炉上,以待春天的来到。
他静静地,沉重地,从炕炉转到食桌上。恰如无言的,冷冷的,受动底的,初凿下来的花刚石一样。
但芳菲的春天一到,到花刚石也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内部感到温暖了,暖气一充满,那和秋天的光线一同离开了他的一定的样子,便又逐渐恢复了转来。
熊和园一同醒来了……
这一春,希兰契的心为不安所笼罩。去年秋天,主人吩咐将别墅都关起来,卖掉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多余的大苹果,也不说那里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就飘然走掉了。
花树匠也从他的妻和近地人那里,知道了地主和商人都已逃走,市里村里,都起了暴动,但他不喜欢讲这些,并且叮嘱自己的妻,教她也不要说。
融雪的路干燥了的时候,不知从那里来的人们,来到果树园。敲掉了写着主人的名姓的门牌,叫希兰契上市镇去。
“我早就这样想了呀——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门牌挂着老爷的,园子却是属于苏维埃的么?”希兰契一面拾门牌,一面在胡子里独自苦笑着说。
“所以我们要改写的呵。”从市上来的一个男人道。
“如果不做新的,这样的东西,有甚用处呀。烂木头罢了,不是板呀……”
希兰契并不上市镇去。他想——总会收场的罢,也就没有事了罢。然而并不没有事。
花朵刚谢,子房便饰满了蓬蓬松松的黑的羽毛一般的东西。而且仿佛是要收回先前失去的东西似的,新叶咽着从前养了那粉红面幕一般的花的汁水,日见其生长了。
早该掘松泥土了,然而没有人。以前一到这时节,是从邻近的村庄里,去招一大班妇人和姑娘来。只要弯腰去一看,就从苹果树的行列之间,可以望见白润的女工的腿,在弄松短干周围的土壤;铁锄闪闪地在一起一落;用别针连住了的红裙角,合拍地在动弹的。为了频频掘下去的锄,大地也发出喘息;女人们的声音呢,简直好象许多钟声,从这枝绕到那枝,钻进樱林的茂密里去。
“喂,妈修忒加!这里来,剥掉麻屑呀!”
但现在是静悄悄了,没有人声。
太阳逐日高高地进向空中,希兰契的小屋的门口左近,地面开起裂来了。每晚,连接着无风的闷热的夜,果树园等候着灌溉。
这件事,决不是一个人所能办妥的。从市镇上,又没有人来。于是希兰契只好从早到夜,总垂着两手,显着惹不得的恶意的脸相,踱来踱去。对于自己的妻,也加以从未有过的不干净的恶骂,待到决计上市去的时候,是几乎动手要打了。
他决心顺路去问问教父。那是一直先前,做过造砖厂看守者的活泼而狡猾,且又能干的乡下人。
对着因为刷子和厨刀而成了白色的菩提树桌子,坐着希兰契的教父,用了画花的杯子,在喝苹果茶。当那擦得不大干净的茶炊的龙头,沙沙地将热水吐在大肚子的茶杯中时,他用了圆滑的敷衍似的口气说——
“真好的主儿们呵。生身母亲的俄罗斯的这土,一定在啼哭罢!什么也不知道……你呢,还是到他们的什么苏维埃去看一看好——那就很明白了……”
开着的阔大的门,从窗间可以望见。那对面是既不像工厂,也不是仓库的建筑物,见得黑黝黝。是同造砖厂一样,细长的讨厌的建筑。
“我们在办的事情之类,”看守者用了大有道理似的口气,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情——单是砖头呀!但是,便是这个,他们一办,就一件也弄不好。日里夜里,都要被偷,并没有偷儿从外面来,到底工厂里的砖头连一块也不剩了。想用狗罢,可是连这也全不济事!……”
希兰契从市上回来,已经是傍晚,周围罩着黄昏了。默默地吃了晚膳,便躺在屋中央——他是喜欢睡在夏天的地板上的,因为有浓重的树脂味,而且从板缝里,会吹进湿湿的凉气来。
当东方将白未白之际,——便将自己的女人叫起,跑到仓库里去取锹锄。还从大腹膨亨的袋子里拉出一块麻屑来,豫备做新刷子,将柏油满满的倒在罐子里,揎着两袖,对女人说——
“太阳上山时要好好的行礼,上帝是大慈大悲的,说不定会有好结果呀。”
他奋然的大大地画了十字,将指头略触地面,便一把抱起锹锄和麻屑来,一面吩咐女人送柏油罐子去,于是乡下式地,跨开那弯着膝髁的脚,向着河那边,走下坂路去了。
在河岸上,不等样的大大的抽水机,伸开着手脚。许多木棍和木材,支着呆气的机器,屹立着,象是好人模样。齿轮和汽筒虽然很有一些妖气,但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冬眠之后罢,惘惘然像要磕睡,在盛装的柳树的平和相的碧绿里,显着莫名其妙的丰姿。
希兰契检查了从载在抽水机顶上的桶子里,向四面岔出的水霤的接笋处之后,便去窥一窥井。于是扫了喉咙,沉重地坐在地面上,脱去了长靴,将裹腿解掉。他随即站了起来,解开窄裤的扣子。这——就是伏尔迦河搬运夫所穿那样的拥肿的窄裤一样,皱成手风琴似的襞积,溜了下去,写着出色的S字,躺在脚的周围了。
女人默默地定了睛,看希兰契的满是茸毛和筋节的腿,分开了蒙茸交织的黑莓的茂密,踏着未曾割去的油油的草,在地面上一起一落。
很寂静。从河对面,徐徐地爬上红色的曙光来。不动的光滑的水面,也反射着和这一样的颜色。柳枝下垂如疲乏的手;小鸟从那繁茂中醒来时,打着害怕似的寒噤。
希兰契很留神地下井去了。其中满填着涨水时漂来的木片,枝条,以及别的样样色色的尘芥。他一脚踏定横桁,一脚踏定梯子,开手将尘芥抛出井外面。
以后,是仰起头来,简短地用了响亮的声音叫喊道——
“抽水!”
女人便将全身压在唧筒的柄上。以前是用马的。于是田园,宽广的河面,天空,都充满了高朗的轧轹和叫喊和呻吟。杓子互相钩连着,发出嗑嗑的声音;齿轮的齿格格作响,不等样的懒散的轴子,激怒地转动起来。那平和的机械,便仿佛因为拉出了无为之境,很是不平似的,用了无所谓的声调,絮絮叨叨发话了。
藏在丛莽中的小鸟的世界,恰如就在等候这号令,像回答抽水机的呻吟一般,惊心动魄的叫声,立刻跑遍了田园。这撞着丛莽的繁密便即迸碎,一任着大欢喜飞上天空去,又如从正出现于天涯的神奇赤轮,受了蛊惑一般,就在那里缩住了。
希兰契遍体淋漓地从井里爬了出来。小衫湿湿的粘着身体,因疲劳而弯了腰,但他还是又元气,又满足的。“总算还好,吊桶是在的……”
这回是爬到抽水机的上面去,在水桶上涂了柏油,又骑在打横的轮轴上,检查过齿轮。这才穿好衣服,遣女人回家,自己又用树脂涂桶子,用手打扫草茅蓬蓬的水路了。
他的心里,突然觉醒了一点希望。以为做一点工,照应照应,后来总该是不至于坏的。于是他就仿佛要将在烦恼无为的几星期之中,曾经失掉了的东西,一下子就拿回它来一样,拚命地挖,掘,用小斧头橐橐地削,用麻屑来塞好水霤了。
饶舌的野燕,停在花树匠当头的枝条上,似乎在着忙,要说什么可怕的重大的事件。希兰契用袖子拭着油汗的头颈,用了老实的口气,低声地说道——
“啾啾唧唧说着什么呢?你真是多么忙碌的鸟儿呵!好,说罢,说罢……”
要开手来灌溉,总得弄一匹马。抽水机大概是好的,水路这一面,也可以和妻两个来拔草,只是掘松土壤的,却没有一个人。其实呢,如果会送马匹来,那一定也会送工人来的,但是……
斑鸠的群,黑云似的飞来,向苹果树上,好象到处添了眼神一般,停下了。并且叽叽咕咕说着,在枝柯的茂密里,嚷闹起来。希兰契高声地吁的吹了一声口笛,追在同时飞起的鸟后面。而且叫着,骂着,一直到最后的一匹,过了篱笆,飞到邻接的果园里。
用膳的时候,他对他的妻说——
“还得照应一下的。倘要结结实实做事,这样的事,总得熬一熬……况且,老实说,老爷在着的时候,真费了不少的力呀。不过那时呢,什么都顺手,可是现在是这样的时势呀……”
第二天,他到镇上去了。镇上答应他送马匹和工人来。
然而过了几天,太阳猛得如火,绿的干下去,变成黑的了,却不见有一个人来。好象完全忘却了满坡的果树园,正在等候着灌溉。
希兰契心慌了。跑到造砖厂去,又跑到住在邻村的熟识的花树匠那里去——但什么地方都没有马,也没有人肯来做工。
有一回,花树匠从市镇一回来,便走到河这面去了。看看沉默着的抽水机,沿岸走了一转,从干燥的树上,摘了一个又小又青的苹果,拿回到他的妻这里来。
“你瞧,这简直是野苹果了。这是从亚尼斯[11]树上摘来的呵……”
他将干瘪的硬的苹果放在桌子上,补足说——
“而且那树,简直成了野树了……”
于是坐在长椅上,毫不动弹地看着窗门,屹然坐到傍晚。在窗门外面,是看见全体浴着日照,屹然不动的园。
莽苍苍地太阳一落山,他吁一口气,独自说——
“哼,如果不行,不行就是了。横竖即使管得好好的,也谁都没有好处呵……”
鸟的歌啭和园的萧骚中,又新添上孩子的响亮的声音了。向着先前的老太太住过的别墅里,学校的孩子们从镇上跑来了——显着优美的眼色的,顽皮似的大约一打的孩子,前头站着一个仅剩皮骨的年青的凄惨的女教员。
喧嚷的闯入者的一群,便在先曾闲静的露台上,作样样的游戏。撒豆似的散在冈坡上;在树上,暖床的窗后,别墅的地板下,屋顶房里,板房角里,干掉了的木莓的田地里,都隐现起来。无论从怎样的隐僻处,怎样的丛树的茂密里,都发出青春的叫喊。简直并不是一打或者多得有限,而是有着几百几千人……
不多久,孩子们的一队,在希兰契的住房前面出现了。女教员用了职务底的口调,说道——
“借给我们两畦的地面罢。”
“那是你们要种什么的罢?”花树匠问。
“菜豆,红萝卜……还有,要满种各样的蔬菜的。”
“那么,现在正是种的时候了!”
在大门上,一块小小的布,通在竿子上,上面写着几个装饰很多的花字——
“少年园。”
从眺望镇上和附近的全景的望楼上,这回是挂下通红的大幅的布来。而且无日无夜,那尖角翻着风,烦厌地拍拍地在作响。
每天一向晚,便从露台上发出粗鲁的断续的歌声,沿着树梢流去。在这里面,感到了和这园全无关系的,大胆无敌的,然而含着不祥的一种什么东西了,希兰契便两手抱头,恰如嫌恶钟声的狗一样,左左右右摇着身体。
他的妻耐不住孤寂的苦恼了,拉住少年园的厨娘,讲着先前的大王苹果的收获,竟要塞破了板房的事,借此出些胸中闷气的时候,那只是皱着眉头,默默无话的希兰契,这才开口了。
“你瞧,现在怎样呢,”他的妻怨恨地,悲哀地说。“还没有结成果子,就给虫吃掉了呀!”
“现在是!”希兰契用了不平的口气,斩截地说。“现在是,好象扫光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
“老爷不在以后,简直好象什么也都带走了……”
“况且又闯进那些讨厌的顽皮小子来呀。”厨娘附和说。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地直到就寝时刻,在叹息,非难,惋惜三者交融为一之中,吐着各自的愤懑。
穿着处处撕破了的裤子的顽皮小孩三个,爬到伸得很长的老苹果树的枝子上,又从那里倒挂下来,好象江湖卖艺者的骑在撞木上一般,摇摇地幌**着;于是又骑上去,爬到枝子梢头去了。枝子反拨着不惯的重荷,一上一下地在摇,其间发出窣窣的声响,终于撕裂,那梢头慢慢地垂向地面去了。
小小的艺员们发一声勇敢的叫喊,得胜似的哄笑起来。那哄笑,起了快活的反响,流遍了全庭园。而不料叫声突然中止,纷纷钻着树缝,逃向别墅那边去了。
希兰契跑在后面追。他不使树干碰在头上,屈身跳过沟;用两手推开苹果树,钻过身体去。他完全象是追捕饵食的小野兽,避开了障碍,巧妙地疾走。他一面忍住呼吸,想即使有一点响动,敌手也不至于知道距离已经逼近;一面觉得每一跳,愤怒是火一般烧将起来,然而虽于极微的动作,也一一加以仔细的留意。
恐怖逼得孩子们飞跑。危险的临头,使他们的动作敏捷了十倍。互相交换着警戒似的叫喊,不管是荨麻的密处,是刺莓的畦中,没头没脑的跳去,一路折断着挡路的枝条,头也不回地奔去了。绊倒,便立刻跳起来,缩着头,蓦地向前走。
追在他们后面,希兰契跳进别墅的露台去的时候,顽皮孩子们都逃进房子里面了。于是,在流汗而喘气的花树匠之前,出现了不胜其愤慨似的瘦坏了的女教员的容范。
她扬着没有毛的眉头,惊愕似的大声说——
“阿呀,这样地吓着孩子,怎么行呢?你莫非发了疯!”
在希兰契,觉得这话实在过于懵懂,而且——凄惨而古怪的年青的女教员,也好象是可笑的东西。于是他的愤怒,便变成断续的,轻轻的威吓的句子,流了出来——
“我要将你们熏出这屋子去,像耗子似的……”
这一天,少年园的全体,因为有了什么事,都到市镇上去了。别墅便又如往日那样,仍复平和而萧闲。
日中时候,希兰契跑在门外。
先前呢,当这时节,是载着早熟的苹果的车,山积着莓子的篓的车,一辆一辆地接连着出去的。现在是路上的轮迹里,满生着野草,耳熟的货车的辘辘的声响,也不能听到了。
“简直好象是老爷自己全都带走了。”希兰契想。于是倦怠地去凝望那从砖造小屋那面,远远地走了过来的两个乡下人。
乡下人走到近旁,便问——这是谁家的果树园。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
“因为说是叫我们掘松泥土去……”
“这来得多么早呀!”希兰契一笑。“因为现在都是苏维埃的人们了呵……”
于是一样一样,详细地探问之后,知道了那两人是到自己这里来的时候,他便说——
“那是,恐怕走错了!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果园呀……”
“那么,到那里去才是呢?”
“连自己该去的地方都不知道……但是,我这里,是什么都妥当了。第二回的浇灌,也在三天以前做过了……怎么能一直等到现在呢!”
从回去的乡下人们的背后,投以短短的暗笑之后,他回到小屋里。于是想出一件家里的紧要事情来,将女人差到市镇去。
小鸟的喧声已经寂然,夜的静默下临地面的时候,希兰契走到干草房里,从屋角取出一大抱草,将这拿到别墅那面去了。
他正在露台下铺引火,忽然脚绊着主人的门牌。这是今春从门上除下,藏在干草房里的。他暂时拿在手里,反复转了一通,便深深地塞入草中,又去取干草了。
回到别墅来时,一路拾些落掉的枯枝,放在屋子的对面,这回是擦火柴了。干的麦秆熊熊着火,枯枝高兴地毕剥起来。
在别墅里点了火,希兰契便静静地退向旁边,坐在地面上。于是一心来看那明亮的烟,旋成圆圈,在支着遮阳和露台的木圆柱周围环绕。简直像黑色的花纱一般,装饰的雕镂都飒飒颤动,从无数的空隙里,钻出淡红的火来。
煤一样的浓烟,画着螺旋,仿佛要冲天直上了,但忽而好象聚集了所有的力量似的,通红的猛烈的大火,脱弃了烟的帽子。
房屋像蜡烛一般烧起来了。
但希兰契却用了遍是筋节的强壮的手,抱着膝,眼光注定了火焰,毫不动弹地坐着。
他一直坐到自己的耳畔炸发了女人的狂呼——
“希庐式加!你,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回来看见了,你怎么说呢?”
这时候,他从火焰拉开眼光来,用了严肃的眼色,凝视了女人之后,发出倒是近于自言自语的调子,说——
“你是蠢货呀!你!还以为老爷总要回来的么?……”
于是她也即刻安静了。并且也如她的男人一样,用了未曾有过的眼色,凝视着火。
在两个苍老的脸上,那渐熄的火的蔷薇色影,闪闪地颤动着在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