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孤独(1 / 1)

木罗式加的到来,将美谛克在单调的平和的病院生活的影响之下,在内部产生了的心的平和破坏了。

“为什么他那么轻蔑地看我的呢?”传令使一去,美谛克想。“即使他是将我从火里面救出来的,这就给了嘲笑我的权利么?况且,全体,最要紧的……是全体的人们……”他望着自己的细瘦的指头和缚在床垫下面的副木上的腿。而且按在心中的旧日的愤恨,以新的力量燃烧起来了。他的魂灵,象负伤的野兽一般,在不安和痛楚中战栗。

自从那个生着蓟草似的有刺的眼的长脸的青年,挟着敌意力抓了他的衣领的时候以来,人们就都用嘲笑来对付美谛克。谁也不帮助他,谁也不同情于他的冤枉。虽在如睡的寂静,呼吸着爱与平和的这病院里,人们也只是因为义务,所以爱抚他的。而在美谛克,所最痛苦,最哀伤者,是当他的血滴在那大麦田里以后,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人了。

他慕毕加。但老人是铺着睡衣,将柔软的帽子当作枕头,在林边的树下呼呼地睡着。从圆的,发光的秃处,后光似的,透明的银色的头发,向四面散开。两个伙伴——有一个一只手缚着绷带,一个是跛脚的——从林子里出来了。一到老人那里,就站住,狡狯地互使着眼色。跛子就去寻出一枝干草来,于是好象自己想要打嚏一般,动着鼻子,扬着眉毛,用草去探毕加的鼻孔。毕加懒洋洋地絮叨着,动着鼻子,用手来拂除了两三回,但到底给大家满足,竟打了一个大嚏。两个人都失了笑,低弯着腰,恰如闹了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回顾着,逃到小屋那边去了,——有一个小心地曲着臂膊,另一个是偷儿似的蹩着脚。

“喂,你这掘坟的帮手!”第一个汉子看见哈尔兼珂在土堡上,坐在华理亚的旁边,便叫了起来。“你为什么搂着我们的女人的?……来,来,也给我搂一下罢……”他就在那里并排坐下,用那没病的手,抱住“姊妹,”一面发出猫打呼卢声,说,“我们喜欢你呢——因为你是我们中间独一无二的女人呀,但是,赶走这肮脏的小子罢,赶他到魔鬼那里去,赶掉这狗养的……!”他还是用那一只手,竭力要推开哈尔兼珂,但助医却从一面紧靠住华理亚,咬紧了被“满洲尔加”[40]所染黄了的整齐的牙齿。

“但是我钉在那里才是呢?”跛子可怜地用鼻声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正义在那里呵,谁看重着伤兵呢,——你们究竟是在怎么想的,同志们,亲爱的诸君?……”他着湿润的眼睑,将手乱挥,弹簧装置一般飞快地说。

他的对手想不给他走近,踢着脚,象在吓他;助医悄悄地将手伸进华理亚的衣服下面去,用大声不自然地笑了。她并不推开哈尔兼珂的手,只是温和地疲乏了似的在看他们。但忽而感到美谛克的惶惑的视线,她便跳了起来,慌忙整好上衣,脸上红得象芍药一般了。

“你们简直象苍蝇跟蜜一样,只是钉,你们这般雄狗!……”她粗野地突然说,低垂了头,跑进小屋里去了。门间夹住了衣角,她恼怒地拉出,再尽力关上门,连破缝里的苔藓也落了下来。

“哪,了不得的姊妹呵!”象唱歌一样,跛子说。于是好象嗅了鼻烟似的,蹙着脸,静静地,微微地,讨厌地笑起来了。

从枫树下的行榻上,从迭了四张的高高的垫被上,将给病痛磨瘦了的黄色的脸向着空中,冷淡地,严峻地,负了伤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在凝眺。他的眼,就如死人的眼一般,昏暗,空虚。弗洛罗夫的伤,是没有希望的了;而他自己,从脏腑**得痛到要死,开始在他自己的眼中,凝眺了空虚的广大的天空的那时以来,也已经明白。美谛克在自己身上,感到他的不移的视线,便发起抖来,吓得将眼睛看了别处。

“大家……在闹……”弗洛罗夫沙声说,动动手指,——好象在通知谁,自己还是活着似的。

美谛克装作没有听见。

连到了弗洛罗夫早已忘却他了之后,他还是久不敢向他那面看,——他仿佛觉得这负伤者总含着骨瘦如柴的微笑,还在对他凝视似的。

从小屋里面,在门口拙笨地弯着身子,走出医生式泰信斯基来。他一走出,便如折迭小刀一样,伸直了身子,于是他出门的时候,怎么能够弯转的呢,便令人觉得奇怪了。他大踏步走近大家来,而且因为忘记了为什么,便着一只眼,愕然站住了……

“热……”他终于弯了臂膊,倒摩着剪短的头发,悬空地说。他原是要来说,将不能同时给大家做母,且又做妻的人,这样地加以窘迫,是不行的。

“躺着,闷气罢?”他走近美谛克去,将干瘪的热的手掌按在他的额上,问道。

他的突如的恳切,动了美谛克的心,恰如坚硬的球在咽喉里忽然温暖地柔软地消释了:

“我是——不……因为复了原就出去的。”美谛克微微颤抖地说,“但是,你怎样?……长久住在森林里。”

“但是,倘若这是必要的呢?……”

“什么是必要的呢?”

“我住在森林里的事呵……”式泰信斯基拿开手,而且这才用了人间底的好奇心,以那发光的黑眼睛,认真地来注视美谛克的眼。那眼睛显得辽远而且凄凉,正如将对于每当长夜,在烟气蓬勃的希霍台·亚理尼连峰的篝火旁,啮着密林的孤独的人的说不出的神往,吸了进去一样。

“我知道的。”美谛克寂寞地说,也亲昵地,寂寞地微笑了。

“但不能宿在村里么?……我的意思是,自然不只你一个,”他赶忙堵住了意外的疑问,道,“是全个病院。”

“在这里,危险少呵……你是从那里来的呀?”

“从镇上来的。”

“很久以前?”

“是的,已经一个多月了。”

“可认识克拉什理曼么?”式泰信斯基骤然活泼起来了。

“是的,认识一点……”

“那么,他在那里现在怎样?还有,你另外认识谁呢?”医生便剧烈地着一只眼;于是忽然之间,好象有谁从后面推了他的膝弯一般,坐在树桩上面了。他总是寻不出适宜的位置来,将臀部在树桩上移动。

“认识洪息加,蔼孚列摩夫……”美谛克数了出来,“古略耶夫,茀连开勒。不是那戴眼镜的一个——那是不认识的,但这别一个,是小个子……”

“那岂不是全是‘急进派’的人们么!”式泰信斯基吃惊似的说。“你怎么会认识那些人们的呢?”

“因为我和那些人们相处很久的……”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惴惴然含胡地低声说。

“这,这……”式泰信斯基好象要说话了,但没有说出来。

“谈得很好。”他用了总是毫不亲热的声音,冷淡地说着,站起身来。“总之……好好地保养罢……”他并不看着美谛克,接着说。于是宛如怕给叫了回去似的,赶紧向小屋那面走去了。

“还认识华秀丁……”想要拉住什么一般,美谛克从后面叫道。

“哦……哦……”式泰信斯基略略回头,连声答应,然而走得更快了。

美谛克知道有什么不合他的意了——他就缩了身子,满脸通红。

忽然,这一个月里的一切经验,一下子都奔到他上面来,——他想再拉住一点什么东西,然而已经不能够。他的嘴唇发抖了,他想熬住眼泪,赶紧着眼,但终于熬不住,很多很快地涌了出来,流下他的脸。他象忍苦的孩子一样,用被布盖在头上,低低地哭了起来,——竭力不发抖,不出声,免得给别人觉得他不中用。

他绝望地哭了许多时,而他的思想,也眼泪一般地咸而苦。后来渐渐平静了,他也还这样地蒙了头,不动地躺着。华理亚近前了好几回。他很知道她那稳实的脚步声,——恰如“姊妹”的负着义务,要推了装满东西的手车,直到死的瞬息间一般地。她暂时停在榻旁,好象难于决心模样,但她就又走掉了。毕加也跛着脚走了过来。

“你在睡觉么?”他谨慎而柔和地问。

美谛克装作睡着模样。毕加等了一会。听得在被布上,唱着黄昏时候的飞蚊。

“那么,睡罢……”

一到昏暗,又有两个人走近来了——华理亚和别的一个谁。他们小心地抬起行榻,运进小屋里面去。那里面是潮湿,熏蒸。

“去——去……到弗洛罗夫那里去……我就来,”华理亚对那一个人说。

她站在榻旁几秒时,于是小心地从头上揭开被布来,一面问道:

“你怎么了,保卢沙?……不舒服么?……”

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保卢沙[41]了。

美谛克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在小屋里,和她的存在一共只有他们这两个人。

“很不舒服……”他阴郁地,静静地说。

“腿痛么?……”

“不,只是……”

她忽然弯下身子,将大的柔软的胸脯紧贴着他,在嘴唇上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