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友(1 / 1)

迭土尔辟台·孚安(他自己这么称呼的)是战争开头的前两年的样子,在培拉·台·别达沙出现的。他在曾去当兵的法兰西的军队里,做过山地居民编成的一个大队里的喇叭长。退伍之后,就住在亚司凯因,做打石匠。迭土尔辟台在培拉,颇有些面子。赛会的时节,常常带着乌路尼亚和亚司凯因的四五个朋友,经过伊巴尔廷的冈子,跑到这里来,这时候,他总是将喇叭放在嘴上,吹着军歌。于是大家看齐了脚步往前走。

迭土尔辟台是为了偶然的机缘,到培拉来取他的亲戚,住在拉仑山腰的一个乡下人的两三陀罗[61]遗产的。这一来,就这样的住在这镇上了。迭土尔辟台在亚贝斯谛义轩的葡萄酒和波尔多轩的葡萄酒里,看出了一种特别的颜色。而且即使并不是因此使他为了别达沙河的河流抛掉了尼培廉河的河流,至少,也使他决计为了这镇上的葡萄酒,抛了别的镇上的葡萄酒的。

迭土尔辟台拿着作为遗产,领了下来的蚊子眼泪似的一点钱,索性喝掉,还是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好呢,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要做一点事,前打石匠便开起他之所谓“肉店”来了。

迭土尔辟台在阿尔萨提外区的税关对面,租好一所很小的店铺。于是就在那里的柜台上,苦干着自己的神秘的生意,用一个小机器,切肉呀,磨肉呀,一面拌着血,一面唱着曼什尔·尼多乌先的一出歌。这是他当兵的时候,一个中尉教给他唱的歌,由

Le couvent, séjour charmant

这句子开头,用

Larirrette,Larirrette, Larirre …e……e…tte.

这迭句和那曼声结尾。

迭土尔辟台有着上低音的极好的喉音,唱些Charmangaria,Uso Churia,el Montagnard和别的法属跋司珂的歌给邻近的人们听,使大家开心。

叫他“肉店家”比真名字还要通行的迭土尔辟台,不多久,就成了出色人物了。他提着盒子,上各处跑,用那非常好听的跋司珂话,挨家兜售着自己做出来的货色。

为了他的好声音,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呢,总而言之,在姑娘们中,这“肉店家”是受欢迎得很。完全属意于他的姑娘之一,是税关的马枪手的头目的女儿拉·康迪多。那是一个黑眼珠,颜色微黑,活泼而且有些漂亮的娃儿,然而脾气也很大。

拉·康迪多的父亲是古拉那达人,母亲是生于里阿哈的。这女儿被人叫作“七动”。拉·康迪多不懂跋司珂话,却有着加司谛利亚女人所特有的那非常清楚,非常锋利的声音。她还象她的母亲,有常常说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下流事情和胡涂事情的习癖。因为这缘故,她一在襄提列尔加叫作开尔萨提河的小河里洗东西,年青的马枪手们就常常跑过去,和她开玩笑,招她乱七八遭的痛骂起来,自以为有趣。

迭土尔辟台·孚安和拉·康迪多开始交口了,也就结了婚。也还是照旧唱着拿手的歌和那叠句: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开着“肉店。”

战争开头的时候,迭土尔辟台对拉·康迪多说,自己恐怕是得去打仗的。但她的回话,却道,倘敢转这样的念头,就要象他的处置做香肠的背肉一样,砍掉他,剁得粉碎。

“连不懂事情的孩子和还没有生下来的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管,要抛掉了这我,独自去了吗?你是流氓吗?为什么要去打仗的?你这佛郎机鬼子!到这样的地方去酗酒的罢。流氓!佛郎机鬼子的废料!废料的汉子!”

迭土尔辟台也说些Patrie呀!drapeau呀之类来试了一试。但拉·康迪多却说,在跋司珂,管什么drapeau,只要在这里上紧做着香肠,就好了。

迭土尔辟台停下了。也不再想去打仗。

“她们娘儿们,不懂得伟大的事业。”他说。

家里的管束虽然严,“肉店家”却还是常常偷走,跑到亚贝斯谛义轩去。他在那里,显着满足得发闪的猫似的眼睛,红胡子被酒精浸得稀湿,唱着法属跋司珂的歌,但给发见了。

一回家,拉·康迪多就有一场大闹,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然而,在这些处所,他是大彻大悟的人物。老婆的唠叨,用不着当真,简直就象听着雨声一样。一到明天,就又在柜台上切肉丁,拌上血,准备来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一面唱着歌儿了。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两年之前,“肉店家”曾经做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情。

五月间,莱哥羌台奇正在培拉,有一回,在亚贝斯谛义轩发了大议论。那结论,是说,最要紧的是加重培拉和伊仑之间的向来的友谊,要达这目的,培拉的人们就应该编成一队,去赴伊仑的圣玛尔夏勒会去。

主张被采用了。那时候,莱哥羌台奇又说,他还有一个计划,是联合了远近驰名的别达沙河沿岸一带的村镇,结成一个秘密团体,叫作“别达沙河却贝伦提会”,来作“酒神礼赞会”的准备,但这且待慢慢的发表。

他又说,“却贝伦提会”的会友是应该戴着旧式的无边帽,一见就可以和别人有分别的。

莱哥羌台奇的种种主张,惹起了很大的狂热。亚贝斯谛义轩的重要人物襄穹,修杜尔,理发匠革涅修,诃修·密开尔,加波戈黎,普拉斯卡,玛丁·诃修,还有迭土尔辟台,这八个人共同议决,决不放弃这计划。

他们将使命委托了加波戈黎,是去借一辆到伊仑去的坐得十五人到二十人的大车子。

加波戈黎和马车栈的头子去商量,结果是马匿修说妥了。

马匿修是一个奇特的马车夫,他的马车,只要一看就认得。因为恰如见于高压线的电线柱上那样,车台两面,都叫人画着两条腿骨和一个骷髅,那下面还自己写着两行字——

不可妄近,

小心丧命!

马匿修在车台里藏着那么强烈的蓄电池,会教人一碰就送命么?并不是的。莫不是养着响尾蛇么?也不是的。其实,是这样的。有一回,马匿修被人偷去了放在车台里的钱,他于是发怒,就写了那样的广告句子。不过用死来吓吓想偷的人的。

马匿修和大家约定,赛会前一天的夜里,他赶了大车子到培拉来,第二天早晨,远征者们便坐着向伊仑出发。“肉店家”是留下那卖去几尺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钱来,并不动用。

远征的事,未来的“却贝伦提会”会友都守着绝对的秘密,对谁也不说。

迭土尔辟台和理发匠和襄穹,用黄杨树叶装饰了马车。理发匠是有学问的人,所以在一大张贴纸上,挥大笔写了起来——

培拉的学人哲士们

前赴比略·台·伊仑。

呜呼,“别达沙河却贝伦提会”的会友们对于别达沙泰拉郡的这首邑的致敬之道,除此以外,还能有更有意义,更形仰慕的么?

这班学人哲士,一早就各自从家里走出,带些食品和一皮袋葡萄酒,坐上了马车。

培莱戈屈带着手风琴,给人们在路上高兴,迭土尔辟台用喇叭吹了好几回有点象空心架子的军歌。

太阳开始进到别达沙河的溪谷,照着毕利亚多的人家。马车就穿过了这中间的街道。

到得伊仑,便上亚列契比大街的一家洒店里去吃东西。菜蔬很出色。然而很爱烧乳猪,几乎奉为教义的理发匠和说了这是不好吃的一个会友之间,也生了种种意见的扞格。

吃光了七八盘之后,有人提议,说要参拜圣玛尔夏勒庙去了。

“为什么呢?”莱哥羌台奇愤然的说,“我们不是在这里举行市民的典礼么?(是的,是的。)还是诸君乃是头上插着记号,称为什么教导法师的受了退职马枪手之流的教育的人们呢?(不是,不是。)那么,诸君。诸君就该振作起市民的勇气来,留在这地方。”

一个莱哥羌台奇的朋友,鞋店的推销员,请允许他暂时离开他的坐席,这是因为他偶然得了灵感,要做几行款待他朋友培拉的学人哲士们的诗了。莱哥羌台奇以座长的资格,立刻给了许可。于是推销员就做了可以采入诗选那样的值得赞叹的诗。那是用这样的句子开头的——

听哟,列位,莫将

献给别达沙河的

却贝伦提各方面的这诗,

当作颂词哟。

临末,是用下面似的流畅而含教训的调子来作收束——

由这亲睦的飨宴,

我要更加博得名声。

要成为可以竞争的敌手,

和那华盛顿的市民们。

培拉和伊仑和亚美利加合众国的首府之间,存着什么敌对呢,那可不明白。然而这诗的思想,却使大家发了非常的热狂。那热狂,就表现在可以吸干陀末克园珂匿克河的杯数上。

“喂,培莱戈屈!拉你的手风琴呀。肉店家,来,你唱罢,唱罢!”大家都叫喊说。

培莱戈屈和迭土尔辟台,一个拉,一个唱。但不多久,就生出音乐的混沌来。席上的有一面的人们,拚命的在唱着献给鲟鳇鱼和培兑鱼的精神底的诗句了——

Chicharrua ta berdela.

坐在席面的别一边的人们,是在唱着《安特来·玛大伦》。于是一个站起来了,叫道,不行,不行。然而究竟是什么不行呢,却谁也不明白。

要唱《蒙大尼儿》的提议,使大家平静下来,产生了一同的合唱。但是,用那轻快的音律,唱完了《蒙大尼儿》,满是烟气的酒店的空气中,就又恢复了音乐底无政府。天一晚,“却贝伦提会”会友就各自衔着烟卷,跑到圣孚安广场去。在这地方,看见肉店家和希蒲尔村的胖姑娘跳着番探戈舞。这胖姑娘是意外地显出不象生手的模样来。培莱戈屈却合着斗牛的《入场曲》的调子,好象绥比利亚人似的,和一个卖蜡烛的姑娘紧紧的搂着在跳舞。莱哥羌台奇是戴了红纸的帽子,跳来跳去,仿佛发了疯。

晚膳之后,培拉的学人哲士们又到新广场去,一到半夜十二点,就合着鼓声“开小步”从这里走出来。大家都紧抓着胖姑娘和略有一些鱼腥气的渔家姑娘们走,还有大概是谁都出于故意的挨挤和这跋司珂地方的术语叫作Zirris的呵痒。莱哥羌台奇有着特出的叫声。

“唏!唏,噢呵!”因为叫得太滑稽,尖利了,姑娘们就被呵了痒似的笑得要命。

“唏!……唏!……噢呵!……”莱哥羌台奇反复的叫着。

“开小步”一完,大家散开,都回到波罗大学(俗名小酒店)去。莱哥羌台奇只好走得歪歪斜斜的回家。这并非为了喝醉,决不是的。关于这一点,他就是和世界上医学院的硕学们来辩论也不怕。有一回,一盘带点焦气的蛋糕,曾经使他醉倒了。焦气,是一定害他身体的,但这回却只因为落在咖啡杯里的烟灰,使他当不住。

已经三点钟了,马车夫马匿修等候着动身。小酒店的两个壮丁和两三个守夜人,象搬货包或是什么似的,将培拉的学人哲士们抱到马车上。恰在这时候,小酒店的主人象疯子一般发着怒,奔来了,嚷着说是给人偷去了一箱啤酒,而这箱子就在马车里。的确不错,啤酒箱也真在马车里。这是两个学人或哲士搬了上来,豫备一路喝着回去的。

“谁呀,干出这样事来的?”马匿修在车台上叫道:“干了这事的东西,把这马车的名誉完全毁掉了。我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这样的破马车,你还是抛到别达沙河里去罢。”路上的人说。

“什么,抛到别达沙河里去?再说一遍试试看,打死你。”

两个学人哲士,就是拿了啤酒的出色的木器匠,骂小酒店主人为野蛮,伊仑是不懂道理的处所。因为自己原是想付酒钱的,但如果要不给酒喝却谋命,那么,请便就是了。

这问题一解决,马匿修赶了马就跑。那气势,简直好象是想找一个障碍物去碰一下。眼格很小的闲汉们,以为马车夫是要去撞倒圣孚安·亚黎庙的圆柱,否则碰跳一把椅子的。但是,并不走那向着贝渥比亚的路,却飞跑的下了坡去了。等到大家静了下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在雉子岛前面走过。路上是电灯尚明,河面上是罩着朦胧的烟雾。马匿修的马车所过之处,就听到打鼾声,培莱戈屈的手风琴声,要不然,便是肉店家的喇叭声。

第二天,迭土尔辟台起来的时候,他的太太就给他一个怕人的大闹。

迭土尔辟台仍照先前一样,低声下气,说是被朋友硬拉了去的。但是,仅仅这一点,却还不够使拉·康迪多相信。她一只手按着屁股,一只手抱着孩子,用了正象加司谛利亚女人的,清楚的声音,向他吼个不住。

“流氓!在这里的钱,放到那里去了?流氓汉子呀!这佛郎机鬼子的废料!这废料的汉子!”

他仿佛没有了耳朵似的,一面磨着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肉,拌上血去,一面唱着歌——

Le couvent séjour charmant.

停了一会,她转为攻击了。隔一下,叫一通,正确到象经线仪一样。

“喂,说出来,你这流氓!问你这里的钱,放到那里去了!流氓汉子呀!这佛郎机鬼子的废料!这废料的汉子!”

肉店家仿佛没有了耳朵似的,一面磨着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肉,拌上血去,一面发出长长的曼声,唱着歌——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t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