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与其来议论文艺能否尽社会改造的领港师的职务,还不如直捷地试一思索,要怎么做,文艺才能尽这样的职务,较有意思罢。但因为要处理“怎么做”这一个问题,在次序上,就先有对于第一问题——文艺究竟可有做改造的领港师的资格,简单地加以检查的必要了。
从文艺的本质说起来,实际上的社会改造的事,本不必是其直接的目的。正与关于人生的教训,不定是文艺当面的职务相同。但关于人生,文艺却比别的什么都教得多,正一样,关于社会改造,即使没有教给实际底具体底的方法,而其鼓吹改造的根本上的精神和意义,则较之别的一切,大概文艺是有着更大的力量的。我要在这里先说明这一点。因了看法,也可以想:与其以为文艺率领时势,倒不如说是为时势所率领,时势的反映是文艺,却不一定是其先导者。换了话说,就是也可以想:是时代产生文艺,而非文艺产生时代的,所以虽然可以说文艺代表时代,却不能说是一定创造新时代。诚然,时代的反映是文艺,文艺由时代所产出,那本是分明的事实,我们要否定这事,自然是做不到的。岂但不能否定而已,我们还不能不十分承认这事实哩。然而更进一步想,则这一事实,也并不一定能将文艺创造新时代的事否定。由时代所产生,更进而造出时代来,倒是文艺本来的面目和本领。一面以一定的时代精神作为背景而产生,一面又在这时代精神中,造出新的特殊的倾向和风潮者,乃是文艺的本来。或者使当时的时代精神更其强更其深罢;或者使之从中产生特殊的倾向罢;或者促其各种的改造和革新罢;或者也许竟产出和生了自己的时代似乎全然相反的新时代来。在各样的意义上,文艺之与时代革新或改造的根本精神相关——谓之相关,倒不如说为其本来特殊的面目,较之理论,事实先就朗然地证明着了。即使单取了最显著的事实来一想,则如海尔兑尔(Herder)、瞿提(Goethe)、希勒垒尔(Schiller)等的理想派文艺,不做了新时代的先导和指引么?海尔兑尔的人文主义,不造了那时一种崇高的气运么?瞿提的《少年威绥的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法斯德》(Faust)、《威廉迈斯台尔》(Wilhelm Meister),能说没有造出最显著,最特殊,而且在或一意义上,是最优秀的倾向和时代么?和这意思一样,希勒垒尔的《群盗》(R?uber)、《威廉铁勒》(Wilhelm Tell),岂非从新造出了理想派的意义上的最高贵的“自由”的精神和意气么?要取最近的例,则如托尔斯泰的文艺和思想,对于新时代的构成,难道没有给以最深刻而且最微妙的影响么?就在我国的文坛和思想界,他的影响不也就最显著最深刻么?人道主义底,世界主义底,社会主义底而且基督教底思想倾向,不是由了托尔斯泰的文艺,最广远地宣传播布的么?现在的新时势,自然是在世界底协同之下造出来的,但其中应该归功于托尔斯泰的力量的部分,不能不认为很大。可以说:他确是产出今日的新时代的最大的一人。
文艺的生命是创造。在创造出各种意义上的精神和倾向中,有着文艺的生命,如果抽去了这样创造的特性,文艺里就什么价值也没有。文艺的价值,是在破坏了旧时代和旧精神,一路开辟出新的活泼的生活的林间路(Vista)。单是被时代精神所牵率,不能积极地率领时代精神的文艺,虽有文艺之名,其实不过是无力发挥文艺的面目的低级文字。尤其是在今日似的世界大动摇——一切都得根本底地从新造过的时代,则将文化所当向往的大方针,最具体最鲜明而且最活泼地指示出来者,无论从那一方面看,总应该是文艺。实际底直接的设施并非文艺的能事,新文化所当向往的最根本底的方向和精神,却应该就由文艺和哲学来暗示的。而且这样的改造的根本底精神,也总非文艺家和哲学家和天才从现代的动摇的根柢里,所发见所创造的新精神不可。今日的文艺家的努力和理想之所在,就是这地方,凡有不向着这理想而迈进的文艺家,总而言之,就不过是被时代所遗弃的一群落伍者。
第二
将来的文艺应取什么方针进行?当来的文艺的进路怎样?与其发些这样旁观底的豫言者似的疑问,不如一径来决定文艺的将来应当如何,倒是今日的急务。时势是日见其切迫了。今日已不是问文艺究将怎样的时候,而是决定今日的文艺,怎样才是的时候了。而且其实也并非究将怎样,却是借了文艺家的积极底的努力,要他怎样,将来的文艺就会成为怎样的。我就想在这样的意义上,简单地试一考察当来的新时代和文艺的关系。
说到当来的新时代,问题过于大,不易简单地处理。然而改造又改造,则是今日的中心倾向了。改造的根本精神是什么?什么目的,非行社会改造不可呢?倘并这一点也不了然,则连那为什么叫改造,为什么要社会改造,都是很不透彻的。当这时候,我们也不必问将来的社会生活将如何,应该一径决定使将来的社会生活成为怎样。将来的社会生活——正确地说,则是现在还是无意识地潜伏在人心的深处的理想,乃是全然隐藏着的理想和倾向,什么时候在事实上实现,目下是全然不得而知。但是将来总非实现不可的理想或要求,几乎无意识地在今日人心的深处作用着,则我以为殆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我在这里,不能将这要求或理想明确地说明。但那大概是怎样种类的东西,在今日的人们,也自己都已认识领悟的。
十九世纪特是产业主义的时代,现在已没有再来说明的必要了。当来的二十世纪,也就永是这产业主义一面,时代就推移进去的么?自然,产业的发达和工商业的进步,在现今和今后的人类生活上,是必不可缺的要件,倘没有这一面的文明的进步,将来的社会生活是到底无从想象的。但是,产业底生活,果真是人类生活的全体么?人类生活单以产业生活一面,果真就能满足么?这其间,就特有文艺家和哲学家所怀抱的大问题在。十九世纪者,除却那最初的理想主义底文明,大体就是产业主义一面的时代。物产生活的扩充,便是十九世纪文明的主要倾向。借了罗素的话来说,就是只有占有欲望这一面得到满足——或者不得满足——而创造欲望几乎全被压抑,全被中断者,乃是十九世纪文明的特征。人心便偏向着可以满足那占有欲望的手段——金钱财宝这一方面而突进了。在十九世纪,为人心的中心底要求者,不是理想,也不是神,而大抵是曼蒙神——金钱。今日的人们,还有应该十分领悟的事,便是十九世纪时,自然力——自然的机械底的力是几乎完全压迫了人间的力,人类的自由就被“自然”夺去了。自然科学占了哲学的全野,实证主义风潮主宰了一切人心,各种的机械和技术,则支配了精神活动的全体。一切都被自然科学化,被自然化,被机械化,人类特殊的自由几乎没有了。智识——机械化的智识占了精神活动的主要部,感情和意志的力几乎全被蔑视。世间遂为干燥无味的主智主义——浮薄肤浅的唯理论所支配,人心成为很是冷静的了。
在文艺上,则一切意义上的写实主义支配了全体。不特此也,当十九世纪的后半,自然主义且成了一切文艺的基调了。冷的理智底机械底的观察和实验,就是支配着文艺全体的倾向和精神。
二十世纪就照着十九世纪的旧文明一样前进么?弥漫了现世界的改造的大机运,不过将旧文明加些修缮,就来进行于当来的二十世纪么?人心将始终满足于十九世纪的产业底文明么?对于前代文明的甚深的不满,现在并没有半无意识地支配着人心么?用了锐敏的直观力,来审察今日的世界底动摇,则对于十八十九世纪以来支配人心的偏产业主义偏理智主义的不安和不满,已经极其郁积了,而其大部分,不就是想从这强烈的压迫下逃出来,一尝本来的人间性的自由这一种热望和苦闷么?那么,最近的世界底大战,岂非就照字面一样,是决行算定十九世纪文明的大的暗示么?当十九世纪末,对于十九世纪文明的不安不满的倾向,已经很显了。世纪末文艺,就可以看作这不满懊恼的声音。社会主义底精神和各种社会政策,就可以看作都是想从物质底迫压下救出民众来的方法和努力。
在这样的意义上,在当来的二十世纪,无论怎样,总该造出替代十九世纪文明的新文明来。这并非否定产业底文明和自然科学底文明的意思,但是,总该用什么方法,至少也造出那不偏于产业主义一面的新文明,单将产业主义当作生活的根脚的超产业主义的文明——即能够发挥人间性的自由的新文明来。在这里,就含着改造的真义,在这里,就兴起生活革新的真精神。
所以当来的新文艺——我敢于称为新文艺,非新文艺,即没有和世界改造的大事业相干的权利,这样的意思的将来的新文艺——当然应该是对于将来的新文明,加以暗示,豫想,创造之类的东西。新文明现在已是世界民心的真挚的要求和理想了,正一样,新文艺也该是世界民心的必然底的要求和理想。豫想以及创造当来的新文明的根本精神者,必须是将来的新文艺——不,该是今日的新文艺。所以将来的新文艺,和前代的自然主义的文艺,面目就该很不同。假如自然主义底文艺,是描写人类的自由性被自然力所压迫的状态的,则新文艺的眼目,就该是一面虽然也承认着这自然力或必然力,而还将那踏倒了这自然力,人类的自由性却取了各种途径,发露展伸的模样,描写出来。十九世纪末文艺,已经很给些向着这一方面的暗示了。托尔斯泰的思想和文艺,就是那最大的适例。所以,由看法而言,新文艺与其说是自然主义底,倒要被称为新理想主义底——假使新理想主义这句话里有语病,则新人道主义底,或者新人间主义底的罢。不将文艺的范围,拘于人间性的一面,却以发露全人间性为目的者,该是新文艺的特征。但现今,还是人间性正苦于各种的机械底束缚和自然的压迫的时代。怎么做,才可以从这些束缚和压迫将自己解放呢?这是今日当面的问题。所以虽是今后的新文艺,若干时之间,还将恼杀于希求从这些束缚的解放,那主要的倾向,也不免是向自由的热望和苦闷罢。将来的文艺,固然未必一跳就转到新人间主义去。然而世界的文艺,总有时候,无论如何,该向了这方面进行。否则,人间性为自然所虐,也许要失掉本性的。为发露人间性起见,无论如何,总得辟一个这里所说的新生面。
如果以为今日的世界的动摇,不单是“为动摇的动摇”,却是要将民众从物质底必然底机械底束缚中救出,使他们沐文化的光明,则今日动摇的前途,应该不单是束缚和压迫的解放而已,还要更进而图全人间性的完全的发达,乃是一切努力的目的和理想。新文艺可以开拓的领地,几乎广到无涯际。迄今的偏于理智一边的文艺,在人性的无限的柔、深、温、强、勇这些方面,没有很经验,也没有很创造。理智,尤其是自然科学底理智,太浅薄,皮相,肤泛了。严格的意义上的“深”,迄今的文艺,总未曾十分发挥出。被虐的人生的苦恼,就是迄今的文艺所示的“深”。将来的文艺,应该能将全人间性战胜了必然性,人象人,归于本然的人,一切的人间性,则富赡地,自由地,复杂地,而且或优美地,或温暖地,或深刻地,或勇壮地,遍各方面,都自由地发露展伸的模样,无不自在地经验创造。凡文艺家,对于人间性的自由的开发,总该十分富赡地,十分深刻地,率先亲身来经验。他们之所以有关于一切意义上的改造运动,为其领港师者,就因为他们比之普通民众,早尝到向自由的热望和求解放的苦闷,更进而将复杂的人间性,广大地,深邃地,细密地,强烈地亲身经验,玩味,观照了的缘故。比普通民众更先一步,而开出民众可走的进路的地方,就有着文艺家的天职。我们和文艺家的这天职一相对照,便不能不很觉得今日的文艺家之可怜。凡将来的文艺家,在这意义上,无论如何,总该是闯头阵的雄赳赳的勇士。纤弱和懦怯,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没有将来的文艺家的资格。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译自《文艺之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