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时常质问我们:“那么,你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应该是什么呢?它也和别的普通的文学似地是一种艺术么?还是你们将它视为一种当作宣传与煽动用的‘倾向的’论文呢?”我们回答说:我们的文学是艺术,至少我们是想努力将它造成艺术的,这就是说我们晓得一个艺术家不是在八天之内,也不是在八个月之内所能锻炼成就的;但同时我们的文学又是一种“倾向”(这两个字的含义我们可不要解释成政治论文),我们用它来进行煽动与宣传,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并不是什么神奇的革新者,而只不过是市民阶级的文学技术的自觉的承继人,我们的目的只是想将无产阶级的科学——即马克斯主义的列宁主义应用到文学的领域上去。
世间并没有一种普遍的“人类”的存在,而只有一种具体的人类的存在,这种具体的人类是由许多的阶级所组成,并且——象在马克斯主义上所明记着的——这种人类的历史还正是那阶级争斗的历史。文学并不是什么神圣的精灵的启示,它只是历史的造物,它只是阶级的产品,它描写,组织,和发展哪个阶级的思想与情感,它便是属于哪个阶级的文学。并且,它还是要从那培养着它的阶段的立脚点来形成那世界的影象的。谁要是肯定这种话时,请他不要诽谤这种文学,请他不要说,我们若称这个孩子以正当的名目时,那么它便是一个娼妓。如果历史上每个达到一种相当的物质的与精神的水准的阶级都有它的文学作为它的生存的写照时,那么,那在人类史上负有最深入的改革的重荷的革命的无产阶级也必然要同样地有它自己特殊的文学了。我们的意思所指的这种文学也正是一种——不过是自觉的——阶级文学,就和那过去的或正在破灭着的阶级底文学是一种阶级文学一样。
由以上我们可以得到这个明了的断论,就是,当我们今日说起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时,我们的意思并不是指那未来的,社会主义的,共产主义的,因而也就是阶级消灭了的社会上文学而言,因为在那时文学也要失掉了阶级性了。和这正相反:我们的文学是阶级文学的最高的阶段,它是彻头彻尾地阶级斗争底的。它发生在资本主义最后一段的帝国主义的时代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它是和阶级争斗相并着发生的,阶级争斗的目的是在毁灭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制度,而藉着无产阶级的统治及参议员的独裁等方法来造成那达到阶级消灭的社会去的过渡期。因此,我们的文学也就成了那正在进展着的和锐利化了的阶级争斗的武器了。无产阶级的独裁既然是阶级统治的最高的——有自觉的——形式,那么,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也应当按照世界革命的情况而分为两个时期的文学:即世界革命前的文学(在资本主义的诸国里)和无产阶级专政期的文学(在苏维埃俄国)。在苏维埃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已经产生了的这种事实渐渐地就要被人承认了。但对于资本主义的国家还常常有人这样地发问:那革命的劳动阶级,在政权的获得以前,能够为它自己创出一种文学来么?它应当这样做么?它不应当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为权力的攫取的斗争上,将所有的力量全部地放在政治经济的领域上的么?
我们先用一种反证来试试这种质问。让我们说,无产阶级是不应当创造一种特殊的文学的,并且它如果要从事于那种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工作的时候,它一定要分裂了阶级争斗的势力的。但我们的新闻纸是作什么用的呢?——那事实上是存在着的,并且还有讲谈栏及小说栏,以应付读者的某种需要。这种读者并不是“咖啡婆”与“修道女”,而却是从事于阶级斗争的革命家。我们的出版机关又是作什么用的呢?——这也同样是一种事实而不是幻想。或者,我们的新闻纸与出版机关都是我们的行列里那应当从速被铲除的改良主义的产物么?难道这是错误的么?——我们的新闻纸与出版机关越多越容易和大众接近。或者——即使我们将那种对于新闻纸与出版机关的主张认为正确的——我们不应当全部地用经济政治的内容来充满它们么?而想用美文学的产物来供奉男女的劳动者不是那些无知的编辑者的错误么?我们不应当开始一次十字军来反对美文学而警告我们的同志和那些同情者们说,诗歌,故事,小说等的阅读是一种可耻的事的么?我们可以将这种见解宣传一下试试。或者这是没有什么损害的。
但是对于我们这实在是一种不利的事。革命的劳动者,正好是有阶级自觉的,将要嘲笑我们。因为他知道那劳动力商品的所有者并不是一束单纯的筋肉,而却是一个有各种需要的人,自然他也有文化的需要,而诗歌,小说,历史及故事的阅读便是文化的需要的一种。革命的劳动者还知道劳动运动的历史,并且他将教导我们说,还永没有一个革命党曾带着这种解决来到大众的面前过:收回你的需要去!不要有要求!你们的文化的需要是罪恶的!不但资本主义者,就连我们都希翼劳动阶级永是一种最落后的大众!
这自然是全无意义的话,在政权的获得以前,大多数的劳动阶级仍然是比较地没有文化;可是就在阶级斗争的进行中,它那最好的——那就是说,有阶级自觉的,阶级斗争的——部分已达到一种较高的文化水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叫喊着那我们在一切的文化的领域上所完全正当地进行着的文化斗争呢?莫非我们之进行文化斗争,完全是为了鼓舞左倾的市民阶级的分子,为了溶解小资产阶级的么?不是的,我们进行文化斗争主要地是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我们想切断几条(资本主义的)文化的铁索,而好使这文化的一部分也被无产阶级所得到。实在地,那将堕落成一种腐败的妥协,假使我们以为尚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怀中,文化便可以由它的一切的绳索中解放出来的时候用着那改良的方法,而不要社会革命。我们就在作梦时都没有这样地想过。正相反:我们是坚信每一点文化都是和那较高的工钱,较短的工作时间,稍满人意的工作条件等一样地从统治阶级那里用凶烈的阶级斗争强夺过来的。
不错,我们的同志将说了,我们是在全线上进行着文化斗争的,并且实质上,这还完全是一种阶级的斗争。但文学却是一种装饰品,一种附属物,对于它,我们这些从事于那更严重的阶级斗争的事业的人实在是没有时间。文学,象一切的艺术似地,是诉诸情感的。而对于我们有关系的却是意识,我们把情感让给别的人罢。一种崇高的智慧!高得使我们攀援不上去。第一,我们并不那样正确地知道,在什么地方情感告终而意识开始。此外,我们共产主义者并不觉得在我们的阶级之内,会存在着什么样的东西是我们可以让给“别的人”的。我们并不想:一个劳动者必需作经济政治的斗争,“不然的时候”他就许作他所愿作的事,他就许任着他自己的意欲来思考上帝与世界,概括言之:他就许要“随着他自己的好尚”去享受幸福去了。至少我们是主张他是可以随他所欲地到任何地方去获取他的娱乐与文化的满足的。因此,即使那“别的人”是存在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将文学让给他们。
但这些别的人应该是谁呢?
人们不是常常地对我们指点出古典的(市民阶级的)文学来,就算将我们“打发”了么?!那决定现在与将来的原动力——革命的劳动者是需要在文学的领域上将自己限制于过去的范围以内的么?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便不将文学看成一种继续不断的制作,而将它看成一个陈列所了呢?阶级斗争的文学的武器是要从那古旧的器具贮藏室里拿出来的么?这种话的意义,若移到另一个领域上去时,就等于说:无产阶级是可以用“后膛枪”来攻击资本主义的军队的“坦克”及火焰发射机的!阶级斗争的无产阶级如果有文学的要求时,那么他们的要求是必需要满足的。但谁能满足他们呢?其他的阶级的作家们么?难道我们以为那对敌的阶级的背叛者已经代取了被压迫者的地位,致使那被压迫阶级的自己的行动都成了多余的了么?他们不但替代了我们的地位,而还要授与我们那阶级斗争的武器的么?那么同样,在经济政治的领域上,我们也应该主张那“从外面输入到”无产阶级里面来的革命原理也是足够的了(这种原理就在现在还是被那资产阶级的脱出者在多方面往里面输入着)。我们不是早已就宣说了劳动阶级的解放(这就是说,一种和革命的理论相一致的革命的实践)只能是劳动阶级自身的工作的么?
但什么是文学?它是实践还是理论?对于过去的文学它总是实践的,几乎是百分之百的阶级性的实践,几乎完全没有理论,或是只有那几乎使人发笑的理论的探寻,这种探寻,从外观上看来,好象完全不想发现出那真实的本质似的,就是对于我们,文学也必需是一种实践,那就是说,制作;不消说:革命的实践,不过因为我们知道没有一种实践是没有理论的,所以我们的文学也就必需是一种基于革命的理论的革命的实践。这种要求,就连对于同志们都好象很粗大的似的——这些同志们都是因为他们那高度的市民阶级的教养,在精神的领域上还没有完全脱掉他们那市民阶级的思想的步调的。对于我们,那反面的主张完全是一种萎缩了的观念。一种革命的文学的实践而没有革命的理论的认识!那么这种实践应该从那里发生呢?难道说诗人是一个空瓶子,诗神在这一次可以把这种,在另一次又可以把那种(阶级的)内容装进去的么?
我们既已划清范围并且认识了我们的文学必需是一种基于革命的理论的革命的实践了,那么,我们便可以安心地将这个领域让给“别的人”了。但还有一个问题:那愿意从事于革命的实践的著作家们都是在那里群集着呢?因为为了一种文学,一两个作家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必需有更多的或大批的作家方可。但这些作家是要出生在资产阶级的里面的么?——这个阶级我们已经断定它不是一个革命的阶级了。还是要出生在那破碎的资产阶级文学的领域上,在那半市民阶级的,四分之一的市民阶级的和还要小的市民阶级的不满者们的阵营里的呢?还是要出生在那“谋叛的巨人”的巢穴里的呢?——这种巨人已将他们自己从市民阶级的羁束中解放出来了,并且又是这般的“自由”,致使他们那傲慢的头颅不肯再屈伏于党的羁束之下,或者只能在那“如我所主张的那样的党”的条件下而屈伏。假使从明天起他们便把全部的文学的努力都“转向”我们了,那时他们肯拿那他们自己所不能忍受的党的“羁束”来“推荐”给无产阶级的读者么?这是不可期待的事。他们又要总是“推荐”革命,而却不指明那到什么地方去的路程了。纵令他们是“对于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从那里能得到(今日)阶级斗争及(现在)斗争着的阶级的认识呢?诗人的幻想是世界上一种和物质最有密切的联结的事。没有一行文学不是从经验中生出来的。那阶级的斗争及斗争着的阶级——这是那有千重的色彩的现象的领域——是能从新闻纸的记事中体验得出来的么?或者:一个作家,只是彻底地知道了马克斯,恩格尔及列宁,就可以具体地描写一个在家里,在路上,在工作时,在小屋里,在集会中,在暴动时的革命的劳动者了么?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不懂马克斯与列宁,他可以理解一个革命的劳动者的内容么?假使是不可以的时候,那么,在这两种情形之下,他都是不能艺术的地绘画出一个革命的劳动者来的。
因此,那劳动阶级与它的阶级斗争是必需亲身去体验的。现在又来了一个问题,就是:根据着怎样的原理去体验?一个在阶级上和劳动者对抗的人,一个敌手,也可以同样地去体验劳动阶级。那自然不会成为我们的文学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市民阶级的作家对于劳动阶级——因为这是现代的一个焦急的问题——很“感到兴趣”,致使他去“研究”他们的斗争,和为了理解他们的内容,还要“熟悉”他们的理论。一种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作品是这样地产生出来的么?不是的,那只不过是关于无产阶级的(市民阶级的)客观的文学,那种体验也是在那市民阶级的精神基础上发生的。要使我们的文学能够发生,一个作家不但是需要“熟悉”无产阶级的科学,而同时还要将它作成自己的信仰,他不但是需要对于无产阶级的斗争“感到兴趣”,因而去“研究”它,他同时还需要觉着那是他自己的事业而和劳动者一同去争斗。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必需在那无产阶级革命的阶级争斗的立脚点上体验出来。
因此,我们的工作的最大部分便是在引起与增进那革命的无产阶级底文学的活动了。但为防止一种误解(因为我知道一定要有许多的误解发生的)起见,让我们豫先声明,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说一个劳动者在“同时”又是一个著作家。这样的一种“兼业”,在连著作的事业都实行(资本主义的)分工的现代,到底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意思是说那由革命的劳动阶级的行列里所培养出来的著作家。未来——并且还是最近的——是肯定他们的。只有他们才能完全地从那革命的阶级斗争的立脚点来体验无产阶级及他们那解放的战斗,和同化了那达到最高的发展的革命原理(和那革命的实践相联属着)。
这种可能性现在还是潜伏着,被束缚着,并且还受着无数的困难的阻挠。我们需要发展它,好使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能够开花。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本文见于“Die Links–Kurve”一卷三号,一九二九年十月)
(一九三○年九月十日《世界文化》月刊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