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现代文学,其中也有各种的范畴和各种的流派的。极大之处,有资产阶级的文学和无产阶级的文学之别。而在那资产阶级的文学之中,则例如既有自然主义后派,而又有人道派,新技巧派——新感觉派——那样,在无产阶级文学里,也有就如现实派,构成派,表现派之流。因为在这些,是无不各各有其特殊的基准和豫期的,所以十把一捆地加以处理,原也不能说是正当。
然而,在这些全体上可以看出共通的特征来,却也是一个事实。而且这之所以发生者,乃是在叫作“现代”这一个共通的氛围气中的必然的结果,大约也无须多加解说了罢。那么,虽有各种的范畴,各种的流派,而将这作为全体,加以处理,将其中的全体所共通的,或其大部分所共通的特征或缺陷,指摘出来,也决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曾经乘各种机会,指摘过对于现代文学的我的不满,我所看出的现代文学的缺陷了。但在这里,却还想将现代文学的全体上,或大部分上所通有的缺陷和我的不满,总括底地列举出来。
自然,纵使项目底地列举起来,加以若干的说明罢,倘不寻检其由来,则不消说,还是看不见工作的全盘意义的。但要办这事,非这一篇所能做到。我只好举了我所看见的现代文学的大缺陷十件,加以多少的说明。倘若我的指摘,能于现在的小说读者,尤其是占着大多数的女性读者,当遇见创作之际,能有什么启发,作唤起批评心来的一助,那么,我的企图也就达到了。
可以说是现在的小说,尤其是资产阶级的小说的通有性的,是那运用的材料,极其身边印象底,个人经验底的事。这是第一件缺陷。自然,一到称为大众文艺或通俗小说之类,是出了这范围的。然而极端地说起来,那些却并不是能称文艺的货色。作者所夸为纯文艺,大家所推许的作品,可以说,还几乎都是作者的个人经验的,个人印象底的东西。
现在有一句常用的“心境小说”的话。总之,是描写了作者的心境的小说的意思。这种小说,是最能暴露了这缺陷的。个人的心境的描写,原亦可也;个人的经验和个人的印象,本来也很好。何况一切认识和一切考察,都从这里出发,又是分明到不待说明的事呢。然而停留于此,耽溺于此,却不过是单单的个人的印象,个人的心境。在这里有多少价值呢?从个人的印象出发,将个人的心境扩大,这才生出打动别人的力量来。
这一缺陷,已为文坛上具眼的人们所痛感了。因此暂时之间,居然也不大触目了的事,也是一个事实。然而在既成作家的大部分里,还很可以看出这缺陷来。倘这无意力底的,消极底的心境不能脱却,那么,紧密底的作品,大概是不会产生出来的罢。
从右的第一缺陷,当然发生的,是现代小说中的无思想。这在我们,是一个大大的不满,说这确是现代文学的大缺陷,也可以的。
记得说是小说里无需思想,或将思想织在里面的小说是无聊之类的事,是曾经一时成过文坛的论题的。那时的议论的结果,怎样地归结,现在已经忘记了,但在这里,却似乎确是一个观念上的错误。
凡说,小说里无需思想,将思想织在里面的小说是无聊者,大抵是将思想当作什么抽象底的东西了,解作生吞了的观念那样的东西了。如果思想是那样的非生命底的东西,则诚然,小说里用不着思想,将这样的东西胡乱编了进去的小说,是不纯到无以复加的。
然而漏了无思想的不满之际的所谓思想,却并非这样的东西。是将社会底的现象或现实,加以批判考察而得的一个活的观念之谓。是没有这样的思想的不满。
我们知道,在欧罗巴的作家愈伟大,则这样的思想,显现于那作品上也愈浓。托尔斯泰如何?罗曼罗兰如何?巴比塞如何?妥勒垒尔(E. Toller)如何?在他们,没有这样的思想么?所以使他们伟大者,岂非倒是因为有这思想底根本力么?而且他们对于将这端的(入声)地,露骨地发表出来的事,是决不踌躇的。
这样的事,现在倒颇为减少了,曾经是,一说社会主义思想之类,在文坛上,便即刻当作抽象底的观念。试看正在手头的《新潮》(三月号)的合评,“阶级意识”这字,就被用成了全然滑稽的符牒似的没有内容的东西了。从这样的不留心,不认真之处,怎能生出具有强的思想底基调的艺术来呢?而在现今的日本的文坛,所最应企望的,则是这样的具有强的思想底基调的艺术。
可以指摘为第三的缺陷者,是新的样式,不能见于现代文学中。各种技巧上的工夫是在精心结撰,各种的形式是在大抵漫然采用的,然而作为样式,却还是传统底的东西,几乎盲目底地受着尊崇。而且这大抵还是自然主义文学所创出的样式。
这事,不但在资产阶级的文学上而已,虽在无产阶级的文学上,也可以说得。没有新样式者,归根结蒂地说起来,也可以说,就是没有新文学。新的样式,是必然地和新的文学相伴到这样子的。
自然,寻求新的样式的努力,也时时可以看见。尤其是在无产阶级的文学上,那苦闷,竟至于取了惨痛之形而表现着。但究竟也还未脱模仿欧洲之域。还未脱离了模仿而创出新的样式来。
这么一说,便有人会说,新的文学上的样式,是并非容易产生的东西。倘使社会底环境——例如表现派之在德国那样——不来加以酝酿……。然而这果然真实的么?现在的日本的社会底环境,是这样停滞底,沉静底的么?我并不这么想。日本的社会底现实,是在要求着文学上的新的表现的样式的。我这样想。紧要关头,只在能否确然把握到那社会底现实。
文学之成为享乐底,无苦闷底如今日者,仿佛是未曾前有似的。文坛上曾将扑灭游**文学的事,大声疾呼了一些时,然而虽在那时,似乎文学之享乐底和无苦闷底,倒并不如今日。
现在在文坛的一隅,要求着“明亮的”文学。换了话,便是不要刻骨般的,惊心动魄的,以凄惨的苦闷震耸读者的文学,而要譬如混入气体的电光似的,吸过一杯咖啡之后似的,靴音轻轻地踏着银座的步道似的,春天的外套似的,轻松的,明亮的,爽快的,伶俐的小说。这要求,大概不妨说,便是在证明现在的文学的倾向,是成了怎样享乐底的无苦闷底的东西了的罢。
先几天翻阅一种杂志,看见登着一个作家,说是因为自己的小说,被一个名家评为“醉汉的唠叨”,便很不高兴了的文章。那作家的成着问题的作品,是否真是“唠叨”呢,我不得而知。但在先前,以相当的名家,而以“醉汉的唠叨”这批评,加于文学作品的事,似乎是没有的。还有,因为遭了这样贬抑,而自辩为并非“唠叨”这类事,在文坛也是不很看见的现象。这样的事,也会坦然做去,这倘不是实证着今日的文学成了怎样的非苦闷底,享乐底的事,又是什么呢?
我们记得。在自然主义文学运动当时的作品上,是有着更认真,更苦闷的。那认真和苦闷,在迄今的经过中,从流行文坛完全失掉了。而继承了那认真和苦闷而起者,实在是无产者文艺。
作为第五的缺陷,我要指出现代文学之堕于技巧底的事来。在上文,我已将现代文学之停在个人印象底,成了无思想底,无苦闷底,享乐底的东西的事,加以指摘了,由此而生的当然的结果,则文学便全成为技巧底。因为除此以外,要寻变化,求新鲜,是做不到的了。
例如,有那称为“新感觉派”的现代艺术的一派。似乎要在新的感觉的世界里,探求新的生命,便是他们的主张。然而那作品,却明明白白地显示着那新的感觉这东西,其实不过是技巧上的一种花样(Trick)。要之,不过是一种新的(?)技巧派。这样的一种流派,而文坛上已经颇加了承认的事实,便是在说明现在的文学的偏于技巧化的倾向的。
还有一个实证,是例如那宛然文坛既成作家的脑力试验一般的新潮合评会的内容。在那里,成为积极底的问题者,常是作品的技巧上的巧拙。将那内容,证明内容的思想之类,从广大的立场上加以讨论的事竟很少。友人松村正俊君在一篇小说月评上施以嘲讽道,“关于技巧,则可看新潮合评会的历历的言说”,实在是很中肯的。
好象工人们大家聚会起来,交谈着技巧上的匠心者,是现在的许多的批评。其实这全不是什么批评。不过大家互相交谈着凿子的使用法,研磨法。近来多喜欢拉出老作家来,来倾听他们的批评这一个事实,也就很可以由此解释明白的。老名家的本领,是技巧上的经验。于是细致的深入的“批评”,反有待于老名家。这是起用老名家的动机。
其实,在现今的文坛上受着尊重者,不是象个批评的批评,而是并非批评的批评,不是批评家的批评,而是作家的“批评”。
这虽然并非现在特有的文坛现象,但现在颇为强烈地触着我们的眼睛的,是欧洲文学之模仿这一个可怜的事实。这事实,不但在资产阶级文学上,是一个事实而已,虽在无产阶级的文学上,在或一程度上,也是事实。
保罗摩兰(Paul Morand) 一被输入,则摩兰样的作品就出现。表现派一输入,即刻表现派,构成派一传来,即刻构成派,这样的事,做得很平常。至少,从我们看来,是这样的。摩兰,也好的罢。表现派,构成派,原也可以尊重的。然而仅是单单的模仿——模仿就是虚假——却毫无意味。这样的事,是十分明白的,但这样地明白的事,却又怎样地毫不介意地就算完事了呵。
再举一个有趣的例子。最近,苏俄的文学上的意见的绍介,是旺盛起来了。而绍介者之中,竟有当绍介时,装着仿佛要说“有这样的无产阶级文学上的意见,但在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阵营里,岂不是还没有知道么”一般的脸相的人物。而其实,却也有在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阵营内,两三年前就已经成过问题了的东西。凡这些,也就是由于一听到是苏俄文坛上的事,便以为总是赶先一步的模仿之所致的。
作为现代文学的第七样缺陷,我所要指摘的,是现代文学太侧重于读者,受了商品化。
在资本主义经济之下,虽是文学上的作品罢,但一切生产物的无不商品化,是一个法则。但这虽然是法则,要作不妨无抵抗底地,顺应了它的口实,却是不行。艺术作品的商品化了起来的客观底必然性,我们是容认的,但对于它的不可避性,我们却不能承认。
然而,现今的文学,倒是故意底地在求为完全的商品,总之,以侧重读者为指导原理之一的文学,是正在流行。妥勒垒尔的《幸开曼》中的把戏棚子的主人这样说,“皇帝和将军和教士和玩把戏的,这才是真的政治家,是混进民众的本能里去,左右民众的呀!”可惜在这里面,没有加进现代的日本的流行作家去。现今的流行作家,是混进民众的享乐本能里去,而左右民众的真的政治家。
在最近的文坛上,大众文艺或通俗小说等类,常常成着问题了。而且问题的中枢,倒常常放在读者上。而且媚悦读者的事,又常常成着那论议的基调。这事实,只要一看现今的称为大众文艺,叫作通俗小说的东西,就明白了。倘说,这是文坛上侧重读者的倾向,完全商品化的要求的一面的表现,恐怕也可以的。
诉于大众,获得俗众的文学,不是媚悦大众,趋附俗众的文学。为许多读者所阅读,所喝采,并非一定是诉于大众,获得俗众的意思。这和尾崎行雄和永井柳太郎的演说,即使博了“大众”的喝采,但决非诉于大众,获得俗众的事,是一样的。
从现今的文坛之所准备,是决不会产生真的大众文学,通俗文学来的罢。
其次,我大体要指摘日本文学中一大分野的那无产阶级文学上所见的缺陷。这是指歇斯迭里底的倾向而言。近时,我在一处的席上,曾说从现今的无产阶级的文学所当驱除者,是歇斯迭里底的倾向,便招了许多的反对,然而虽到现在,我还相信我的话是不错的。
我知道欧洲的表现派和构成派,是决非发生于歇斯迭里底的头脑和感觉的。然而问题并不在这些的发生,乃在这些输入日本以来,怎样地发展了,以至怎样地遭了变质。我在这里,是看见了怎样地歇斯迭里底的焦躁和轻浮。
倘不将这歇斯迭里底的焦躁和轻浮加以驱除,而且倘没有对于现实的冷静明彻的讨究的基础,则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我想,是终于要走进不可挽救的迷路去的。而且,倘没有那基础,则在日本,表现派和构成派,我想,也不会有真的发展的。
我要将现代文学大部分所通有的情绪上的一种倾向,指摘为第九的缺陷。这便是虚无底的心情。以这为缺陷而加以指摘,我想,是要有许多非难的。但我仍然要指摘它,作为一种的缺陷。
现在的作家,大大小小,是都受着自然主义运动的洗礼的。因这缘故,便大抵带些无理想底的心境,即虚无底的心情。加以现在的作家,即使是无产阶级的作家罢,而有一部分,是小资产阶级,或颇有一些小资产阶级的心境的。这也是使他们怀着虚无底的心境的原因。
在一方面,这也竟是运命底的事。然于对于这心情,加以肯定或否定,则其间便生出大大的差别来。倘不征服这心情,而且不由意力底的,积极底的心情来支配,我相信,现代文学是终于不可救的。然而毫没有这心情的新人,已将在文坛上出现,却也是事实。救文坛者,恐怕是这样的人们罢。
临末,我总括底地,将对于现代日本文学的我的不满,我所认为缺陷者,附加在这里。这是从历经指摘了的各节,当然可以明白的,那便是现今的文学上,并没有“变更世界”的意志。将世界样样地说明,样样地描写,样样地尝味,是现代文学之所优为的。然而紧要的事,是“变更世界”。倘不能得,则无论怎样的文学出现,我总是不能满足的。
我已经列举底地,指摘了日本文学的缺陷了。在这些中间,我处处启发底地夹入了一些话,但为免于误解起见,在这里再说一回。这各种的缺点,是根据于我的不满的。我的不满,是特殊底东西,所以指摘为缺陷之点,我想,就也不免于多是特殊的事。然而,这是当然的。
(一九二六年五月作。译自《转换期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