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族与艺术意欲(1 / 1)

“艺术意欲”(Kunstwollen)这句话,在近时,成为美术史论上的流行语了。首先将一定的意义,给与这Kunstwollen而用之于历史学上的特殊的概念者,大抵是维纳系统的美术史家们。但是,在这一派学者们所给了概念的内容上,却并无什么一致和统一。单是简单地用了“艺术意欲”这句话所标示的意义内容,即各各不同。既有以此指示据文化史而划分的一时代的创造形式的人,也有用为一民族所固有的表现样式的意义的学者。维纳系统的学者们所崇仰为他们的祖师的理克勒(Alois Riegl),在那可尊敬的研究《后期罗马的美术工艺》(sp?tr?mische Kunst–Industrie)上,为说明一般美术史上的当时固有的历史底使命计,曾用了艺术意欲这一个概念,来阐明后期罗马时代所特有的造形底形式观。又,现代的流行儿渥令该尔(Wilhelm Worringer),则在他的主著《戈谛克形式论》(Formproblem der Gotik)中,将上面的话,用作“与造形上的创造相关的各民族的特异性”一类的意思。还有,尤其喜欢理论的游戏的若干美学者们,则将原是美术史上的概念的这句话,和哲学上的议论相联结,造成了对于历史上的事实的考察,毫无用处的空虚的概念。载在迪梭亚尔的美学杂志上的巴诺夫斯奇(Panofsky)的《艺术意欲的概念》(Der Begriff des Kunstwollens)便是一个适例。但是,总而言之,倘说,在脱离了美学者所玩弄的“为议论的议论”,将这一句话看作美术史上的特殊的概念,而推崇“艺术意欲”,作为历史底考察的主要标准的人们,那共通的信念,根据是在竭力要从公平的立脚点,来、懂、得古来的艺术底作品这一种努力上,是可以的。他们的设计,是在根本底地脱出历来的艺术史家们所容易陷入的缺点——即用了“永远地妥当”的唯一的尺度,来一律地测定,估计历史的艺术这一种独断——这一节。倘要懂得“时代之所产”的艺术,原是无论如何,有用了产生这艺术的时代所通用的尺度来测定的必要的。进了产出这样的艺术底作品的民族和时代之中,看起来,这才如实地懂得那特质和意义。要公平地估计一件作品时,倘不站在产出这作品的地盘上,包在催促创造的时代的空气里,是不行的——他们是这样想。在上文所说的理克勒的主著中,对于世人一般所指为“没有生气的时代的产物”,评为“硬化了的作品”的后期罗马时代的美术,也大加辩护,想承认其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想从一个基本底的前提——在艺术史底发展的过程上,是常有着连续底的发达,常行着新的东西的创造的——出发,以发见那加于沉闷的后期罗马时代艺术上的历史底使命。想将在过去的大有光荣的古典美术中所未见,等到后来的盛大的基督教美术,这才开花的紧要的萌芽,从这沉闷的时代的产物里拾取起来。想在大家以为已经枯死了的时代中,看出有生气的生产力。理克勒的炯眼在这里所成就的显赫的结果,其给与于维纳派学徒们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他的后继者之一的渥令该尔,为阐明戈谛克美术的特质起见,又述说了北欧民族固有的历史底使命,极为欧洲大战以后的,尤其是民族底自觉正在觉醒的——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爱国热过于旺盛的——现代德国的社会所欢迎。

从推崇《艺术意欲》的这些历史论思索起来,首先疑及的,是当评量艺术上的价值之际,迄今用惯了的“规准”的权威。是超越了时代精神,超越了民族性的绝对永久的“尺度”的存在。历史学上的这新学说——在外形上——是和物理学上的相对性原理相象的。在物理学上,关于物体运动的绝对底的观测,已经无望,一切测定,都成了以一个一定的观点为本的“相对底”的事了,美术史上的考察也如此,也逐渐疑心到绝对不变的地位和妥当的尺度的存在。于是推崇“艺术意欲”的人们,便排除这样的绝对底尺度的使用,而别求相对底尺度,要将各时代各民族的艺术,就各各用了那时代,那民族的尺度来测定它。对于向来所常用的那样,以希腊美术的尺度来量埃及美术,或从文艺复兴美术的地位来考察中世美术似的“无谋”的尝试,开手加以根本底的批评了。他们首先,来寻求在测定上必要的“相对底尺度”。要知道现所试行考察的美术,在那创造之际的时代和民族的艺术底要求。要懂得那时代,那民族所固有的艺术意欲。

这新的考察法,可以适应到什么地步呢?又,他们所主张的尝试,成功到什么地步了呢?这大概是美术史方法论上极有兴味的问题罢。还有,这对于以德国系美术史论上有正系的代表者之称的威勒夫林(Heinrich W?lfflin)的《视底形式》(Sehform)为本的学说,站在怎样的交涉上呢,倘使加以考察,想来也可以成为历史哲学上的有趣的题目。关于这些历史方法论上,历史哲学上的问题,我虽有拟于不远的时宜,陈述卑见的意向,但现在在这里没有思索这事的余闲,也并无这必要。在此所能下断语者,惟自从这样的学说,惹了一般学界的注意以来,美术史家的眼界更广大,理解力也分明进步了。在先前只以为或一盛世的余光的地方,看出了新的历史底使命。当作仅是颓废期的现象,收拾去了的东西,却作为新样式的发现,而被注目了。不但这些。无论何事,都从极端之处开头的这一种时行的心理,驱遣了批评家,使它便是对于野蛮人的艺术,也尊敬起来。于是黑人的雕刻,则被含着兴味而考察,于东洋的美术,则呈以有如目下的褒辞。希腊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美术,占着研究题目的大部分的时代已经过去,关于戈谛克,巴洛克的著述多起来了。历史家应该竭力是公平的观察者,同时也应该竭力是温暖的同情者,而且更应该竭力是锐利的洞察者——这几句说旧了的言语,现在又渐渐地使美术史界觉醒起来了。

但是,我在这里搬出长的史论上的——在许多的读者,则是极其闷气的——说话来,自然并非因为从此还要继续麻烦的议论。也不是装起了这样的议论的家伙,要给我的不工的叙述,以一个“确当的理由”。无非因为选作本稿的题目的近世欧洲的美术史潮——作为说明的手段——是要求这一种前提的。时代文化的特性和民族底的色彩,无论在那一个时期,在那里的美术,无不显现,自不待言,但在近代欧洲的美术史潮间,则尤其显现于浓厚而鲜明,而又深醰,复杂的姿态上。而且为对于这一期间的美术史潮的全景,画了路线,理解下去起见,也有必须将这宗美术史上的基础现象,加以注意的必要的。

凡文化的诸相,大抵被装着它的称为“社会”这器皿的样式拘束着。形成文化史上的基调的一般社会的形态,则将那时所营的文化底创造物的大体的型模,加以统一。纵有程度上之差,但无论是哲学,是艺术,这却一样的。这些文化的各呼部门——不消说得——固然照着那文化的特异性,各各自律底地,遂行着内面底的展开。但在别一面,也因了外面底的事情,常受着或一程度的支配。而况在美术那样,在一般艺术中,和向外的社会生活关系特深的东西,即尤其如此。在这里,靠着本身的必然性,而内面底地,发现出自己来的力量,是有的。但同时,被统御着一般社会的大势的基调——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更表面底的社会上的权威——所支配着的情形,却较之别的文化为更甚。美术家常常必需促其制作的保护者。而那保护者,则多少总立在和社会上的权威相密接的关系上。不但如此,许多时候,这保护者本身,便是在当时社会上的最高的权威。使斐提亚斯和伊克谛努斯做到派第诺神祠的庄严者,是雅典的政治家贝理克来斯;使密开朗改罗完成息斯丁礼堂的大作者,是英迈的教皇求理阿二世,就象这样,美术底创造之业的背后,是往往埋伏着保护者的。至少,到十九世纪的初头为止,有这样的事。

但从十九世纪的初头——正确地说,则从发生于一七八九年的法兰西大革命前后的时候起,欧洲文化的型模,突然变化起来了。从历来总括底地支配着一般社会的权力,得了解放的文化的诸部门,都照着本身的必然性,开始自由地来营那创造之业。因为一般文化的展开,是自律底的,美术也就从外界的权威解放出来,得行其自由的发展。正如支配中世的文化者,是基督教会,支配文艺复兴的文化者,是商业都市一样,对于十七世纪的文化,加以指导,催进的支配者,是各国的宫廷。而尤是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世的宫廷。现在且仅以美术史的现象为限,试来一想这样的史上历代的事实。中世纪的美术,在兰斯和夏勒图尔的伽蓝就可见,是偏注于寺院建筑的。养活文艺复兴的美术家们者,就象在斐连垂的美提希氏一样,大抵是商业都市国家的富裕的豪门。十七世纪的美术家,则从环绕着西班牙,法兰西的宫廷的贵族中,寻得他们的保护者。在路易十四世的拘束而特尚仪式的宫廷里,则生出大举的历史画和浓厚的装饰画来。作为从其次的摄政期起,以至路易十五世在位中,所行的极意的放纵的官能生活的产物,则留下了美艳而轻妙的罗珂珂的艺术。大革命是即起于其直后的。绕着布尔蓬王朝的贵族们,算是最后,从外面支配着美术界的权力,骤然消失了。以查柯宾党员,挥其铁腕的大辟特,则封闭了原是宫廷艺术的代表底产物的亚克特美。这一着,乃是最后的一击,断绝了从来的文化的呼吸之音的。

那么,在大革命后的时代,所当从新经营的美术底创造之业,凭什么来指导呢?从他律底的威力,解放了出来的美术家门,以什么为目标而开步呢?当美术底创造,得了自由的展开之际,则新来就指导者的位置的,乃是时代思想。时代思想即成为各作家的艺术底信念,支配了创造之业了。这在统法兰西大革命前后的时期中,首先是古典主义的艺术论。于是罗曼谛克的思想,写实主义,印象主义,便相继而就了指导者的位置。仰绥珊,戈庚,望呵霍,蒙克,呵特赉,玛来斯为开祖的最近的时代思潮,要一句便能够代表的适宜的话,是没有的,但恐怕用“理想主义”这一语,也可以概括了罢。属于这一时代的作家的主导倾向,在一方面,是极端地观念主义底,而同时在他方面,则是极端地形式主义底的。

然而在这里,有难于忽视的一种极重要的特性,现于近世欧洲的美术史潮上。就是——欧洲的几乎全土,同时都参与着这新的经营了。法兰西,德意志,英吉利三国,是原有的,而又来了西班牙,意大利,荷兰那样睡在过去的光荣里的诸邦,还要加些瑞士,瑙威,俄罗斯似的新脚色。于是就生出下面那样兴味很深的现象来——领导全欧文化的时代思想,虽然只有一个,但因了各个国度,而产物的彩色,即有不同。美术底创造的川流,都被种种的地方色,鲜明地染着色彩。时代思想的纬,和民族性的经,织出了美术史潮的华丽的文锦来。时代文化的艺术意欲,和民族固有的艺术意欲,两相交叉。因此,凡欲考察近世的美术史潮者,即使并非维纳派的学徒,而对于以深固的艺术意欲为本据的两种基础现象,却也不能不加以重视了。

但在大体上,形成近世欧洲美术史潮的基调者,是法兰西。从十八世纪以来,一向支配着欧洲美术界的大势的国民,是法兰西人。而这国民所禀赋的民族性底天分,则是纯造形底地来看事物的坚强的力。便是路易十三世时,为走避首都的繁华的活动,而永居罗马的普珊,他的画风虽是浓重的古典主义底色彩,但已以正视事物的写实底的态度,为画家先该努力的第一义务了。逍遥于宾谛阿丘上,向了围绕着他的弟子们所说的艺术的奥义,就是“写实。”域多的画,是绚烂如喜剧的舞台面的,而他的领会了风景的美丽的装饰底效果者,是往卢森堡宫苑中写生之赐。表情丰富的拉图尔的肖像,穆然沉著的夏尔檀的静物,大辟特所喜欢的革命底的罗马战士,安格尔的人体的柔软的肌肤,陀拉克罗亚的强烈的色彩,即都出于正视事物的坚强之力的。卢梭,果尔培,穆纳,顺次使写实主义愈加彻底,更不消说了。便是那成了新的形式主义的祖师的绥珊,也就在凝视着物体的面的时候,开拓了他独特的境地。

委实不错,法兰西的画家们,是不大离开造形的问题的。为解释“美术”这一个纯造形上的问题计,他们常不抛弃造形的地位。纵使时代思潮怎样迫胁地逞着威力,他们也忠实地守着自己的地盘。纵有怎样地富于魅力的思想,也不能**他们,使之忘却了本来的使命。经历了几乎三世纪之久的时期——至少,到二十世纪的初头为止——法兰西的美术界,所以接续掌握着连绵的一系的统治权者,就因为这国民的性向,长于造形底文化之业的缘故。

然则法兰西以外的国民怎样呢?尤其是常将灿烂的勋绩,留在各种文化底创造的历史上的德意志民族,是怎样呢?承法兰西的启蒙运动之后,形成了十八世纪末叶以来思想界的中心底潮流的,是德意志。在艺术的分野,则巴赫以来的音乐史,也几乎就是德意志的音乐史。南方的诸国中,虽然也间或可见划分时代的作家,但和光怪陆离的德意志的音乐界,到底不能比并。——和这相反,在造形底的文化上,事情是全两样的。音乐和美术,也许带着性格上相反的倾向的这两种的艺术,对于涉及创造之业的国民,也站在显然互异的关系上的罢。从北方民族中,也迭出了美术史上的伟人。望蔼克兄弟,调垒尔,望莱因——只要举这几个氏名,大约也就够作十分的说明了。……

远的过去的事且放下。为使问题简单起见,现在且将考察的范围,只限于近代。在这里,也从北方民族里,有时产出足以划分时代的作家。而这些作家,还发挥着南方美术界中所决难遇见的独自性。那里面,且有康斯台不勒似的,做了法兰西风景画界的指导者的人。但是,无论如何,那些作家所有的位置,是各个底。往往被作为欧洲美术界的基调的法兰西所牵引。北欧的美术界所站的地盘,常常是不安定的。一遇时代的潮流的强的力,便每易于摇动。(照样的关系,翻历史也知道。在十六世纪后半的德意志,十七世纪末的荷兰等,南方的影响,是常阻害北方固有的发达的。)

就大概而言,北欧的民族,在造形上的创造,对于时代思潮的力,也易于感到。那性格的强率,并不象法兰西国民一样,在实际上和造形上的“工作”上出现,却动辄以泼剌的思想上和观念上的“意志”照样,留遗下来。这里是所以区分法、德两国民在美术界的一般的得失的机因。北欧民族——特是德意志民族,作为美术家,似乎太是“思想家”了。现在将问题仅限于美术一事的范围而言——则法兰西人在大体上,是好的现实主义者。北欧的人们却反是,时常是不好的理想主义者。为理想家的北欧人,是常常忠实于自己的信念的。然而往往太过于忠实。他们屡次忘却了自己是美术家,容易成为作画的哲学者。崇奉高远的古典主义的凯思典斯,是全没有做过写生的事的。不用模特儿,只在头里面作画。陶醉于罗曼谛克思想的拿撒勒派的人们,则使美术当了宗教的奴婢。吃厌了洛思庚的思想的拉斐罗前派,怪异的诗人画家勃来克,宣讲浓腻的自然神教的勃克林。——还有在一时期间,支配了德意志画界的许多历史哲学者们的队伙!

自然,生在法兰西的作家之中,也有许多是时代的牺牲者。有如养在“中庸”的空气中的若干俗恶的时行作家,以及将印象派的技巧,做成一个教义,将自己驱入绝地的彩点画家等,是从法兰西精神所直接引导出来的恶果。同时,在北欧的人们里,也有几个将他们特有的观念主义,和造形上的问题巧妙地联结起来的作家。望呵霍的热烈的自然赞美,蒙克的阴郁的人生观不俟言,玛来斯的高超的造形上的理想主义,勖温特的可爱的童话,莱台勒的深刻的历史画,也无非都是只许北欧系统的画家作独具的才能的发露。正如谛卡诺的色彩和拉斐罗的构图,满是意太利风一样,仑勃兰德和调垒尔的宗教底色彩,也无处不是北欧风。北欧的人们自从作了戈谛克的雕刻以来,是禀着他们固有的长处的。但他们的特性,却往往容易现为他们的短处。如近时,在时代思想之力的压迫底的时代,则这样的特性作为短处而出现的时候即更其多。他们的坚强的观念主义,动辄使画家忘却了本来的使命。就只有思想底的内容,总想破掉了造形上的形,膨张出来。但在幸运的时候,则思想和造形也保住适宜的调和,而发现惟北欧人才有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