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在不容情的强有力的机械之下的苦恼的布一样,日子是如飞的过去了,寸寸互相类似——都是无眠的夜和非人类底的挣扎的果实。而在那日日的布上面,则忙着人们的不倦的梭……
战斗之后,藏身在繁生着木贼草和羊齿的深邃的山峡里,莱奋生检查马匹了,遇见了“求契哈。”
“这是怎的?”
“什么呀?”美谛克口吃了。
“那,解下鞍来,将背脊给我看……”
美谛克用发抖的手,解开了肚带。
“你看,那自然……背上满生着疮。”莱奋生用了仿佛毫不期望什么好事情似的口气,说。“莫非你以为马是单单骑坐的东西用不着理值的,小阿叔……”
莱奋生竭力要不提高声音,但他好容易才做到,——他非常疲劳,他的胡子在抖动,他还用两只手兴奋地旋着不知从那里折来的枝条。
“小队长,喂,这里来……你为什么单是看着的?……”
小队长眼也不,凝视了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而抖抖地拿在手里的鞍,于是阴郁地,慢慢地说道:
“对这蠢才,我是说过好几次了……”
“我也这样想!”莱奋生将枝条抛掉了。向着美谛克的他的眼,是冰冷,森严。“往经理部去,到这医好为止,骑着运货马罢……”
“你听,同志莱奋生……”美谛克以为并非因为他管理坏,是因为他得到的是很重的鞍,于是用了由他所经验的自卑而发抖的声音,喃喃地说:“并不是我不好……请你听我说……请你等一等……这回一定……我将这马弄得好好的给你看……”
但莱奋生头也不回,走向其次的马匹去了。
……粮食的不足,使他们只得跑向邻近的山溪去。数日之间,部队为了战斗和辛苦的跑路,弄得精疲力尽,一面又绕着乌拉辛斯克的支流间趱行。不被占领的田庄的数目,总是减少下去,要得一片面包和燕麦,也须经过战斗,旧的创伤还未医好,新的又起来了。人们就都成了枯燥,寡言,狠毒。
莱奋生深信着——驱使着这些人们者,决非单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粗粗一看,是隐藏着的,连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也还没有意识到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这个,他们才将所忍耐着的一切,连死,都售给最后的目的,倘没有这,恐怕谁也未必会自己走进这乌拉辛斯克的泰茄里而去送死的罢。然而他又知道,这本能之生活于人们中,是藏在魂灵的深处,在他们的细小,平常的要求和顾虑——也很细小,然而是活的个体——的下面的,这因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缘故。看起来,这些人们就好象担任些平常的,细小的杂务,感觉自己的弱小,而将自己的最大的顾虑,则委之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那样的较强的人们,并且使他们惦念这一端,较多于惦念自己也有睡食的必要,而其余一切,就一任别人去想去了似的。
莱奋生现在是常在队伙里——自领他们战斗,在一个锅子里吃,夜里不睡,去察看哨兵,而且是还没有忘记了笑的几乎惟一的人了。连和人们谈些最平常的事情的时候,在他的言语的每一句里,也听出这样的意思来:“看罢,我也在和你们一同吃苦,——我明天也被杀死,也说不定的,或者饿得倒毙,也说不定的,但我却象先前一样地活泼,固执,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一切,是没有什么大要紧的……”
但是,虽然如此……系住他和袭击队之心的看不见的绳索,却一天一天断下去了……而且这些绳索愈少,就愈使他难于说服人,也愈使他变为只是居部队之上的权力了。
通常,为了捕取食用的鱼,先将它们在水里闹昏,这时是谁也不愿意进冷水去拾取,总是赶最弱的一个,最多的是先前的牧豕奴拉孚路式加——这不知姓氏,胆怯而口吃的一个下去的。他非常怕水,发着抖,划着十字,从岸上走下去。美谛克往往悲哀地凝望着那掘取了马铃薯的田似的,不平的土色的高高低低的瘦削的他的背脊。有一回,莱奋生看见这情形了。
“且慢……”他对拉孚路式加说:“为什么你自己不下去的?”他问那正在推拉孚路式加下去的,脸的一面好象给门夹过了的两面不匀的青年。
青年将那恶意的白睫毛的眼向着他,意外地回答道:
“自己下去试试罢……”
“我不下去,”莱奋生平静地答说:“我别的事情多着哩,但是你应该下去……脱掉裤子,脱掉……那,鱼已经在流走了。”
“让它们流掉……我可不是呆子哩……”青年一转背,就从岸边走开了。几十对眼睛,仿佛称赞他似的,并且嘲笑莱奋生似的,在望着。
“真是麻烦的小子们……”刚卡连珂一面自己脱小衫,一面想去,但给队长的异乎寻常的大叫吓得站住了。
“回来!……”莱奋生的声音中,响着充满了意外之力的权力者的调子。
青年站住了,而且自己在后悔着争这样的事,但不愿意在大家面前丢脸,便又说:
“说不做,便不做……”
莱奋生捏定盒子炮,陷下而吓人的闪闪的收小了的眼,看定了他,用沉重的脚步,向他这面踱过去了。青年慢慢地,好象很不愿意地,脱起裤子来。
“赶快!”莱奋生带着沉郁的威吓,又走近去。
青年向他这边一瞥,忽然吓得仓皇失措起来,裤子是兜住了,又怕莱奋生不明白这偶然的事,竟杀掉他,就很快地说道:
“立刻,立刻……兜住了哩……唉,鬼……立刻,立刻……”
菜奋生环顾周围时,大家都在怀着尊敬和恐怖对他看,然而,只是这点罢了,——却没有同情。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居部队之上的敌对底的力,但他已经觉悟,竟要向那边去,——他确信他的力是正当的。
从这时候起,莱奋生当必须收罗粮食,削减过多的休息日之际,就什么都不顾虑。他偷牛,掠取农民的田地和菜园,然而连木罗式加,也觉得这和在略勃支的田里偷瓜,道理是全然不一样的。
……越过绵延数十威尔斯忒的乌兑庚支脉的行军——那时部队是只靠野葡萄和用火蒸熟的菌类养活的——之后,莱奋生走进离伊罗罕札河口二十威尔斯忒的“虎溪”的寂寞的高丽人的小屋去。一个高大身材,多毛如他自己的长靴,不戴帽子,腰带上挂着生锈的“斯密斯”枪的汉子,来接他们。莱奋生认识他是陀毕辛斯基的酒精私贩子斯替尔克沙。
“嗳哈,莱奋生!……”斯替尔克沙用了嘶嗄的,没有好过的伤风的声音,说。从浓毛间,带着照例的峻烈的嘲笑,望着他的眼睛。“还活着么?……很好……人正在这里寻你哩。”
“谁在寻我呀?”
“日本人,科尔却克军……另外还有谁会寻你呢?……”
“恐怕不见得寻着罢……这里有我们可吃的东西么?……”
“恐怕也不见得,”斯替尔克沙谜似的说。“他们也不是呆子,——你的头上是挂着金子的呀……在村的集会上读过命令——给捕得活的或是死的的人,是——赏金呵。”
“阿呵……出得多么?……”
“西伯利亚票子五百卢布。”
“便宜得很……”莱奋生嘲笑道。“我说,有没有我们吃吃的东西?”
“怎会有,怎会有……高丽人自己是只靠小米活着的。猪肉有十普特,但他们简直在向它礼拜——冬天的肉呀。”
莱奋生寻主人去了。被铁丝的帽子所压,颤巍巍的白发的高丽人一开口,就求他不要碰他的猪。莱奋生记得他后面有一百五十张饥饿的嘴,也可怜这高丽人,想要证明除此以外,更没有怎样的办法。高丽人不懂这些,只是哀求地合着掌,反复说道:
“不吃,不吃……不,不……”
“不管,杀罢。”莱奋生一挥手,皱了眉,——好象要将这人杀掉似的。
高丽人也皱了眉,哭了。他突然跪下,胡子擦着草,在莱奋生的脚上接起吻来。但他并不去扶起他,——他恐怕这么一来,就会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命令。
美谛克看见这一切,他的心很沉重,逃到小屋后面去,将自己的脸埋在干草中。但在这里,他面前也现着哭坏了的老脸,在莱奋生的脚边,是蝟缩起来的白衣的小小的形相。“真非这么办不可么?”——美谛克热病似的想;于是他前面,又有也是被取去最后的东西的,驯顺的,恰如在空中仓皇失措的农民的脸,成着长串,浮了上来。“不,不,这残酷,这太残酷了。”——他又想,愈将自己埋进干草里去了。
美谛克知道,倘是自己,是决不会将高丽人弄得这样的,但他和大家一同吃了肉,为什么呢,因为他饿着。
早晨,莱奋生的山路被敌截断了,战斗两小时之久,大约失掉了三十个人,他才硬夺了一条路,以向伊罗罕札的山谷。科尔却克的骑兵紧追着他的踪迹。他弃掉所有驮货的马,在正午,才走到往病院去的认识的道路。
于是他觉得在鞍子上很难坐住了。心脏当非常的紧张之后,就缓缓地,缓缓地跳,并且似乎就要停下来。他要睡觉,他垂了头,立刻在鞍上开始摇动——凡有一切,都成为单纯的不相干的东西了。忽然,他受了什么从中发动的刺戟,愕然环顾了周围……谁也没有觉得他睡着。一切人们,都在自己之前看见象平常一样的稍为弯曲的背脊,谁能够想到他也会如大家一般,要疲倦,想睡觉的呢?……“是的……我的力可还够么?”——莱奋生想。而且这问的仿佛并非他自己,倒是别的人,莱奋生摇摇头,于是在膝头觉到了微微的,讨厌的颤动。
“究竟……你也就会见你的老婆了。”两个人骑着马走向病院那边去的时候,图皤夫对木罗式加说。
木罗式加不开口。他以为这事是已经完结了的,虽然他一向也想看见华理亚。他自欺着,将自己的希望,只当作“他们之间是怎么了呢”这一种旁观者的自然的好奇心。
但他见了她时,——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哈尔兼珂都站在小屋旁边,笑着,伸着手,——他心里的一切都改变了。他禁不住,就和小队一同通过了枫树下,一面放松肚带,在马旁边调护了许多时。
华理亚寻觅着美谛克,对于欢迎的招呼,只是简单地回答,对大家含羞地,敷衍地微笑了。美谛克一遇到她的眼睛和点头,便满脸通红,低垂了颈子:他怕她立刻跑近他去,给大家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些蹊跷。但在她的心中不知道是什么主意,却并不显出喜欢他的来到模样。
他连忙拴好“求契哈”,躲进森林中。走了两三步,便碰着了毕加。他躺在自己的马匹旁边,集中于自己本身的他的眼色,是荒凉而且空虚。
“坐下来……”他疲乏地说。
美谛克并排坐下了。
“我们这回是到那里去呢?……”
美谛克没有回答。
“我呢,很想捉捉鱼……”毕加愁思地,说。“在养蜂场那里……现在鱼正在向下走……是做起小瀑布来捉的……只要用手去捉就是……”他沉默了一会,悲哀地加添说:“是的,养蜂场那些,现在是早已没有了……没有了!否则多么好呵……那里很幽静。这时候,蜂儿是不叫的……”
他忽然用一只肘弯支起身来,使横眼看着美谛克,用了因忧愁和哀伤而发抖的声音讲起来了:
“听那,保卢沙……听呀,我的孩子,保卢沙!……莫非真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块小小的地方么?……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的孩子,保卢沙?……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精光的一个……上了年纪……就要死的……”他寻不出话,没法地吸一口气,而空着的一只手,则**地紧抓着野草。
美谛克不看他,连他的话也没有听,然而他的话的每一句中,总有一点东西在静静地颤动,恰如有谁的怯弱的手指,在他的心中从还是活着的干子上,摇落着已经枯掉的叶子一般。“一切都有完结,决不回来的……”美谛克想,而且这使他为他的枯叶哀伤。
“我去睡……”他想设法逃开此地,便对毕加说。“我乏了……”
他更加深入森林中,躺在丛莽之下,于是入了不安的微睡……忽然,好象给什么东西所触的一样,他醒了。心脏不整地跳着,浸了汗的小衫粘在身体上。丛莽后面有两个人在谈天,——美谛克知道这是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他小心地拨开枝条,望过去。
“……无论如何,”莱奋生阴郁地说:“要停在这里,是万万做不到的。惟一的路,是向北方——土陀·瓦吉斯克萨溪去……”他打开他的图囊,抽出地图来。“这里……我们可以顺着这岭走,下到伊罗罕札去。这是一条远路,但也没有法……”
式泰信斯基并不看地图,只眺望着泰茄的深处,——仿佛测量着浇了人汗的每一威尔斯忒一般。他忽然一只眼睛得更快了,并且看着莱奋生,问道:
“但是,弗洛罗夫呢?……你又忘了他了……”
“是的——弗洛罗夫……”莱奋生沉重地坐在野草上。美谛克就在自己的正对面,看见他苍白的一边的面庞。
“自然,我是可以和他一同留下的……”暂时沉默之后,式泰信斯基阴郁地说。“其实,这是我的义务……”
“不行,”莱奋生摇手。“等不到明天正午,日本兵就追着我们的新的踪迹,到这里来……莫非你的义务,是给人杀掉么?”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美谛克从来没有在莱奋生的脸上,见过这样的无法可想的表情。
“总之,只剩了一条办法……我早经想过了的……”莱奋生的声音沉下去了,并且粗暴地咬了牙,不说话。
“唔?……”式泰信斯基等着似的问。
美谛克觉到了一种不吉的事情,几乎要挺出身子去,使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
莱奋生要一句话说出剩在他们那里的惟一的方法来,然而这一句话,好象有他所不能说出的那么苦痛。式泰信斯基怀着危疑和惊愕,看定他,于是……懂得了。
他们不相互视地,在极苦痛的艰难中,抖着,停顿着,谈起两人已经明白,然而不能用一句话来说明的事情来了,虽然这并不将一切说明,并且结束他们的苦恼。
“他们要谋死他。……”美谛克想,失了色。他的心脏用了丛莽那边也许听到那样的力,跳了起来。
“但他怎样——不行么?很不行?……”莱奋生问了好几回。“倘不这么办……我想……倘使我们不将他……总之,他还有一点医好的希望么?”
“希望是一点也没有的……然而问题是在这里么?”
“总之,心里可以觉得轻松些,”莱奋生自白说。他这时以欺了自己为愧,然而他实在觉得轻松起来了。沉默一会之后,他轻轻地说:“应该今天就做……但要小心,给谁也不觉得,尤其是他自己……可以么?……”
“他不会觉得的……他立刻就该喝溴素剂了,换出它就是……还是等到明天呢?唔?”
“还拖延什么……有什么两样呢。”莱奋生收好地图,站了起来。“总得做的……另外什么法子也没有……总得做的不是?……”他寻求着他自己所要支持的人的支持。
“总得做的,正是……”式泰信斯基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听那,”莱奋生慢吞吞地开始了:“你明白说,你下了决心没有?倒不如明白说……”
“我下了决心没有?”式泰信斯基想:“是的,我决心了。”
“去罢……”莱奋生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于是两个人慢慢地走向小屋那面去了。
“他们真要做这勾当么?……”美谛克仰天倒在地面上,用手按着脸。他恰如当战斗之前的恶梦似的,躺在巨大的,没有生命的空虚中,不知道多少时候。后来他起来了,攀着丛莽,负伤者一般摇摇摆摆地,跟着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的踪迹而前去了。
卸了鞍的马,全凉了,将疲乏的头向他看,有些袭击队员在林间的空地上打鼾,有些是煮着吃的东西。美谛克搜寻着式泰信斯基,没有见,便几乎飞跑一般,径向小屋那边去。
他碰到恰好的时间,式泰信斯基背对着弗洛罗夫,正向亮处伸出发抖的手,在将什么东西倒进玻璃杯里去。
“等一等!——你在干什么?……”美谛克显着吓得圆睁的眼,扑向他。“等一等!我都听到了!……”
式泰信斯基栗然,回过头来,他的手更加发抖了……突然,他走近美谛克去,可怕的紫色的脉管,在他额上涨了起来。
“滚!……”他用了凶险的绞杀似的低声,说。“要你的命!……”
美谛克吃了一惊,不禁跳出小屋去。式泰信斯基也即刻定了神,转向弗洛罗夫那面去了。
“什么?……这是什么?……”弗洛罗夫向杯子一瞥,担心似的问。
“这是溴素剂,喝罢……”固执地,严正地,式泰信斯基说。
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并且彼此心照,被缚在一个思想上,凝结了……“完了。……”弗洛罗夫想,然而并不很吃惊——他于恐怖,于不安,于悲戚,都不觉得了。一切都看得是极其单纯而且安易。当“生”只约给他新的苦恼,而“死”却是由此脱离的意思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苦恼,那么求生而怕死的呢,倒是莫名其妙的事。他恰如搜求什么似的,惴惴地环顾了周围,眼光就留在旁边小桌上没有动过手的剩着的食物上。那是加了牛乳的果子羹,已经冷掉,苍蝇在那上面飞舞的了。从伤病以来,在弗洛罗夫的眼睛里,这才现出了人类底的哀情——是对于自己的怜悯,或者对于式泰信斯基的怜悯罢。他顺下眼去,一到再睁起时,他的脸便平静而温顺了。
“倘若到苏羌去,”他缓缓地说:“给我说一声,不要太伤心……我是完结了……大家也都是总有一天要走到这一步的……大家。”他用了关于人们的必然的死的思想,虽然还没有全得到明白的证明,然而已经从个人底的——他弗洛罗夫的——死,灭掉了那特别的,各个的,恐怖的意义,而将它——这死——弄成什么普通的,一切人们所固有的东西了那样的表情,重复地说。于是想了一下,他又说:“我有一个孩子……在矿山里……他叫菲迦……平和了之后,请想到这小子,怎样都好,照顾照顾他……好,拿来罢!……”忽然间,他用了润泽的,发抖的声音结束了。
牵着苍白的嘴唇,觉得寒栗,着眼睛,式泰信斯基将杯子送到他那里去。弗洛罗夫用两手捧住,喝完了……
……美谛克被枯树绊着,跌着,不管路径,奔进密林中。他失了帽子,头发挂在眼睛上,讨厌地而且粘粘地,好象蛛网,太阳穴在跳动,而且他的血液每一搏,他便重复地说着无用的,哀伤的言语,一面又固执着那言语,因为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了。忽然间,他撞到了华理亚,便闪着狞野的眼,跳到旁边。
“我正在寻你哩……”她高兴地说,但给他的疯狂似的模样一吓,不说下去了。
他拉住她的手,急躁地,断续地说起来:
“听那……他们将他毒杀了……弗洛罗夫……你懂么?……他们将他……”
“什么?……毒杀了?……住口!……”她一切都明白了,一面忽然叫了起来。于是强有力地拖他向自己那边,用热的,湿湿的手,将他的嘴按住。“住口,不要管罢……来,从这边去……”
“那里去?……唉,放手罢!……”他挣脱身子,咬响着牙齿,推开她。
她又拉住他的袖子,要带他走,一面执拗地重复说道:
“不要管罢……来,从这里去……人要看见我们了……有一个少年人……他跟住着我……来,赶快!……”
美谛克几乎要打她,才又挣脱了身子。
“你那里去呀?站着!……”她叫着,在后面追了上来。
这瞬间,从丛莽后面就跳出了企什来——她电光一般迅速地逃向旁边,连忙跳过小溪,躲进榛树的密处。
“不要玩么——怎的?”企什跑近美谛克来,一面问。“试试罢,恐怕我运气好一些!……瞧!……”他拍拍自己的腿,污秽地笑着,迈开大步,追赶华理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