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儿子(1 / 1)

伊凡怕和母亲相遇:她是要叱骂,责备的。幸而家里谁也不在,他便自去取出晚膳来,一面想,一面慢慢地吃。华西理一回来,从旁望着哥哥的脸,静静地问道:

“你那里去了?”

“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去了,”伊凡将面包塞在嘴里,坦然回答说。

刚要从肩膀上脱下外套了的华西理,便暂时站住了。

“向白军报了名么?”

伊凡沉默着点一点头,尽自在用膳。他那平静的态度和旺盛的食量,好象还照旧,并没有什么变化似的。

“还去么?”

“自然。约定了明天早上去,才回来的。因为有点事。明天就只在那里了。一直到完结。”

华西理定睛看着哥哥,仿佛初次见面的一样。伊凡却颇镇定,只在拚命地吃。然而脸色苍白,一定是整夜没有睡觉罢。眉间的皱纹刻得很深,头发散乱,额上拖着短短的雏毛。

“可是你怎么呢?不在发胡涂么?”

伊凡望着圆睁两眼的弟弟的脸,将用膳停止了。

“还用得着发胡涂么?”

“是的,自然……”华西理支绌地回答。“但是,一面是工人,就如亚庚似的小子,以及这样的一类……白军的胜利,恐怕未必有把握罢。”

伊凡的脸色沉下来了。

“这是怎么的?哼……我不懂。‘白军的胜利。’这意思就是说,你是他们那一面的,对不对?”

“唉,你真是,你真是!”华西理愕然地说。“我不过这样说说罢了……但我的意思,是不想去打他们。因为一开枪,那边就有……亚庚呵。”

伊凡用了尖利的调子,提高声音,仿佛前面聚集着大众的大会时候模样,挥着两手,于是决然推开食器,从食桌离开了。

“我真不懂……华式加[20],你总是虫子一般的爬来爬去,你和智识阶级打交道,很读了各种的文学书……于是变成一个骑墙脚色了。”

沉闷起来了。华西理沉默着低了头,坐在柜子上,伊凡也沉默着,匆忙地用毛巾在擦手。母亲回来了,直觉到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便担心地看着两人的脸。伊凡的回来,她是高兴的,然而并不露出这样的样子。

“跑倦了么,浮浪汉?无日无夜地无休无歇呵。蠢才是没有药医的。一对昏虫。”她一面脱掉外套和头巾,一面骂。“现在是到底没有痛打你们的

人了!”

“喂,母亲,不说了罢,”华西理道:“说起来心里难受的。”

“我怎能不说呢?胡涂儿子们使我担心,却还不许我说话么?”

她发怒了,将头巾掷在屋角上。

“你明天还要出去么?”她一转身向着伊凡那面,尖了声音,问。

伊凡点头。

“出去的。”

“什么时候?”

“早晨。”

母亲瞋恨地瘪着嘴唇,顺下了眼去。

“哦哦,哦哦,少爷。但你说,教母亲怎么样呢?”

伊凡一声不响。

“你为什么不开口呀?”

“话已经都说过了。够了。我就要二十七岁了。是不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是知道的。”

伊凡愤然走出屋子去,他挺出前胸,又即向前一弯,张开两臂,好象体操教师在试筋骨的力量。

“哦哦,少爷……哦哦,”贝拉该耶更拖长了语尾的声音,说,“哦哦,哦 哦。”

“算了罢,母亲,”华西理插嘴道,“你还将我们当小孩子看待,但我们是早已成了壮丁的了。”

贝拉该耶什么也不说,响着靴子,走进隔壁的房子里去了。过了半分钟,就听到那屋子里有低低的唏嘘的声音:

“咿,咿,呃……呃……咿,咿……”

伊凡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哪,哭起来了,”他低声说。

华西理站起身,往母亲那里去了。

“好了罢,母亲。为什么哭的呢?”

“你们是只顾自己的。母亲什么就怎样都可以,”贝拉该耶含着泪责数说。“还几乎要杀掉母亲哩。恶棍们杀害了我的男人,现在儿子们又在想去走一样的路。你们是鬼,不是人……咿,咿,咿……我是一个怎样的苦人呵……”

她熬不住,放声大哭了。

华西理在暗中走近母亲去,摸到了她的头,在她额上接吻。

“哪,好了罢。你不是时常说,人们在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着怎样死法的么?那么,即使怎样空着急,岂不是还是枉然的?”

那母亲,因为儿子给了抚慰,便平静一些,虽然还恨恨,但已经用了颇是柔和的调子,说道:

“如果你们是别人的儿子,我就不管:但是自家的呵。无论咬哪一个指头,一样地痛。因为你们可怜,我才来说话的。”

母亲谆谆地说了许多工夫话,华西理坐在她旁边,摸着她的头发,想起她实在也年深月久,辛苦过来的了。自己和伊凡,真不知经了多少母亲的操心和保护,从工厂拿了宣传书来的时候,就是她都给收起,因此得免于搜查。而且从难免的灾难中救出,也有好几回,事情过后,她大抵总是说,幸而祷告了上帝,两个人这才没给捉去的。

华西理觉得母亲也很可怜了。

“哪,好了,妈妈,好了,”他恳切地说。

但伊凡却仍然在点着电灯的间壁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沉着脸,然而不说一句话。

“伊凡,你老实告诉我,要出去么?”她用了哽咽的声音问。她大约以为用了那眼泪,已经融和了伊凡的心了。

“要出去的,”伊凡冷静地答道。

母亲放声哭出来了。

“这孩子的心不是心,——是石头。魂灵象伊罗达[21]一样,因为坏心思长了青苔了。即使我们饿死,他恐怕还是做他自己的事情的。全象那胡涂老子。唉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呀!”

于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又听到哀诉一般的啼哭。

华西理低声道:

“好了罢,妈妈。够了。”

“还不完么,母亲!”伊凡用了焦躁的声音说。“你骂到死了的父亲去干什么呢?说这样的话,还太早哩。”

母亲住了哭,阒寂无声了。只有廉价的时辰钟的摆,在滴答滴答地响。屋子里满是愁惨之气,灯光冷冷然,觉得夜的漫漫而可怕。

不一会,头发纷乱,哭肿了眼睛的母亲,便走到伊凡在着的屋子里,来收拾桌上的食器了。伊凡垂着头,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桌子的旁边。对于母亲,他看也不看,只在想着什么远大的,重要的事件。华西理也显着含愁的阴郁的脸相,从没有灯火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母亲忽然在桌边站住,伸开一只手,悲伤地说道:

“听我一句话罢,我是跪下来恳求也可以的:‘儿子,不要走!’虽然明知道从你们看来,我就如同路边的石块,但恳求你——只是一件事……”

于是她将手就一挥。伊凡只向母亲瞥了一眼,便即回转身,开始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地,在屋子里来回的走。

橐,橐,橐,——响着他的坚定的脚步声。

华西理觉得心情有些异样,便披上外套,走出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