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孛生的工作态度 有岛武郎(1 / 1)

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推测。得当与否,自然连我自己也不能保证的。从去年之秋到今年之春,我在同志社大学,演讲关于伊孛生的感想之际,我有了下文那样的发见,一面吃惊,一面反省自己,颇以自己的工作态度为愧了。就将这在这里记下。

一八七九年,伊孛生五十一岁的时候,写了《傀儡家庭》。可以说,写了《青年结社》和《社会柱石》,才始略略发见了关于自己的表现法的方向的他,在《傀儡家庭》,遂开拓了独特的艺术境。伊孛生的未来,由这一篇著作,牢牢地立了基础了。是“牵丝傀儡的丝,不复惹眼了的最初的伊孛生的戏曲。”这著作,在读者界发生莫大的反响,于戏剧界有重大的贡献,是无须说得的,但同时四面八方,蜂起了对于作者的憎恶和酷评的情形,则在伊孛生的生涯中,实在是未曾有。虚无主义者,神圣的家庭的破坏者,对于人情的低能者,这些骂詈,如十字火,都蝟集于伊孛生的身边。

伊孛生也不能平心静气。一个良心底的作家,这作家以十分的自信和好意,做了作品之际,却从社会所称为有识者的人们,掷来了那么不懂事,无同情的反响,则不能默尔而息,也正是当然的。

“世间有两种的精神底方向,即两种的良心。一种是男性的,而又其一,则是和男性的全然异质的女性的良心。这两种良心,相互之间没有理解。在实际生活上,女性所受的判断,始终是依着男性的法则。仿佛她全非女性,而是男性似的。

“女子在现今的社会中,在全然男性化了的现今的社会中,她不能是她自己。现今的社会的法则,是男性编造出来的,在这法律制度之下,女性的行动,都只从男性底见地批判。

“她敢于假造汇票,并且还觉得得意。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为要救丈夫的性命,凭爱情而做的。但那丈夫,却患了庸俗的名誉心,成为法律的一伙,观察问题,只从男性底的视角。

“精神底纷乱。被对于主权的信念所压倒,所淆惑,她竟至于将对于道德底权威的信念,和对于育儿的能力的自信失掉了。”

这是伊孛生起草这篇剧本之际,记在草稿的劈头的文字。但他的这美的衷心,不但被蔑视,且将被污秽了。要以艺术家模样来自白的伊孛生,对于攻击,并不作大举的辩解和诘难,却在两年后所印行的《群鬼》中,提示了对于攻击的反证。《群鬼》是为了做《傀儡家庭》的反证而作的这一个事实,在伊孛生的评论者里,指出了的人们也很多。在这剧本上,他将一个坚忍的女人,放在女性全然不被理解,惟有作为看护妇,柔顺地,驯良地,缄默地,来擦拭男性的自由的,任意的,或是放恣的生活所得的结果的创伤,这才有用的境地里。她将一切内心的要求,都锁在习俗底的义务的樊笼里,竭力要为妻,是丈夫的最上的扶持者,为母,是一人的无上的同路人。然而不象诺拉,将应该破坏的破坏,却一意忍耐的她,到最后,竟必须刈取怎样的收获呢?

诺威的读书界,对于这剧本,表示了《傀儡家庭》以上的敌意。斯坎第那维亚的所有剧场,都拒绝这戏的公演。一万本的初版,是到十二年后,这才出了再版的。

“我知道对于《群鬼》的激昂,是象要发生的。但不想因为象要发生,便有所斟酌。这是卑劣的事。”他这样写给他的朋友。而对于故国的人们的知力之愚劣,迟钝,也很绝望,曾说道,“我国里不要诗,”竟至于连艺术底活动,也想放下了。

从这时候起,伊孛生尤其是对于所谓多数者,开始怀了疑。而伊孛生自己的地位,据他本国的人们的评定,是为上流社会所不容,也为民众所不喜的。一八一二年他给勃兰兑斯的信中,曾用了刻露的苦楚,写道,“无论怎样,我总不能加入有着多数的党派那一面去。毕伦存(Bjoernson)说,‘多数常是对的。’……但我却相反,不能不说,少数常是对的。”

伊孛生的这心绪,送给了他一篇剧本的主题。一八八二年春,他写给书肆海盖勒(Hegel)的信中,有云,“这回大约要做出色地平和的剧本了,使政治家,富人,以及他们的太太们都可以安心来看的。”但这要看作安慰书店的话,所以慰他们因为《群鬼》而感到的买卖上的不安,却也未尝不可。

诚然,这年所写的剧本《国民之敌》,以伊孛生的作品而论,是放宽缰绳,加以压抑的,但伊孛生极内部的血性,却照样地奔迸着,给人以非常明亮之感;而潜伏在这明亮中的义愤,大约又是谁都看得出的,真理者,惟在和功利底的结果联结起来的时候,才被公认为真理。否则便看作危险的厌物,从资本家,从中产阶级,从民众本身,都来加以践踏,凌虐。发见真理者,惟在成为孤独,爱护真理的时候,是为最强。伊孛生总结了自己的苦楚的结果,这样地疾叫。

然而伊孛生一归镇静,又不得不用讥刺的眼睛,来看因愤张而叫喊的自己的态度了。自己内省之激,越乎常轨的他,一定于自己的叫喊之象Don Quixote式,觉得很不快的。于是又回到他照例的无论何事,无不压抑又压抑,如坐针毡的态度去了。

一八八四年,他五十六岁时,作《野鸭》。这时他逗留罗马,但开始了每日一到定时,便到一定的咖啡店,坐在一定的地方,用报纸遮了自己的脸,来凝视映在旁边镜子里的来客的模样。这事是有名的。他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我略略可以想象出。在眉间,是蹙起一种厌人底的皱,在陷下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里,是潜藏着冷冷的意欲底嘲讽之色的罢。这一定是,并非对于不相干的别个,倒是对于自己,和想和自己有些关系,来相接近的人们。

在《野鸭》的格莱该尔(Gregers)这青年上,伊孛生毫不宽容地,谑画底地将自己表现了。格莱该尔从幼小时候起,就是伊孛生所谓病底良心(Sickly conscience)的所有者。是连豪爽的人所不屑一顾的琐事,也要苦心焦虑,非声明真相不可的性质的男人。而最要紧的自己本身,却归根结蒂,什么可做的事都没有。只要是别人的事,便无论空隙角落,都塞进鼻子去,嗅出虚伪来。而将这暴露在明亮之下,便觉得是成就了天职。于是他将惟一的幼时朋友的家庭弄得支离灭裂,使一个天使一般满怀好意的纯洁的少女,无端枉死了。

在彻底地看去,**的真实之上,则地上的生活,虽刹那之间也不得是可能的。须在被了叫作“爱”的衣裳的无害的小小的虚伪之上,而凡俗的生活,才能够最上地成立。这是只要略有生活经验的人,谁都可以觉得的普通的事实,而格莱该尔却自以为英雄,末后是因了利己底的行动,要将这从头到底破坏,又自以为了不得。多么孩子气的自己肯定呵!多么不值钱的真理探究呵!

世人往往评这剧本为极端阴惨的悲剧,但在我,却觉得只是夹杂着许多嘲笑底的要素的喜剧似的。那看去好象真理探究的勇士一般的主人公格莱该尔,虽然已到深尝了自己的失败,不得不因屈辱而掩面的穷地,也还是不悟以真理的勇者自命的痴愚无计的自负,仍然显着得意的神情。伊孛生的对于自己本身的苦痛的反刍,几乎到了呼吸艰难一般的极度。在这戏剧里,伊孛生是从《国民之敌》的堂皇的自己肯定,一跃而退,来试行阴郁的自己嘲笑了。那对照,实在是很明显的。

但既经捞在手里的自己省察的缰索,伊孛生还是不肯放松的。正如他想定了和《傀儡家庭》不同的局面,写了《群鬼》一般,在一八八六所出的《罗斯美尔斯呵伦》(Rosmersholm)里,便嵌上一个和《国民之敌》的医生斯托克曼(Stockmann)全不相同的典型的人物去。这是牧师罗斯美尔。自然,斯托克曼和罗斯美尔,也并非没有或种共通之点的。如那性格的极其真挚之点,极其诚实之点,有着或种勇气之点,都是。然而和斯托克曼的起身贫贱,是科学者,因而也是真理的追求者,有着实行力的现实主义者相反,罗斯美尔,生于名门,是神学者,所以是道德的追求者,有着瞑想底倾向的殉情主义者,这就都是叙述着分明的差异的。伊孛生虽然很小心,要自己不如此,但原已很被种下了罗斯美尔所有的那样的性格。他幼小时虽经赤贫的锻炼,但家是那地方惟一的名门。他虽是将自然主义引入戏曲中去的先驱者,但在他性格的根柢里,习性底地,是有对于习性底的道德的憧憬执着的。而他是瞑想底的,因此不能舍去一种殉情底的分子的事,也有类似罗斯美尔之处。所以斯托克曼是他所自愿如此的模样,而罗斯美尔则他虽然要趋避,却是他的真正的写真。他不幸,是具有看穿这可悲的一身的矛盾的勇气的。他不得不用了新的苦痛,来收画自己的肖像。

罗斯美尔也象斯托克曼一样,被放在从虚伪蹶起,而必须拥护真理的局面上。是真挚的他的性格,要求他这样的。而迫害也象在斯托克曼之际一样,从少数者和多数者这两面来袭。在《国民之敌》里,给斯托克曼以勇气的好朋友荷斯泰(Horster)在《罗斯美尔斯呵伦》里,是成了使罗斯美尔沮丧的旧师勃连兑勒(Brendel)而出现了。罗斯美尔看见勃连兑勒以成为新人立身,但不久又不得不目送他沙塔的倒塌一般的失其存在的模样。过去(以白色马来表现的)始终威胁着罗斯美尔。曾为真理的光明所振起的他,也陷在不能不一步一步,且战且退的败阵里了。当这时候,丛集在那周围的敌人的严冷苛酷的态度,在这剧本里描写得尤其有力。斯托克曼是在败残之中,还不忘打开一条血路,借教育儿女,以筑卷土重来的地盘,使从一败涂地之处蹶起,来继自己之志的,但罗斯美尔却一直退到消极底的顶点,要在那里寻凄惨的死所。他虽在最后的瞬息间,也还是总不信自己一身,必待由事实来证明了Rebecca对他的爱情之后,这才总算相信了自己的力量。而利己主义者似的斯托克曼,结局是实际的爱人主义者,虽自己也信为利他主义者的罗斯美尔,到底不过是高蹈底的利己主义者的事实,就不幸而不能不证实了。

伊孛生在这戏剧里,竭力鞭挞自己,并将世间的人们,怎样地用了一切不愉快的暗色,来涂抹掉他的好意,一同戟指叫着“看这无力无耻的叛徒的本相罢!”而笑骂的情形,痛烈地加以描写。在相对峙的敌手之间,是掘开着难于填塞的鸿沟的。而两面虽都有太多的缺陷,却还是互相诬蔑着。

伊孛生在以上五篇的戏剧里,宛如一个大的摆的摆动一般,从这一极到那一极,画着大弧,摆动了那性格的内部。因为《傀儡家庭》世人所加于伊孛生的创伤,使他发了这样痛苦的大叫。然而,谁都可以觉察,摆的摆动法,越到后来的作品,便越加短小起来。《傀儡家庭》,和《群鬼》之间的摆的距离,较之在《国民之敌》和《野鸭》之间的为短了。《罗斯美尔斯呵伦》上所看见的个性和环境的葛藤,则在第六篇戏剧《海的女人》中,将要完全消失。那摆,在《海的女人》,要回到静止状态去了。

一八八八年,伊孛生六十岁时所发表了的《海的女人》,这才可以说是伊孛生一切著作中最为阳气的作品。好象伊孛生在这剧本,以好意向民众伸着温和的手似的。说,“我毫不宽假,省察了自己,鞭挞了自己。这是正如你们所目睹的。我也毫不宽假,解剖了你们。但这在为艺术家的我,是不得不然的事。你们是确是显着那么样子的。你们的脸虽然要对此提出不平,但你们的心却以我所做的事为然的罢。再不要互相欺蒙了。我在这里写了一篇剧本。这说明着你们应该怎样地容纳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家怎样地才能够为你们效力。但愿能明白我的诉说。而你们对我,也伸出平和的握手的手来罢。”

在《罗斯美尔斯呵伦》里,将该是用以创造革新那人生内容的创造底能力,怎样地被害于既定道德的桎梏,而创造底能力一死灭,道德本身也便退缩的事,描写显示了。在《海的女人》,则将创造底能力因既定道德的宽容,怎样正当地沁进生活的境界里去,即在那里成为生活的新的力,而发生效用的事情,伊孛生加以描写。

蔼里达(Ellida)者,是将对于以海为象征的无道德而有大威力的世界的憧憬,怀在白丝似的处女时代的胸中的女性。身虽为狭隘寂寞的家庭生活所拘囚,不得不在那里遵从豫定的惯例,但宛如被海涛推上沙滩的人鱼一般,永是忘不掉充满着自由之力的海。她也曾屡次竭尽了所有的意力,要顺从定规的运命,但还是动辄因了比自己的意志更大的意志,被牵引到素不知道的神奇的世界去。蔼里达的丈夫——这并非象《罗斯美尔斯呵伦》中的校长克罗勒(Kroll)似的死道学者——因此逼成极度的烦闷,两个女儿对于这继母,也不能不是冷淡的异乡人了。蔼里达所住的避暑地,来了最后的船,这一去,在夏日将徒然联到寂寞的秋的瞬息间,可怕的大试炼,就降临于这一家的上面。从海洋来的男人,以不可避的意力,要带Ellida到海上去。蔼里达虽然想尽所有的力量,来逃出这男人的手中,然而一切力,要留住她,却都不够强大。于是蔼里达的丈夫到了最后的毅然的决心了。事已至此,惟有抛弃丈夫的特权。惟有给蔼里达以绝对的自由。他这样地想了。

Ellida——你要拉住我在这里。你有着这权力,你要应用的罢。然而我的心的我的思想的全部——难于避免的憧憬和盼望,你却缚不住这些的。我的心,这我,羡慕着构造出来的不可知的世界,烦闷着。你即使要来妨碍这个,也不中用的!

Vangel——(很悲哀)这是我明白的,Ellida!你正在一步一步,从我这里滑开去了。对于绝大的无限——不测的世界——的你的憧憬,照这样下去,似乎竟会使你发疯。

Ellida——哦,是的,是的。我确是这样想。就象有什么漆黑而无声的翅子,在我头上逼来似的。

Vangel——不能一任它到那样的结局。没有救你的路——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所以——所以,我就当场断绝我们先前的关系罢。好,现在,你用了十分完全的自由,决定你自己要走的路就是了。

…………………

Ellida ——惟现在,我回到你这里来了。惟现在,我才能。因为我能够自由地到你这里去了呀。由我自己的自由的意志,并且是我自己的责任。

在最后的瞬间,先前威胁他们的运命,倏然一变了。蔼里达全然从海的**得了解放,同时又以海的自由和人的责任,为那丈夫的真的妻,两个女儿的真的母了。豪华的浴客们,象抢夏似的上了船,离开这避暑地以后,要来的虽然是寂寞的秋和冰封海峡的冬,但在这里,虽在积雪之中,也将快乐地,强有力地,来度温暖的人间的生活。

伊孛生是由蔼里达,作为人世的一个战士,在申诉于民众的。试将那傲岸的诗人,先从自己伸出和睦之手来的心情,加以体贴,不能不令人觉到一种凄清。在这里,可以窥见他的悲凉的心情和出众的伟大。

以上自然不过是我的推测,但倘有好事的读者,自己试将这六篇陆续发表的剧本,读起来看,也许是一种有趣的事罢。从《傀儡家庭》到《海的女人》这六个剧本,从我看去,是一部以伊孛生为主角的六幕的大剧诗。伊孛生将五十一至六十岁之间,即人生最要紧的工作的盛年,在一个题材之下,辛苦过去了。那奋然面向着这一端,而挣扎至十年之久的伊孛生的工作态度,我实在为之惊叹。我想,对于自己和工作,必须有那样的认真和固执,这才能够成就伊孛生一般的工作的。在他的绝大的工作之前,如我者,是怎样地渺小的侏儒呵。

(一九二○年七月作。译自《小小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