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学为什么在我们是必要的?在有些人们是全然不必要?无论怎样的文学,也不至于不读它就活不成。这些事,是不消说得的。为娱乐或消闲计,文学也不必要。为这些事,还有更可以取媚于读者和看客的东西;还有使谁都更有趣,更忘我的东西。至少,应这要求而做出来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而文学,却不是这样的东西。从实说,文学是并非因读者的要求而生,乃是由作家的要求而生的。和娱乐不同的处所,也就在这里。媚悦公众的是娱乐,而文学却也如别的艺术一样,是由作家自己的要求而写的。公众虽然也成为问题,但这并不是说怎么办,便可以取悦于公众,而是怎么办,便可以将自己的意志传给公众。
所以,凡文学者,总是任性的居多;而生发自己的事,便成为第一义。读者须是自然而然地有起来,作者写作的时候,普通是不记得读者的。如果有将读者放在心里,写了出来的作品,从有心人看来,那作品就成为不纯。虽然有时也为了要给人们阅看而写作,但这事愈不放在心里就愈好。音乐师为了给公众听而弹钢琴,一弹,则全身全心的注意,都聚在指尖上,将想要表出的,用了全力来表出,对于听众,大概是并不记得的。愈是名手,大概就愈加自己象做梦一般,聚精会神地干。我去听普来密斯拉夫到日本后第一天演奏的时候,见他很自由,很随便,宛然流水的随意流去一样,似乎忘记了乐谱,一任了必然的演奏着,很吃了惊,而且和大家都成了做梦似的了。
写的时候也一样,一有想写得好些的意思,已经是邪道。作者只要能使自己满足地用了全力,最镇静地,用了必然,在最确的路上进行就可以。只要顺着这人的精神的趋向,全心被夺于想要更深地,更确地,更全力底地,更注意地,更真实地抒写出来的努力,而忘却了其余的事,一径写下去,就可以了。
这样地写出来的东西,进到或一程度以上的时候,这便是文学。在文学,读者不是主,作家倒是主。所以文学最初很容易使许多人起反感。
文学是一种征服工作。是用了自己的精神,打动别人的精神的。使自己的精神动作,而别人的精神因而自动,则以作家而论,就已经成了样子了。所以,精神力不多的作家,是不能成为大作家的。
假如作家因为有趣,做了一种作品,那么,读者也看得有趣的罢。然而,如果那有趣法是浅薄的,则只能使浅薄的人们高兴。这时候,也是作者是主,而读者是从。但是,有此主乃有此从,想得到不相称的读者,是不能够的。虽然喜欢看,却不能佩服,虽然会佩服,却不喜欢看,这样的事也并非不会有。只在自己的闲空时候看看的东西,有趣是有趣的,心底里却毫无影响,这样的作品也常有。这样的作品,固然可以算是通俗的,但作为文学的价值并不多,是不消说得。反之,不能随随便便去看的东西,是翻翻也可怕,然而一旦看起来,心里却怦怦地震动,这样的作品,价值是多的。
凡是好的文学,并非在余暇中做成的,作家的全精神,都集注在这里;作家的全生活的结晶,都在这里显现。所以看起来,也不很舒服,有时还至于可怕。于是很难说是喜欢看了,然而要不佩服,是不行的。
文学并不是只为取悦于这人生的,文学不是无生气的,文学是更不顾虑读者的东西。有时还使读者的一生,弄得更苦;至少,则不使读者安闲的作品也很多。也有为要使读者快活的文学;还有,有着使读者堕落的倾向的文学,也不是没有。而同时,也有使读者更反省,更严肃的;也有使增加勇气,也有使活得不快活的。这就因为作者的精神的传播。在政治家,文学自然是讨厌的东西。文学的价值,就在任性这一点上,在这里,能够触着人的精神。
有一时,在日本曾经接续着弄着萧(Bernard Shaw)的东西。我是吃伤了。然而萧的东西,有时也还是好的。许多别的东西之中,假如萧的东西混在里面,则萧的东西,无论那里总是萧,倒也有趣。即使是默退林克和斯忒林培克(A. Strindberg)的东西,如果单是这些,就没有意思。然而默退林克的东西,在怀念时,无论那里总看见默退林克的特色的东西,是有趣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夫斯奇也一样,假使世界的文学只填塞着这两人的东西,就难耐。我们便成了零了。各式各样的人,公开着各式各样的世界,所以使人高兴。
到要到的地方去。但是虽然到了,却不知道主人的所在,就无聊。主人的色彩不明白,也无聊。这人世,是不将心的所在,明白地指出的人们的集团。然而文学者,却不可不将自己的心的所在,明白地指出。这是文学者的工作。世上倘没有文学者,便寂寞,就是为此。活了一世,不能触着人的魂灵,是不堪的。有天才,使自己的世界尽是生发,一想到这些人们的事,便可以收回对于人的爱和信来。
倘不这样,就太孤独。在并没有对于人心感着饥饿的必要的人们,文学是没有意思的东西。这些人们,只要有娱乐就好,有媚悦自己的东西就好;然而饥饿于人的真心的人,若只有这些,却寂寞。对于天才的爱,于是发生。
和没有真知道这样的寂寞的人,我不能谈文学。
“人类是无聊的,人类是不诚实的,人类是只有性欲和利己心的,无论走到那里,只有虚伪,只有讨厌的人们。”以此,不寂寞的人,不能真爱文学。人类虽然是性欲和利己的团块,但其中却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可爱的善良的地方,或是诚恳的地方。知道了这样的事,而不感到欢喜的人,是应该有比文学更其直接的东西的。
二
从读者那一方面说,也还是作家始终任性的好。还是将别的世界,一任别人,而使自己的世界尽量地生发起来的好。
又从作家这一面说,也除了始终使自己尽量地生发之外,没有别的路。无缘的人,就作为无缘的人;自己呢,除了始终依着自己的内发的要求,写些自己可以满足的,不敷衍,有把握的,而且竭力写些价值较高的东西之外,没有别的路。这样地走着,真感到欢喜的人们,便渐渐地多起来。
文学底质素很贫弱的人,本来就不能任性到底。神经钝的,内省不足的人,也间或因为任性,却坠入邪路去。然而最要紧的,是使自己生发,不为别人的话所迷。除了使自己全然成为自己之外,没有别的路。象名工的锻铁一般,除了锻炼自己之外,没有别法。愈加纯粹地,锐利地,精深地,凭了一枝笔,将自己生发下去;那生发的方法,愈巧妙就愈好。能够如此的人,是天才;这是能才所不能的本领。
天才能懂得别的天才的好处,而且从中吸收那生发自己所必要的滋养分。即使受着感化和影响,然而有时总完全消化,全成了自己的东西。而且,倘不生发了自己,便执拗的不放手。这力量愈强,即愈有作者的价值。又以作者而论,则如此作者的作品,才有强有力的感兴。在这里,是蒸馏着作者的全生活的。
从读者而言,倘不是全力底的东西,不知怎地总不能全心底地将爱奉献。日本的作品,这全力底的东西总是不多。完全地生发了个性的人,几乎没有。在独步、漱石、二叶亭,也许看见一点这倾向罢;也可以说,个性也有些出现。但要说全然出现,却还早得很。此外,尤其是现今活着的人们之中,连要说有些出现也还不行。有特色的人,那是也许有的。然而个性有些出现的人,在我的前辈中是没有。或者要有人提出抗议罢,但这是提出的人不对的。没有可靠的人。虽然有着自己的世界,但太贫弱,诚意不足。虽有有主义的人,而这还没有全成为这人的血和肉;至少,是连这一点也还没有在作品上显出来。何说个性之类,会出现的么?还是满身泥垢,埋着哩。首先,连个性这东西的存在,也还未必觉得。在年青的人们里面,我倒知道有着有些出现的人。然而这也不过说是有些出现。
个性全然生发了的时候,这作家对于“时光”,即不必畏惧。这人的作品,只要人类存在,便可以常有自己的王国而活下去。并且也可以等候那来访的人。即使没有来访的人,那是不来的那一面的不自然。人类是以这样的人的存在为夸耀的。
特色是可以人造的,也能用技巧。但个性,却只能从全然生发了自己这一事上才能够产生,一到这地步,便不是毛胚了,无论有了怎样巧妙的模仿者,也不要紧。单是眉目,已经成就了。
这样的人的文学,则以真的文学而存在。无论政治家们怎样害怕,也没有法。活在人们的心里,人们只要和这一相触,一有什么事就想到,而在其中遇见知己,得到领会。并且又有回忆起来的效力。这人的名,每一想到,就有一种感,自然起了爱和尊敬之念,而且增加勇气,或者感到欢喜。我只尊敬给我这样的感的人。一想到这人的名,倘只是想要嘲笑,或觉得讨厌,是不会尊敬的。还有,虽然想到了这人的名,而毫不发生什么感兴,那么,也不会想到这人的罢。也有一一看起来,是可数的作者,而作为全体,却毫不浮出什么感兴的人。这样的人,是立刻被人忘却的。这样的人,被忘却也很应该。连这样的人都要记得,那可使人不耐。
别人又作别论,我是喜欢斩钉截铁的作品的;对于真,自然还须有锐利的良心。但是,较之所谓容易之作,是更喜欢特色鲜明之作。而且愈充实,就愈好;愈深,就愈好。看不出实感的无聊之作,则无须说得。那实感,也是愈大价就愈好。写些两可的事的人很不少,那么,读者当然也无须拚命。当创作的时候,倘只留心于技巧而不管那最紧要的精神,则于现在的人们的心,没有震动。有如拉弓,只留心于形式,是不行的。为生发精神计,形是必要的;聚会了精神,强力地从正面射透那靶子的中心,是必要的,这应该是谁都知道的事。不要忘却了紧要的事。倘不是纯写着真实的事,具体底地,客观底地,或则大主观底地,将精神生发下去,就不会生出真的技巧来。这样子,才有切合于自己的技巧,必然地发生,那结果,就逐渐渗出个性。如果做了许多工作,而不见个性,那是显示着这人由不纯的动机而工作着的。
在日本,真懂得文学的人并不多。还都是连非懂不可的事都不很懂的半通。再过十年,这些事情就会谁都明白地懂得的罢。现在的人,对于文学这事,并没有真懂得,只是自以为懂得就是了。也没有懂得真的文学的价值,先就连赏味的事也没有;而许多人,是写些还未成为文学的作品,就满足着(与其说许多,倒不如说是全体。)所以,现在的日本,文学是权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若有若无的样子。便是西洋,无聊的文学是多的,然而真的文学者偶然也有,大约现在也有十来个人罢。但在日本,可以自称为真的文学者的人,却一个也还没有,都是未成品,要不然,就是半而不结的货色。
被西洋人问起日本可有文学来,许多人很窘,是当然的事。文学不但是要更精炼,个性分明,精神聚会,印象深,而且不能模仿,还应该根本底地深入到别人所不能到的地方去。应该有一提起这人的名,这人便分明地浮出来,此外无论用了谁的名,都不能浮出的深的内容。
不必将自己的经验照样写出;写童话,写小品,写别人的事,都可以的,只要在那深处,出现着非这人便不能表出的真实就好。只要由了一切作品,作者被整个雕刻出;那作者,有着不能求之别人的或一种美就好;应该造出一想起那人的世界,人类便觉得喜欢的世界来。
单是这么说,也许听去觉得太抽象底的。然而,只要一想瞿提(Goethe)、雩俄(V. Hugo)、托尔斯泰、陀思妥夫斯奇、伊孛生、斯忒林培克,从这些人们的名所给与的内容,则我所要说的意思,至少在有些人们是懂得了罢。
文学,是靠着将自己的精神里面有些什么东西,表示出来,而在别人的精神里面,寻出自己的知己的运动之一。作者是主,读者是从。作者只要将自己全然生发了,就好。于生发自己是有用处的,便用作自己的东西,有害的,就推开。而且使自己愈加成为自己,用各样的形式,将这自己完全写下去,以过一生。这就是文学者的一生。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九日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