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1 / 1)

一、选举协会代表。

二、讨论十月二日事件。

三、正会员M·N·望·勃隆医师的提议。

四、协会目前的事业。

十月二日事件的张本人医师夏列斯妥夫,正在准备着赴会;他站在镜子前面已经好久了,竭力要给自己的脸上现出疲倦的模样来。如果他显着兴奋的,紧张的,红红的或是苍白的脸相去赴会罢,他的敌人是要当作他对于他们的阴谋,给与了重大的意义的,然而,假使他的脸是冷淡,不动声色,象要睡觉,恰如一个站在众愚之上,倦于生活的人呢,那么,那些敌人一看见,就会肃然起敬,而且心里想道:

他硬抬着不屈的头,

高于胜利者拿破仑的纪念碑!

他要象一个对于自己的敌人和他们的恶声并不介意的人一样,比大家更迟的到会。他要没有声响的走进会场去,用懒洋洋的手势摸一下头发,对谁也不看,坐在桌子的末一头。他要采取那苦于无聊的旁听者的态度,悄悄的打一个呵欠,从桌上拉过一张日报,看起来……大家是说话,争论,激昂,彼此叫着守秩序,然而他却一声也不响,在看报。但终于时常提出他的名字来,火烧似的问题到了白化了,他才向同僚们抬起他那懒懒的疲倦的眼睛,很不愿意似的开口道:

“大家硬要我说话……我完全没有准备,诸君,所以我的话如果有些不周到,那是要请大家原谅的。我要ab ovo(从最初)开头……在前一次的会议上,几位可敬的同事已经发表,说我在会同诊断的时候,很有些不合他们尊意的态度,要求我来说明。我是以为说明是多事,对于我的非难也是不对的,就请将我从协会除名,退席了。但现在,对于我又提出新的一串责备来了,不幸得很,看来我也只好来说明一下子。那是这样的。”

于是他就随随便便的玩着铅笔或表链,说了起来,会同诊断的时候,他发出大声,以及不管别人在旁,打断同事的说话,是真的;有一回会同诊断时,他在医师们和病人的亲属面前,问那病人道:“那一个胡涂虫给您开了鸦片的呀?”这也是真的。几乎没有一回会同诊断不闹一点事……然而,什么缘故呢?这简单得很。就是每一回会诊,同事们的智识程度之低,不得不使他夏列斯妥夫惊异。本市有医师三十二人,但其中的大部分,却比一年级的大学生知道得还要少。例子是不必旁征博引的。Nomina sunt(举出姓名来,)自然,odiosa(要避免,)但在这会场里,都是同行,省得以为妄谈,他却也可以说出名姓来的。大家都知道,例如可敬的同事望·勃隆先生,他用探针把官太太绥略息基娜的食道戳通了……

这时候,同事望·勃隆就要发跳,在头上拍着两手,大叫起来:

“同事先生,这是您戳通的呀,不是我!是您!我来证明!”

夏列斯妥夫却置之不理,继续的说道:

“这也是大家知道的,可敬的同事希拉把女优绥米拉米提娜的游走肾误诊为脓疡,行了试行刺穿,立刻成为exitus letalis(死症)了。还有可敬的同事培斯忒伦珂,原是应该拔掉左足大趾的爪甲的,他却拔掉了右足的好好的爪甲。还有不能不报告的一件事,是可敬的同事台尔哈良支先生,非常热心的开通了士兵伊凡诺夫的欧斯答几氏管,至于弄破了病人的两面的鼓膜。趁这机会我还要报告一下,也是这位同事,因为给一个病人拔牙,使她的下颚骨脱了臼,一直到她答应愿出五个卢布医费了,这才替她安上去。可敬的同事古理金和药剂师格伦美尔的侄女结了婚,和他是通着气脉的。这也谁都知道,我们本会的秘书,少年的同事斯可罗派理台勒尼,和我们可敬的会长古斯泰夫·古斯泰服维支·普莱息台勒先生的太太有关系……从智识程度之低的问题,我竟攻击到道德上去了。这更其好。伦理,是我们的伤口,诸君,为了免得以为妄谈,我要对你们举出我们的可敬的同事普苏耳珂夫来,他在大佐夫人德来锡金斯凯耶命名日庆祝的席上,竟在说,和我们的可敬的会长夫人有关系的,并非斯可罗派理台勒尼,倒是我!敢于这么说的普苏耳珂夫先生,前年我却亲见他和我们的可敬的同事思诺比支的太太在一起!此外,思诺比支医师……都说凡有闺秀们请他去医治,就不十分妥当的医生,是谁呀?——思诺比支!为了带来的嫁资,和商人的女儿结婚的是谁呀?——思诺比支!然而我们的可敬的会长怎么样呢,他暗暗的用着类似疗法,还做奸细,拿普鲁士的钱。一个普鲁士的奸细——这已经确是ultima ratio(惟一的结论)了!”

凡有医师们,倘要显出自己的聪明和是干练的雄辩家来,就总是用这两句腊丁话:“nomina sunt odiosa”和“ultima ratio”。夏列斯妥夫却不只腊丁话,也用法国和德国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要暴露大家的罪过,撕掉一切阴谋家的假面;会长摇铃摇得乏力了,可敬的同事们从坐位上跳起来,摇着手……摩西教派的同事们是聚作一团,在嚷叫。

然而夏列斯妥夫却对谁也不看,仍然说:

“但我们的协会又怎么样呢,如果还是现在的组织和现在的秩序,那不消说,是就要完结的。所有的事,都靠着阴谋。阴谋,阴谋,第三个阴谋!成了这魔鬼的大阴谋的一个牺牲的我,这样的说明一下,我以为是我的义务。”

他就说下去,他的一派就喝采,胜利的拍手。在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喧嚣和轰动里,开始选举会长了。望·勃隆公司拚命的给普莱息台勒出力,然而公众和明白的医师们却加以阻挠,并且叫喊道:

“打倒普莱息台勒!我们要夏列斯妥夫!夏列斯妥夫!”

夏列斯妥夫承认了当选,但有一个条件,是普莱息台勒和望·勃隆为了十月二日的事件,得向他谢罪。又起了震聋耳朵的喧嚣,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又聚作一堆,在嚷叫……普莱息台勒和望·勃隆愤慨了,终于辞去了做这协会的会员。那更好!

夏列斯妥夫是会长了。首先第一著,是打扫这秽墟。思诺比支应该出去!台尔哈良支应该出去!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应该出去!和他自己的一派,要弄到一到正月,就再不剩一点阴谋。他先使刷新了协会里的外来病人诊治所的墙壁,还挂起一块“严禁吸烟”的牌示来;于是把男女的救护医员都赶走,药品是不要格伦美尔的了,去取赫拉士舍别支基的,医师们还提议倘不经过他的鉴定,就不得施行手术,等等。但最关紧要的,是他名片上印着这样的头衔:“N医师协会会长”。

夏列斯妥夫站在家里的镜子前面,在做这样的梦。时钟打了七下,他也记起他应该赴会了。他从好梦里醒转,赶紧要使他的脸显出疲倦的表情来,但那脸却不愿意依从他,只成了一种酸酸的钝钝的表情,象受冻的小狗儿一样;他想脸再分明些,然而又见得长了起来,模胡下去,似乎已经不象狗,却仿佛一只鹅了。他顺下眼皮,细一细眼睛,鼓一鼓面颊,皱一皱前额,不过都没有救:现出来的全不是他所希望的样子。大约这脸的天然的特色就是这一种,奈何它不得的。前额是低的,两只小眼睛好象狡猾的女商人,轮来轮去,下巴向前凸出,又蠢又呆,那面庞和头发呢,就和一分钟前,给人从弹子房推里了出来的“可敬的同事”一模一样。

夏列斯妥夫看了自己的脸,气忿了,觉得这脸对他也在弄阴谋。他走到前厅,准备出去,又觉得连那些皮外套,橡皮套靴和帽子,也对他在弄着阴谋似的。

“车夫,诊治所去!”他叫道。

他肯给二十个戈贝克,但阴谋团的车夫们,却要二十五个戈贝克……他坐在车上,走了,然而冷风来吹他的脸,湿雪来眯他的眼,可怜的马在拉不动似的慢慢的一拐一拐的走。一切都同盟了,在弄着阴谋……阴谋,阴谋,第三个阴谋!

(一八八七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