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牧唱(1 / 1)

烧炭人

喀拉斯醒过来,就走出了小屋子。顺着紧靠崖边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下树林中间的空地去。他要在那里作炭窑的准备。

夜色退去了。苍白的明亮,渐渐的出现在东方的空中。太阳的最初的光线,突然从云间射了出来,象泛在微暗的海中的金丝一样。

山谷上面,仿佛盖着翻风的尸布似的,弥漫着很深的浓雾。

喀拉斯就开手来作工。首先,是拣起那散在地上的锯得正可合用的粗树段,圆圆的堆起来,中间留下一个空洞。其次,便将较细的堆在那上面,再上面又放上更细的枝条去。于是一面打着口啃,吹出总是不唱完的曲子的头几句来,一面作工,毫不觉得那充满林中的寂寥和沉默。这之间,太阳已经上升,雾气也消下去了。

在正对面,一个小小的部落,就象沉在哀愁里面似的,悄然的出现在它所属的田地的中央。那前面,是早已发黄了的小麦田,小海一般的起伏着。山顶上面是有刺的金雀枝在山石之间发着芽,恰如登山的家畜。再望过去,就看见群山的折迭,恰如凝固了的海里的波涛,有几个简直好象是波头的泡沫,就这样的变了青石了。但别的许多山,却又象海底的波浪一般,圆圆的,又蓝,又暗。

喀拉斯不停的做着工,唱着曲子。这是他的生活。堆好树段,立刻盖上郎机草和泥,于是点火。这是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别样的生活。

做烧炭人已经多年了。自己虽然没有知道得确切,他已经二十岁了。

站在山顶上的铁十字架的影子,一落到他在做工的地方,喀拉斯就放下工作,走到一所小屋去。那处所,是头领的老婆在给烧炭人们吃饭的。

这一天,喀拉斯也象往常一样,顺着小路,走下那小屋所在的洼地里去了。那是有一个门和两个小窗的粗陋的石造的小屋。

“早安,”他一进门,就说。

“阿,喀拉斯么,”里面有人答应了。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等着。一个女人到他面前放下一张盘,将刚刚离火的锅子里的东西,舀在盘里面。烧炭人一声不响的就吃起来了。还将玉蜀黍面包的小片,时时抛给那在他脚边擦着鼻子的狗吃。

小屋的主妇看了他一眼,于是对他说道:

“喀拉斯,你知道大家昨天在村子里谈讲的话么?”

“唔?”

“你的表妹,许给了你的毕扇多,住在市上的那姑娘,听说是就要出嫁了哩。”

喀拉斯漠不关心模样,抬起了眼睛,但就又自吃他的东西了。

“可是我还听到了还要坏的事情哩。”一个烧炭人插嘴说。

“什么呀?”

“听说是安敦的儿子和你,都该去当兵了哩。”

喀拉斯不答话。那扫兴的脸却很黯淡了。他离开桌子,在洋铁的提桶里,满装了一桶烧红的火炭,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将红炭抛进窑顶的洞里去。待到看见了慢慢地出来的烟的螺旋线,便去坐在峭壁紧边的地面上。就是许给自己的女人去嫁了人,他并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气愤。毫不觉得的。这样的事情,他就是随随便便。使他焦躁,使他的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愤怒的,是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们,偏要从山里拉了他出去的这种思想。他并不知道平地的人们,然而憎恶他们了。他自问道:

“为什么硬要拖我出去呢?他们并不保护我,为什么倒要我出去保护他们呢?”

于是就气闷,恼怒起来,将峭壁紧边的大石踢到下面去。他凝视着那石头落在空中,有时跳起,有时滚落,靠根压断了小树,终于落在绝壁的底里,不见了。

火焰一冲破那用泥和草做成的炭窑的硬壳,喀拉斯就用泥塞住了给火冲开的口子。

就是这模样,经过着始终一样的单调的时间。夜近来了。太阳慢慢的落向通红的云间,晚风开始使树梢摇动。

小屋子里,响亮着赶羊回来的牧人们的带着冷嘲的叫嚣,听去也象是拉长的狂笑。树叶和风的谈天开始了。细细的流水在山石间奔波,仿佛是无人的寺里的风琴似的,紧逼了山的沉默。

白天全去了,从山谷里,升起一团影子来。乌黑的浓烟从炭窑里逃走了。还时时夹着火花的团块。

喀拉斯凝视着展开在他的前面的深渊。而且阴郁地,一声不响地,对着于他有着权力的未知的敌,伸出了拳头;为要表示那憎恶,就一块一块的向着平野,踢下峭壁紧边的很大的石块去。

秋的海边

这是马理亚·路易莎在每年秋初,出外的游玩。当她丈夫和朋友的谁一同去玩毕亚列支,或是孚安·兑·路斯的时候,她就坐在历经吉普斯科亚海岸各村的搭客马车里,在一个村庄里下了车。

那旅行,在她,是向着恋爱的圣庙的巡礼。在那地方,是由过去的恳切的记忆,使她的心轻快起来,从虚伪的生活的焦热,暂时得到休息的。

在那地方,在滨海诸村的一个村中的墓地,看去好象被寂寥,花朵和沉默所围绕的山庄似的,种着丝杉和月桂的墓地里,就永远地躺着恳切的男人……

这天傍晚,马理亚·路易莎一到村,就照例的住在她乳母家里了。

给旅行弄疲倦了,赶早就躺下,但被一种乱梦所侵袭,直到黎明之前,这才入了睡。

和一种惊吓一同醒过来了。睁眼一看,卧房里还连漏进来的一条光线也没有。天一定还是没有亮。再躺下去试试看,太多的回忆和想象,都乱七八遭的浮上心头来,她要静定这兴奋。便跳下床,略略整了衣,在暗中摸过去,终于摸着了窗门,推开了。

这真是象个秋天的亮星夜。纱似的,光亮的雾气,笼罩着周围。听不到一个声音,感觉不着一些活气,来破这微明的幽静的,什么也没有。只从远处,传来了缓缓的,平静的,安稳的大海的低声……

村子,海,群山——所有一切,都给已在早风中发起抖来的灰色的烟霭抹杀了。

马理亚·路易莎一面沉思,一面凝视着遮住眼睛,不给看见远方的不透明的浓雾,就觉到了一种平安。在暗中放大了的瞳孔,逐渐的看出一点东西来,有些是轮廓也不分明的一个影,有些是海边的沙地的白茫茫。烟霭的团块一动弹,那些无形的各种黑影便忽而显出来,忽而隐了去。

风是陆风,潮湿,温暾,满含着尖利的臭气和由植物发散出来的蒸热。因为时时有海气味扑鼻而至,就知道其中还夹着海风。

曙光从烟雾的灰色薄绢里射了出来了。于是模胡的,没有轮廓的东西,也就分明的决定了模样。还有村庄,吉普斯科亚海岸的许多黑色房屋的那村庄,也从它所站着的冈子上面显出形相来了。村中的人家,是都攒在教堂的旧塔的四近的,站着,傍眺了海——总是掀起着大波,喧嚣着,总是气恼的唠叨着,喷着白沫的那北方的暗绿的海。

海岸的风景,逐渐的展了开来。在左手,可见层层迭迭的山石,那上面有一条路。右手,是依稀的显着海岸线。那线呈着缓缓的弯曲,一端就成为发着黑光的巨石,完结了。这巨石,当潮水一退,就屹然露出水面上,恰如在白沫的云中游泳的海怪似的。

村庄已经醒了转来。风运来了教堂的钟,且又运了去。来通知黎明的祷告的幽静而舒徐的那声音,在带着懊恼的微明的空中发抖。

人家的窗和门,都开开来了。农人们在从牛棚里将牛牵到道路上。在村庄的沉默里,听得到的就只有一面昂着头,敞开鼻孔,舒服地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的空气,一面吼叫着的公牛的声音。

面前看着这样肃静的,切实的生活;澎湃的海和钟声,又使她在近旁感到开口说话的宗教,马理亚·路易莎的心里,就浸透了一种淡淡的哀愁。直到太阳的光线射进屋子里面时,她这才觉得气力。自己向镜中去一照,在两眼里,看见了做梦似的,含着悲哀的,柔和的表情。

她准备到外面去了。穿上带黑的紫色衣服,戴了没有装饰的帽子,脸上盖了饰着时式结子的面纱。于是就走到满是积着黄色水的水洼的道路上。

时时遇见些肩着木棍,走在牛的前面的牛奴。牛是开着缓步,拉着轧轧发响的货物。马理亚·路易莎对于人们的招呼,一一回答着往前走。

终于走近了村庄。横走过不见人影子的大空地,通过一个潮湿到霉黑了的石叠的小小的穹门,踏到砾石纵横的狭窄的坡路上。这里有几只露出了龙骨的半烂的船,免掉了长年的苦工,休息着。那穹门是绕着村庄的古城墙的留遗,在要石上还可见简陋的雕象,象下有开花的野草,滋生在石块和石块的间隙中。

从狭路的尽处,便望见了海边。太阳扒开了云,雾气由海面上升,消失在天空中,风景也跟着出色起来的,是岔涌的欢喜。

空气越加纯净,露出苍穹的细片来了。雾气一收,在山腰上,就看见种着牧草的碧绿的田地中央的一家房屋,或是山毛榉和槲树的小林。群山的顶上,也现出了有棱角的石头,和几株枝叶扶疏的细长的灌木。

海边是热的。马理亚·路易莎放开步,一径走到沙滩的边上,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颓然坐下了。气恼似的,辉煌着的海,顽固地在拒绝太阳的爱抚。海想用朝霭来做成阴天,然而没有效。光充满着四边,太阳的光线,已经在带绿的波浪的怪气而起起伏伏的皮肤上面熠熠地发闪了。

忽然间,觉得太阳好象得了加倍的势力。海只是推广开去,终于和水平线成了一直线,连结了起来。

从此就看见了海波涌来的模样。有暗的,圆的,看不透那里面的波,也有满是泡沫的波。其中又有仿佛自炫坦白似的,使日光照着混浊的内部的波。那边的海岬上,则怒涛打着岩石,迸散而成雨。一到岸边,就如生病初愈的女人一般,忧郁地,平稳地涌过来,在沙滩上镶上一条白色的沿边,到退去时,则在沙上留下些带黑的海草,和在日光中发闪的淡黑色的海蜇。

早晨就象夏天的早晨。但从海的颜色里,风的叹息里,以及孤独的漠然的微语里,马理亚·路易莎都觉着了秋声。海将那伟大中的漠然的情绪,含在波浪里送与她了。

合着海的律动和节奏,她的思想的律动,就和记忆一起,招致了恋爱的回忆来。

两个人就只有两个,也不谈,也不想,也不整理思路,只有久久的茫然的躺在海边的沙上,那时的幻影,恰如波浪似的,一步一步的漂来,将她的精神,和生息在波浪,烟雾,大海里的那精神,熔合起来了。

就在这地方,她和他认识了。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唉唉,已经是过了十年了!最初是对于他的病体的同情。而在听他说话,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却连灵魂的最深处也发了抖。原是冷人的她,觉得恋慕的难以抑制了。不以石女为意的她,觉得羡慕有个孩子了。

常常是只有两个人,眺望着通红的太阳沉在水平线的那边,海被深红的反照所鼓动的那恼人的八月的薄暮。一觉到这反映在自己们的心里,两人的神经就都为了炎炎的欲情而抽搐了。

过去了的十年!唉唉,那十年!她所最悲哀的,大概就是这一事罢。她在未来之中,看着老后生活的灰色的太空——惨淡。

自此以后,十年也过去了!那时候,她是廿八岁!

新的春和夏,总该是年年会得转来的,——她成了绝望的心情,想,——对着从无涯的那边,涌来了波涛,而咆哮着的大海,在那么样通红的薄暮里,在那么样的星夜里,新的心的新恋爱和新幻想,总该会抽起芽来的……而这我,却怕要象一闪即灭的水泡那样,一去不返的罢。

马理亚·路易莎凝眺着寂寞的,悲凉的海边。于是大洋的茫然的情绪,就从叹息于苍白的秋天之下的海里,来到她的心中,将一看见身体衰颓时,便会觉得的忧郁,越加扩充开去了。

一个管坟人的故事

一出村子,就看见路的左手,有一家很旧的平房。在那潮湿到发黑了的墙壁上,威风凛凛的显出几个黑字,写着“勃拉希陀葡萄酒店”的店号。

这写字的艺术家,单是每一个字都用了时行的笔法还不满足,还要画一点什么画。于是在店门的门楣上,就画了一匹大公鸡,脚踏着给流矢射通了的心脏,拍着翅子。这是神秘透顶的形象,我们至今还不明白那意思。

店门里面的前厅上,两边也都堆起酒桶来,弄得狭到只在中间剩下一条窄窄的走路。再进去就是店面,也不仅仅是酒场,还卖咖啡,卖烟,卖纸,别的还有好几样。后门口呢,葡萄架下放着几张桌子,一到礼拜天的午后,酒神崇拜家们便聚到这里来,喝酒,玩九柱戏。信仰美神的人物也常到的,为的是要用除烦解热的黑莓,消掉他的情火。

酒店的主妇富斯多,倘不是拿一个又懒惰,又浪费的捣乱的破落户做男人,怕是早已发了财了。

那男人,不但和她在发卖的上等次等的各种酒,都有极好的交情,而且还有种马的多产能力的。

“喂,亚拉耶·勃拉希陀,”他的朋友说,“真糟!你这里,又是这个了!你究竟是在怎么弄的呀……”

“怎么弄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回答说。“娘儿们这东西,就象猪猡一样的。譬如她……只要用鼻子嗅一下,那就,什么了……只要我脱下短裤,挂在眠床的铁栏干上,就会大起来。就会田地好,种子好,时候好……”

“酒鬼!猪猡!”女人听到了他的话,便叫起来。“少说废话,出去做点事罢!”

“出去做点事?放屁,第二句话,就是做点事。娘儿们说的话,真古怪!”

正月里的有一天,烂醉着走的勃拉希陀掉在河里了。朋友们拉了他上来,没有给淹死,但回家之后,因为不舒服,就只好躺下。两面的肺都生了肺炎了。他躺着,唱着他所知道的一点五八调。但是,有一天的早晨,打小鼓的来到酒店里的时候,他终于叫了起来:

“觉明,对不起,肯给我拿笛子和小鼓来么?”

“好的,来了。”

觉明拿了笛子和小鼓来。因为他和勃拉希陀是很要好的。

“打什么呢?”打小鼓的问。

“打奥莱斯克调,”勃拉希陀说。然而正在乱打之间,他忽然回过头来,道,“喂,觉明,立刻跳到收场,到收场。我也要收场了。”

勃拉希陀转脸对了墙壁;于是,死掉了。

第二天,管坟人巴提给他那朋友掘了一个三尺深的,很象样的,很容易掘好的坑。怀孕的酒店主妇管理着七个小孩子,在发烦。酒店是靠着死掉的男人的朋友的照管,仍旧做买卖。

这些朋友们里面,最熟的是巴提赛拉,就是大家叫他“地狱的巴提”的汉子。这巴提,假使他没有那么胖,是一定见得是一个长条子的。他从后面看,是方的,从前面看,是圆的,从旁边看,却是简直象一个妖精的三角形。子子细细的刮光了的那脸,是红色和紫色之间的颜色。小小的快活的眼,围着厚皮厚肉的眼眶。鼻子呢,可是不能不说,并非希腊式。但是,假如没有那么胖,那么阔,那么红,那是一定见得很漂亮的罢。他的嘴里是没有牙齿的。但是,他那因为阳气的微笑而半开的嘴唇,刚刚合式的盘一般的大帽子,却连他的敌人,也不能不承认是有着难言之妙的物事。

坏话专门家和永久的酷评家们,都说巴提的青年时代是万分**的。猜他在敷设北部铁路的那时候,两手拿着粗笨的石弩,在里阿哈那里做路劫的也有,然而说他一定是越狱犯,以及说他做过海盗船上的水手的却也有。推测而又推测的结果,竟也有以为巴提的自愿去做管坟人,是为了要从孩子的死尸里提炼黄油之故的了。然而,我们为保全“事实”的名誉起见,应该在这里声明,就是:这样的推测,全都没有证据。

巴提到亚美利加去混了多年之后,回来一看,只见他的地产,就是祖遗的山腰上的地面的一部分,已经变了坟地了。村子里,是都说巴提已经死了的。村会看见巴提咬定着自己的所有权,就想收买这地面,但是巴提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只说,倘若条件是给他做管坟人,并且许他在坟地的泥墙的一角上,造一所拿着无边帽和烟斗去住的小屋,那就不妨让出祖遗的地面来。

这提议被接受了。巴提就造起小屋子,住在那里,去管坟去了。死人们对于巴提的给他们照顾自己们的坟墓,恐怕也不会伤心的罢。因为他是用芳香的草木,美丽的花朵,装饰了坟地的。

善良的巴提虽然这样的尽心,但村人们却总当他是要落地狱的脚色。这只因为两件事:其一,是礼拜日往往忘记了去听弥撒;又其一,是听村里的牧师赞美上帝的时候,他使着眼色,说道,“遏萨古那·拉古那。”[57]

村人们将这“遏萨古那·拉古那”的话当作恶意,心里想:巴提这东西,诚实的地方固然是有的,但却会用了针对的话来损人。这话,是说牧师在附近的一个村庄中,养下三个孩子了。

人们对于巴提所抱的恐怖,是非常之大的,甚至于母亲们为要恐吓孩子的缘故,就说,“小宝宝,哭下去,地狱的巴提要来带你去了哩。”

村里的老爷们是看不起巴提的。以学者自许的药店主,自以为在将他嘲弄。

巴提和一个年青医生很要好。医生去施行尸体解剖的时候,管坟人就做帮手。倘有什么好事之徒,走近解剖台去,显出恐怖和嫌恶的表情,巴提便向医生使一个眼色,恰象是在对他说:“这家伙没有懂得奥妙,吃了惊了……哼……哼……”

人们对他的评论,巴提几乎全不放在他心上,只要在富斯多的酒店里奉行着天语,他就满足了。恭听这天语的人们,是村中惟一的自由主义者的清道夫;不去给人代理的时候,就做麻鞋的助理判事;拿着夜膳和酒壶一把,走进酒店去的,先前的学校教员堂·拉蒙;照例的打小鼓人:义仓的职员;还有另外的几个。巴提的话,将他们吸住了。

他讲完魂灵,说道“这样的东西,谁也不会出惊的,遏来克(电气)呀”的时候,听着的人就大家互看脸色,仿佛在考查别人可曾懂得这书句的深远的意思似的。

巴提知道着种种的书句。连名人也未必全知道呢,他却迭连的吐出吓退息波克拉第斯[58]的警句来。他的哲学,是尽于下面的几句的,曰:“人,就是象草的东西。生了下来,就不过是生了下来。有开红花的草,也有黄的。所以,人也有好人,有坏人。然而,成为酒鬼的人,那是生成要成酒鬼的。”

他往往用水湿一湿嘴唇。于是仿佛被那水的强烈,吃了一吓似的,立刻一口喝干了白兰地。这是因为这管坟人,使人在小杯里倒水,大杯里倒酒的。是纯然的恶作剧。

随机应变的对付,巴提是一方之雄。有一天,以美男子自居的有钱的矿师,讲着自己的本领:

“我的孩子,在渥拉萨巴尔村一个,斯毕亚乌来村一个,喀斯台尔村一个……”

“如果你的太太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你的种子,那你的本领就更大的。”巴提象哲学家似的说。

当巴提用烟斗的烟烘热着红鼻子,——一面讲着在美洲的他的冒险谈的时候,他的话,是伴着绝叫和哄笑的合唱的。

在美洲的巴提的冒险谈,真也很有味。他做过赌客,商人,牲口贩子,兵,以及别的种种。当兵的时候,势至于活活的烤死了多少个印第安人。但巴提的真的惹人之处,却是讲那对于黑人,山皤[59],谟拉忒[60],黄种人的女人的恋爱的冒险。他的恋爱,是无须夸大,可以说涉及半音阶全部的女性的。

酒店主妇是很任性的,所以生了第八个孩子之后的第二天,便离了床,行若无事的劳动着。但到夜,却发起热来,只得又躺在**。后来看定了那是产褥热,随后就被送到坟地里去了。这主妇,是很会拖欠的。为了这,酒店只好盘给人,八个孩子便站在街头了。

“那孩子,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村长说。他要人们听不出他的跋司珂口音,几乎是用安达细亚语来说的。

“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才好。”牧师翻起眼睛,看着天,用了柔顺的声音,低语着。

“对呵,对呵,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的。”药店主人决然的说。

“都是小的……做好事,”村公署的书记加添道。

日子迅速的过去了。已经有了好几个礼拜。最大的女儿到邮差家里去做事,安顿了。吸奶的孩子是钉蹄铁人家的老婆勉勉强强的收养着。

其余的六个,觉明,襄提,马蒂涅角,荷仙,马理,喀斯波尔,却是赤了脚在路上跑,讨着饭。

有一天早上,管坟人赶了一辆马拉的小车,到村里来了,将六个孩子都放在那上面,自己抱回了吸奶的孩子,统统拉到坟地上的自己家里去了。中途还在药店里给吸奶的孩子买了一个哺乳瓶。

“假好人。”村长说。

“昏蛋!”药店主人低声自语道。

牧师不忍看见这样的悲惨,翻上眼睛,向着天。

“不久就会抛掉的罢,”书记说。

巴提没有抛掉了他们。并且把他们养得很出色。吃口多起来,连自己心爱的白兰地也戒掉了。然而,可叹的是竟弄得神圣的坟地上到处是蔬菜。村子里现在已经造好了市场,巴提就托那住在坟地近旁的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卷心菜和朝鲜蓟送到市场去。

巴提的朋友在发卖的卷心菜,是出在坟地上的,但在市场里,却以为味道厚,入口软,很得着称赞。自己毫不介意的吃着祖父和祖母的烂了的血肉,买菜的人们是梦里也想不到的。

马理乔

新闻是一传十,十传百。叫作爱忒拉的小屋子的主妇马理乔,产后半个月,就生了希奇古怪的毛病了。忽而发着出奇的大声,哈哈的笑,忽而又非常伤心似的啼哭,声嘶的叫喊起来了。

人们大抵说,这是有恶鬼进了她的身体里面的。但也有人说,却因为曾有一个古怪的男人,路过马理乔的住家旁边,看见了她,就使用了毒眼的缘故。

近地的人们的好奇心都到了极度,一聚集,一遇到,就总是谈论着这故事。有说最好是通知牧师去的,也有以为不如去请那不是乞丐,也不是巫婆的吉迫希姥姥的。这吉迫希姥姥因为善能解除人和动物被谁钉看了的毒眼,所以有名得很。

有一天,近地的两个姑娘去看病人,受了极强的印象,两个都一样的哭哭笑笑起来了。因为这缘由,首先的办法是通知村里的牧师去。牧师就祓除了那屋子,其次是做驱邪的法事,教恶鬼退出它所附的女人的肉体。然而,那法术却什么效验也不见有。于是乎这回就叫了那吉迫希女人来了。

这吉迫希女人一得通知,立刻就到,走进家里去。她开手来准备。先用袋布缝好一个枕,装满了麸皮。其次是用枯枝五六枝,拗断了,做了两个火把。

夜半子时,她走进病人躺着的屋子里,漫不管病人的骂和哭,把她捆住在**了。

立刻把两个火把点了火,口中念念有词,教马理乔的头枕在麸枕上。咒语一停,便把盐块硬教病人吃下去。但是,忽而又低低的念起“东方三贤王”的尊号来……

到第二天,马理乔的病爽然若失了。

过了一礼拜。一向憎恶马理乔的她婆婆,却又对她吹进了可怕的忧愁。那婆婆显着莫名其妙的微笑,说,马理乔的全愈,是因为将那鬼怪移到她儿子,长子身上去了,那孩子的无精打采,就为了这缘故。而且,这是真的。

先前非常可爱的那孩子,近几天忽而成了青白的,很青白的脸,不再有活泼的笑了。有一夜,孩子被母亲抱着躺在她膝上,就闭着眼睛,冷了下去。一匹漆黑的飞虻,在孩子身边团团的飞着……

母亲不住的摇他。然而并不醒,她于是裹上外套,跨出门,顺着狭路,走向那乞食姥姥家去了。

天已经在发亮。淡白的一块云,溶在天空的带青的碧色里面了。

温暾的,无力的太阳,开始照射了开淡黄花的有刺的金雀枝,和满是枯掉的微红的郎机草的群峰。

马理乔停在山顶上,歇一回。冷风吹得她栗栗的发抖……

姥姥的家在一处洼地里。这原是旧屋子,曾经遭了火,那吉迫希女人慢慢地修缮好了的。马理乔不叫门,一径走进里面去。由炉子的火光,可见不过五六尺宽的内部。屋子的上侧,在填高的泥地上,有一张床。两侧的墙壁,是用横木代着柜子,上面放着捡来的无数的废物。没柄的水壶,破了的铁釜,无底的沙锅,都依照大小,分列在那里。

炉子旁边,乞食姥正和一个很老的,弯腰曲背的,白头发的蹒跚汉子在谈天。

“你么?”她一看见马理乔,便沙声的问道,“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要你看一看这孩子。”

“已经死了。”吉迫希凝视了孩子之后,说。

“不,睡着的。要怎么办,才会醒过来呢?”

“说是死了,就是死了的了。但是,要是什么,我给煎起七草汤来罢。”

“莫,吉迫希,”那时候,老人开口了。“你做的那事,是什么用也没有的。唉唉,大嫂,如果要你的儿子醒过来,”他向着马理乔,用那在白眉毛下发光的灰色眼睛看定她,接着说,“方法可只有一个。那就是到近来家里毫无什么不幸的人家去,求他们给你住一宿。去罢,去找这样的人家去罢。”

马理乔抱着孩子,出去了。不多久,便走遍了四近的人家。这一家是父亲刚刚断气;那一家是儿子害着肺病,从兵营里成了废人回来,只有两个月寿命了。这地方,是适值死了母亲,剩下五个没人照管的孩子;那地方,是病人正要送到首都的养老院去了。因为兄弟们虽然生活得很舒适,但说肯收留的是没有的。

马理乔从山村到郊外,从郊外到市镇。信步走去,遍问了各色的市镇。无论到那里,都充满着哀伤,无论到那里,都弥漫着悲叹。无论那一郊,那一市,都成着大病院,满是发着疯狂般的声音呻吟着的病人们。

没法子来施用老人所教的法子。无论到那里,都有不幸在。无论到那里,都有疾病在。无论到那里去一看,都有死亡在。

是的。没有法子想。抱着悲苦的心活下去,是必要的。只好带着哀伤和悲痛,作为生存的伴侣。

马理乔哭了。哭得很长久。于是怀着扰乱的绝望,回到她丈夫身边过活去了。

往诊之夜

那一夜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脑子里印得这么深,连自己也不明白。从邻村的医生送来了通知,教我去做一种手术的帮手。这通知,我是在有一天的傍晚,凄清的昏暗的秋天的傍晚接到的。

低垂的云慢慢地散开之后,就成了不停的小雨,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木的枝梢上,掉下水晶一般的眼泪来。

污黑的墙壁的人家,笼在烟雾里,看去好象是扩大了。一阵烈风,吹开那下着的雨的时候,就如拉开了戏台上的帐幕一样,显出了比户的人家。从各家的烟通里徐徐逃出的炊烟,都消失在笼罩一切的灰色的空气里。

前来接我的山里人走在前头,我们两个人都开始上了山路。我所骑坐的很老的马,总是踢踢绊绊的。道路时时分成岔路,变了很小很小的小路,有时并且没有了路,走到那点缀着实芰答里斯的紫色挂钟的枯黄的平野上。当横走过一座山下的大渡似的连续的丘陵的时候,小路也起伏起来。那丘陵,在地球比现在还要年青,只是从星云里分了出来的流体时,恐怕是实在的波浪的罢。

天色暗下来了。我们仍旧向前走。我的引路人在灯笼里点起了火来。

时时,有割着饲牛的草的山里人在唱歌,这跋司珂的一个歌,就打破了周围的严重的沉默。路已经到了部落的属地边。村子临近了。远远地望见它在一座冈子上。闪烁在许多人家的昏黄中的二三灯影,是村子的活着的记号。我们进了村,还是向前走。那人家还在前面的小路的拐角上。藏在多年的槲树,肥大的橡树,有着妖怪似的臂膊和银色的皮肤的山毛榉树这些树木里。斜视着道路,仿佛惭愧它自己的破烂,躲了起来似的。

我走进了那人家的厨房。一个老女人将男孩子放在摇篮里,在摇他。

“别的先生在楼上,”她对我说。

我由扶梯走向楼上去了。从门对谷仓的一间屋子中,透出声嘶的,绝望的呻吟,和按时的iay,ené!的叫喊。这声音虽然有时强,有时弱,但总是连续不断的。

我去一敲,同事的医生就来开了门。屋子的天井上,挂着编了起来的玉蜀黍。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看见两幅著色石版的图画,一幅是基督象,还有一幅是圣母。一个男人坐在箱子上,不出声的哭着。卧**面,是已经无力呻吟的,青白色脸的女人,紧靠着她的母亲……风从窗缝里绝无顾忌的吹进来。而在夜的静寂中,还响亮的传来了牛吼。

我的同事告诉我产妇的情形。我们就离开屋角,用了严重的,真挚的态度,说出彼此的无智来,一面也想着但愿能够救得这产妇的性命。

我们准备了。教女人躺在**……那母亲怕敢看,逃走了……

我用热水温了钳子,去递给同事的医生。他将器械的一面,顺当的插进去了;但还有一面,却好容易才能够插进去。于是收紧了器械。这就发出了“lay,ay,ay!……”的声音,苦痛的叫唤,狂乱的骂詈,吱吱作响的咬牙……后来,那医生满头流汗,发着抖,使了一种神经性努力。略停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了又尖又响的撕裂东西一般的叫声。

殉难完毕了。那女人成了母亲了。于是忘掉了自己的苦痛,伤心的问我道:

“死掉了罢?”

“没有,没有。”我对她说。

我用两手接来的那一块肉,活着,呼吸着。不久,婴儿便用尖利的声音哭叫了起来。

“iay,ené!”那母亲用了先前表示自己的苦痛的一样的句子,包括了自己的一切幸福,轻轻地说……

守候了许多时光之后,我们两个医生就都离开了那人家。雨已经停止了。夜气是潮湿,微温。从黑色的细长的云间,露出月亮来,用青白的光线,照在附近的山上。大黑云一片一片的经过天空中。风扑着树林,呼啸着,好象从远处听着大海似的。

同事的医生和我,谈了一些村里的生活。彼此又谈了一些仿佛光的焦点一般,显在我们心里的马德里的事情,以及我们的悲哀和欢喜。

到了路的转角的时候,我们要分路了。

“再见!”他对我说。

“再见!”我对他说。于是两个人象老朋友似的,诚恳的握一握手,别散了。

善根

山上满是堆高的黑沉沉的矿渣。到处看见倒掉的矿洞的进口,也有白掘了的矿洞。含铅的水,使植物统统枯槁了。槲树和橡树曾经生得很是茂盛的森林故迹上,只剩了一片硗确的荒场。这是萧条而使人伤心的情景。

矿渣之间,连一株郎机草,或是瘦长的有刺的金雀枝也不见生长。树木全无,只有妖怪一般伸着臂膊,冷淡的屹立着的大索子的木桩,排在地面上。

山顶上有一片手掌似的平坦的大地面,这里就设立着“矿山办事处”。那是一所古旧的坚牢的石造房屋,有着窥探的小洞和铁格子的窗门,这就很有些象监狱。

“矿山办事处”正对面,可以望见泥砖造成的矿工们的小屋。是不干净,不象样的平房,窗洞做得很小,好象建造的时候,连空气也加以节省了的一般。“矿山办事处”里面,住着“拉·普来比勋矿务公司”的经理。他是一个从头到脚,全是事业家模样的人,关于他先前的履历,却是谁也不知道。年纪已经大了,却染了胡子和头发,俨乎其然的,彻骨是流氓式的家伙。他的很大的虚荣心,是在自以为是一个了不得的情郎。因为要博得这样的名声,并且维持下去,便拉了一个从马德里近边弄来的婊子,同住在一起。而且由安达细亚人式的空想,他还当她原是大家闺秀,因为实在爱他不过,终于撇下亲兄弟,跟了他来的。

虚荣极大的这男人,虽然天生的胡涂,却又石头一般的顽固。使那些手下的矿工们,拚命做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从还没有因为中了铅毒,萎缩下去的他们的筋肉,取那掘出矿石,打碎矿石的气力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每当早上六点钟和晚上六点的两回换班的时候,他是一定去监督的,看可有谁不去做工的没有。为号的喇叭一响,铅色脸的瘦削的矿工们就走上矿洞来。那里面,在发抖的也有。个个是驼着背,垂着头。他们几个人一团,走过旧的坡面,跑到山顶的平地上,进了各自的小屋,吃东西,歇息去了。停了一会,就有别一群矿工们,由别的小屋子里出来,于是钻进矿山的底里去。

少年们在做将矿石装在笼里,顶着搬运的劳动。女人们是从早到晚,从远远的山上,运了柴薪来。

肮脏的,衣服破烂的,半**的孩子们,在家家的门口吵闹着玩耍。孚利亚——由一个男人的胡涂,竟至于升为太太了的都会的婊子——却和这悲惨的氛围气漠不相关,穿着菲薄的轻飘飘的衣服,带了侍女,不开心似的在“矿山办事处”前面闲逛,一面用轻蔑的态度对付着矿工们的招呼,象女王之于臣下一样。

对于矿工们,她头也不回。也不想认识他们的脸。以前,是给男人们尽量的作践了的。现在却翻过来,轮到她来作践男人们了。

“就是婊子,心也有好的。但是她,却是天下第一个坏货。”连给她自己使用着的侍女也这么说。别人看来也一样,是坏心思的娘儿,是没人气的妖怪。

这年春天,紧邻的村子上发生了天然痘。是一个凿孔工人带来的,忽而传染开去了。在孩子们中间更厉害,几乎个个传染到。人家的门口玩着的,衣服破烂的肮脏的孩子队,早已那里都看不见了。

这事件,也进了孚利亚的耳朵。因为矿工们的代表来访问了她,将一封信,托她寄给其时没有在家的经理。他们想知道,为了充作对付传染病的费用,能否豫支半个月工钱。

她松脆的拒绝了:

“这样的托辞,还瞒得过这我!不要脸的流氓们!要喝酒,就总在想要钱。看孩子们却象小狗一样。”

一天里,两个孩子死掉了。到第二天,并没有人去邀请,然而邻村的医生跑来了。孚利亚从窗子里看见他的来到。医生骑着黑白夹杂的马。是一个短小的,脸色淡黑,生着络腮胡子,举动非常活泼的人。他将马系在“矿山办事处”的一根铁格子上,便赶紧去看病。孚利亚被好奇心所驱使,就下了楼,打开窗门,偷偷的站在格子后。过了半点钟,她听到了医生的强有力的坚决的声音,和停了好久,这才回答医生的小头目的声音。

“真太不管了,”医生说。“这样下去,孩子们就只有死,象臭虫一样。可怜,把他们待得这样坏。一张**睡着两三个,是看也看不过去的惨状呵!”

小头目低声的说明了经理的不在,以及把信寄给公司了,却没有回信来……

“那么,在这里,可以商议一下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么?”医生回问说。“这办事处里,没有经理的太太呀,或是姨太太之类住在里面么?”

“不,有是有的。”小头目说。“但是,是一个坏女人,一点也商量不来的。”

孚利亚不愿意听下去了。气得满脸通红,象发了疯一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想好了赶出小头目的种种的计策。恼得在家具上面出气。于是伤心的哭起来了。想到那不认识的医生对于自己所抱的成见,总是放心不下,就眼泪汪汪的哭了一整天。

第二天早晨,孚利亚就换上不大惹眼的装束,去访问矿工们的住家。看见了她,觉得很是骇然的女人们,便请她走进光线空气,全都不够的狭窄的屋里去。悲惨和催人作呕的含着恶臭的闷气,充满在所有空气中,尤其刺鼻的是从天花病人的身上发散出来的尖利的,焦面包一般的气味。

在污秽的卧榻上,看见生病的孩子们和恢复期的孩子们,还有健康的孩子们,都乱躺在一起。和衣睡在地板上的父亲们,是大开着口,打着野兽一般的眠鼾。

有一家里,有一个红头发的很可爱的女孩子,满脸痘痂,一看见孚利亚,便伸出细瘦的臂膊来了。孚利亚抱起她来,放在膝上摇着,不管会传染,在她那到处脓疱的通红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是从她心里觉醒过来了的神秘的接吻,就如使罪人化为圣徒的那个接吻似的。

访问完毕之后,她发见了充满着对于万物万人的哀矜之情的自己的心了。她想将孩子们搬到“矿山办事处”里去,并且加以看护。

终于照样实行了。许多礼拜,她看护他们,弄干净他们的身体。为了行善这一种无尽的渴仰,为了对于受苦的人之子的深大的母**,她牺牲了自己,连夜里也不睡了。

丈夫回来的时候,两人之间就发生了可怕的争论。那男人达了愤怒的绝顶,教立刻将那些小鬼从这里赶走。孚利亚安静地,然而坚决地反对了。他举起手来。但在她那黑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使他不知不觉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什么也不说。对于这事,他不再开口了。于是孩子们就到全愈为止,依然都住在“矿山办事处”。

孚利亚后来还是常去访问矿工们。竭力要除去所见的悲惨。逼着他减低那公卖的又坏又贵的物品,增加矿工的工钱。

“但是,喂,”他说,“这么办,公司怕要说话的哩。”

“但是,这不是好事么?”她回答道。

他屈服了。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地位渐渐有了危险,但对于她那热情的话屈服了。

人们知道他年老,他也毫不介意了。不再去染头发和胡子。而白发却在他脸上给了一种沉静与平和。

不多久,矿工们也放肆起来。经理已经失掉了足以压住他们的强横的能力。公司对于他的管理法,很不满意的传闻,也听到了。然而,被同胞爱的奔流所卷,竟至完全失去了做实务底的人物的本能的他,却虽然觉得自己的没落已在目前,也还是照常的做下去。

有一晚,是黄昏时分,忽然从公司的总经理来了一个通告,是对于经理的胡闹的宽大的办法的。其中说,他的职务的后任已经派定,教他立刻辞职,将办事处交出去。

他和孚利亚都并不吃惊。两人和黑夜一同走出了“矿山办事处”。他们大概是相信天命,携着手,下了山,站在街头了。

堕落女子和老冒险家,觉醒了同胞爱的这两人,现在是向着昏暗的,寂静的,凄清的平野,在雕着星星的黑的天空下,走着,去寻未知的运命去了。

小客栈

坐了火车,旅行北方诸州的时候,诸君曾在黑沉沉的小村的尽头,见过站在冷街角上的灰黑色的粗陋的屋子的罢?

诸君也曾觉得,那屋子前面,停着搭客马车,大门开着,点着灯,门里的宽阔的一间,象是杂货店,或者酒店的样子罢?

诸君以为这屋子是村里的小客栈,正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对于住在这荒僻之处的可怜的人们,从诸君的心底里,恐怕会生出一种同情来的罢?

小客栈的人们走到街上,望着火车,悲哀地目送它跑过,摇着手巾,表示了亲爱了罢?

走着的和留着的来比一比,好象是飞快的走过去的有福气。但是,恐怕倒是留着的算有福气的。

慌急慌忙的,一下子闹到都会的混杂里面去的人,是不知道我们跋司珂诸州的小客栈的。不知道地上的最恳切,最有情的小客栈的。

用自己的脚,走过了世界的诸君;讨饭的,赶集的,叫卖的,变把戏的诸君;除自己的脚所踏的地面之外,没有祖国的诸君;除自己肩膀所背着走路的东西之外,没有财产的下流的诸君;除美丽的自然和大野之外,一无所爱的放浪行子诸君!怎么样?我说的不是真话么?坦白的说来罢,我们这里的小客栈,不是这世界上的最可亲,最质朴的地方,世界中的最好的地方么?在荒凉到不成样子的旷野上,在不祥的恶梦似的风景中,确也有萧条,阴郁的小客栈的。但是,大部分却很快活,和气的在微笑。那窗户,就象十分慈爱地凝视着诸君的一般。

坐着乌黑的火车,连自己经过什么地方也不大看的,跑过野坂的不幸的人们,急于卷进大都会的旋风里面去的不幸的人们,是受不着人生最畅快的,千金难买的印象的。这,便是在马车里摇着,走过长路之后,到了小客栈时候的印象,唉唉,这就是的!

千金难买!只有这,才是和那一瞬间相称的惟一的话。诸君在搭客马车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雨在下着。灰色的情景,罩着冬天的精光的地面。搭客马车在落尽了叶子的列树之间,沿着满是干枯的带刺金雀枝和丛莽的山腰上的,给涨水弄浑了的溪水的岸上往前走,前面却总是隐在烟霭中的许多黄色水洼的道路。

诸君因为冷,有些渴睡,朦胧起来了。想睡一下,做了各种心里想到的姿势,然而终于睡不着。挂在马颈子上的铃的单调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作响。冷,饿,渴睡,这些意识,竟无法使它消除。

这道路,仿佛是无论怎么走,也总是走不完似的。隔着车窗的昏暗的玻璃所看见的群山,人家,急流,站在十字街口的凄凉的小屋子,都已剩在后面的了,但仿佛又慕着马车,跟了上来似的。

走进了一个村子里。马车的轮子,在街路的凸凹的铺石上,磔磔格格的跳起来。“总算到了罢?”自言自语着,从窗口望出去。但是马夫不下来。将一包信件抛给一个男人,一只箱子交给一个女人之后,又拿鞭子一挥,马车就仍在铺石路的砾石之间震动起来,慢慢的转出那满是水洼的街路上去了。

万分厌倦了之后,渴睡渐渐的牵合了眼睛,大家真觉得这道路是走不完的了的时候,马车却停下来了。还看见马夫从座台跳在道路上。

到了。坐客都困倦不堪,连提皮包的力气也几乎没有了,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

走进小客栈里去。

“请到这边来……请……这边……东西立刻就送到诸位的屋子里面去。”

从客人那里接去了外套和行李。还问客人可要到厨房里去烘火。

诸君就走进厨房里。于是开初,是烟眯了眼睛。

“炉子不大灵,况且,风也真大。”就这么说。

但是,谁管这些呢?

于是,看出了诸君是讲跋司珂话的那姥姥,就极和气地在火旁边给诸君安排起坐位来。诸君的夜膳也在准备了,当诸君正在烘脚的时候,那头上包着布的鹰嘴鼻的姥姥,就将自己年青时,还是五十年以前,在村里的牧师府上做侍女时候的一些无头无绪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想起各样的事情来,就露出孩子一般的没有牙齿的齿龈,微微一笑。

这之际,客栈的主妇正在忙碌的做事。主人是和三个人,在和椅子一样高低的桌上玩纸牌。四个人都显着严肃的,认真的脸相,只将沾满手汗的磨破了的纸牌一回一回的玩下去。隔开一定的工夫,就是接着的“哪,押了”和“好,来罢”,彼此两班的红和白的豆子,便增加了数目。

火旁边,是几乎在这小客栈里吃白食的,懒惰汉,诗人而兼教堂的歌手,也是村里的趣人和打鳟鱼的猎户在谈天。那人自己声明过,是打鳟鱼的猎户,却不是渔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捉鳟鱼是用火枪的。两个人许多工夫,专心的讲着关于鲑鱼,水獭,野猪,刺猬的习性的冗长而神秘的谈话。

“诸位是在这里用呢,还是请到食堂里去呢?”客栈的主妇将诸君当作阔人,至少,是店铺的推销员那样,问。

“这里就好,这里就好。”

于是铺着白布的小桌子摆起来了。接着就搬出晚膳来,供奔走的是叫作玛吉里那,或是伊涅契的,脸色红润的有点漂亮的姑娘。

大吃一通熟食。面包呢,自然没有福耳蒲尔·散求尔曼公爵那么斯文的,就向果酱里面醮。还将匙子直接伸进沙锅去。这几样花样,恐怕在高贵的大旅馆里是看不见的罢。

诸君吃得一点不剩了。酒也多喝了一点。当玛吉里那来倒大慈大悲的白兰地酒时,便对她开几句玩笑,说是漂亮得很呀,或是什么。于是她看着诸君的闪闪的眼睛和红鼻子,发出愉快的,响亮的声音,笑了起来。

晚膳完后,就上楼去睡觉。那是一间狭小的卧房,几乎给一张铺着四五副被褥的大木榻独霸了。爬上那塔一般高的木榻,钻进发着草气息的垫被间,听着屋顶滴沥的雨声;呼呼作吼的风声,就不知怎地,自然心气和平起来,总是深觉得有个慈善的天父在上,只为了要将绵软的眠床,放在各处的小客栈里,将富于滋养的晚膳,给与可怜的旅人,常在苦心焦思,就令人竟至于眼睛里要淌出泪水来了。

手风琴颂

有一个礼拜天的傍晚,诸君在亢泰勃利亚海的什么地方的冷静的小港口,没有见过黑色双桅船的舱面,或是旧式海船上,有三四个戴着无边帽的人们,一动不动的倾听着一个练习水手用了旧的手风琴拉出来的曲子么?

黄昏时分,在海里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水平线,总是反反复复的那感伤的旋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然而是引起一种严肃的悲哀的。

旧的乐器,有时失了声音,好象哮喘病人的喘息。有时是一个船夫低声的和唱起来。有时候,则是刚要涌上跳板,却又发一声响,退回去了的波浪,将琴声,人声,全都消掉了。然而,那声音仍复起来,用平凡的旋律和人人知道的歌,打破了平稳的寂寞的休息日的沉默。

当村庄上的老爷们漫步了回来的时候;乡下的青年们比赛完打球,广场上的跳舞愈加热闹,小酒店和苹果酒排间里坐满了客人的时候,潮湿得发黑了的人家的檐下,疲倦似的电灯发起光来,裹着毯子的老女人们做着念珠祈祷,或是九日朝山的时候,在黑色双桅船,或者装着水门汀的旧式海船上,手风琴就将悲凉的,平凡到谁都知道的,悠扬的旋律,陆续地抛在黄昏的沉默的空气中。

唉唉,那民众式的,从不很风流的乐器的肺里漏出来的疲乏的声音,仿佛要死似的声音所含有的无穷的悲哀呵!

这声音,是说明着恰如人生一样地单调的东西;既不华丽,也不高贵,也非古风的东西;并不奇特,也不伟大,只如为了生存的每日的劳苦一样,不足道的平凡的东西的。

唉唉,平凡之极的事物的玄妙的诗味呵!

开初,令人无聊,厌倦,觉得鄙俚的那声音,一点点的露出它所含蓄的秘密来了,渐渐的明白,透彻了。由那声音,可以察出那粗鲁的水手,不幸的渔夫们的生活的悲惨;在海和陆上,与风帆战,与机器战的人们的苦痛;以及凡有身穿破旧难看的蓝色工衣的一切人们的困惫来。

唉唉,不知骄盈的手风琴呵!可爱的手风琴呵!你们不象自以为好的六弦琴那样,歌唱诗底的大谎话。你们不象风笛和壶笛那样,做出牧儿的故事来。你们不象喧嚣的喇叭和勇猛的战鼓那样,将烟灌满了人们的头里。你们是你们这时代的东西。谦逊,诚恳,稳妥也象民众,不,恐怕象民众而至于到了滑稽程度了。然而,你们对于人生,却恐怕是说明着那实相——对着无涯际的地平线的,平凡,单调,粗笨的旋律——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