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美术村(1 / 1)

亚美利加是刺戟的国度。

从欧洲回来,站在霍特生河畔的埠头上,那干燥透顶的冷的空气,便将满身的筋肉抽紧了。摩托车所留下的汽油味,纷然扑鼻。到了亚美利加了的一种情绪,涌上心头来。耳朵边上夹着铅笔的税关的人员,鼻子尖尖地忙着各处走。黑奴的卧车侍役嚼着橡皮糖(chewing gum),辘辘地推了大的车,瞬息间将行李搬去了。全身便充满了所谓“活动的欢喜”一类的东西。一到旅馆,是二十层楼的建筑里,有二千个旅客憧憧往来。大厅里面,每天继续着祭祝似的喧扰。

在曼哈丹南端的事务所区域里,是仅仅方圆二里的处所,就有五十万人象马蚁一般作工。无论怎样的雨天,从旅馆到五六迈尔以南的事务所去,也可以不带一把伞,全走地下铁道。亚美利加人在这里运用着世界唯一的巨大的金钱,营着世界唯一的活动,度着世界唯一的奢侈的生活。一切旅客,都被吞到那旋涡里去了。

但一到三个月,至多半年,大概的人就厌倦。从纽约到芝加各,从芝加各到圣路易,于是到旧金山,无论提着皮包走到那里去,总是坐着一式的火车,住着一式的旅馆,吃着一式的菜单的饭菜。一式的国语无远弗屈,连语音的讹别也没有。无论住在那里的旅馆里,总是屋子里有暖房,床边的桌上有电话,小桌子上放着一本《圣经》。无论看那里的报纸,总是用了大大的黑字,揭载着商业会议所的会长的演说,制鞋公司的本年度的付息,电影女明星的恋爱故事和妇女协会的国际联盟论。而且无论那里的街,街角上一定有药材店,帖着冰忌廉和绰古辣的广告,并标明代洗照相的干片。这真是要命。大抵的人,便饱于这亚美利加的生活的单调了。当这些时候,日本人就眷念西京的街路,法兰西人则记得赛因河。

然而,即使在这单调的亚美利加中,最为代表底的忙碌的纽约市上,也还不是一无足取。纽约之南,有地方叫作华盛顿广场,这周围有称为格里涅区村的一处。许多故事,就和这地方缠绵着的。到现在,此地也还是冲破纽约的单调的林泉。从古以来,就说倘若三个美术家相聚,即一定有放旷的事(Bohemia)的。在纽约,从事美术文艺者既然号称二万五千人,则什么地方,总该有放旷的适意的处所。那中心地,便是这格里涅区村。自十四路以南,华盛顿广场以西的一境,是这村的领地。先前是很有些知名的文艺专家的住家,富豪的邸宅的,现在却成为穷画工和学生的巢窟,发挥着巴黎的“腊丁小屋”似的特长了。旧房子的屋顶里,有许多画室(Studio),画画也好,不画也好,都在这里做窠,营着任意的生活。一到夜间,便各自跑进附近的咖啡店去,发些任意的高谈。在叫作“海盗的窠”这啡咖店里,是侍者装作海盗模样,腰悬获物和飞跃器具,有时也放手枪之类,使来客高兴的。有称为“下阶三级”的小饭店,有称为“糟了的冒险事业”的咖啡店,有称为“屋顶中”的咖啡店。此外,起着“黑猫,”“白鼠,”“松鼠的窠,”“痛快的乞丐”那样毫不客气的名目的小饮食店,还很不少。而这些却又都是不惹人眼,莫名其妙的门,一进里面,则蒙蒙然弥漫着烟卷的烟雾。在厌倦了亚美利加生活的人,寻求一种野趣生活之处,是有趣的。

推开仓库一般的不干净的灰黑色的门,在昏暗的廊下的尽头,有几乎要破了的梯子。走上十步去,便到二楼似的地方。向右一转,是厨房;左边是这咖啡店的惟一的大厅。在目下的进步的世界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电灯一盏也没有,只点着三四枝摇曳风中的蜡烛。暖房设备,是当然不会有的;屋角的火炉里,也从来不曾见过火气。要有客人的嘱咐,主妇格莱斯这才用报纸点火,烧起破箱子的木片来。在熊熊而起的火光前面,辘辘地拖过木头椅子去,七八个人便开始高谈阔论了。

火炉上头的墙面上,画着一只很大的靴子;那旁边,站一个拿着搬酒菜的盘子的女人。靴的里面,满满地塞着五个小孩子。这是熟客的画工,要嘲笑这店里的主妇虽然穷,却有五个小孩子。便取了故事里所讲的先前的穷家的主妇,没有地方放孩子,就装在靴里面了的事,画在这里的。右手是一丈多宽的壁上,满画着许多人们的聚集着的情形。这就是格里涅区村的放旷的情形。那旁边,有从乡下出来的老夫妇,好象说是见了什么奇特的东西似的,恍忽地凝眺着。这所画的是指对于这里的画工和乐人的放旷的生活,以为有趣,从各处跑来的看客的事;那趣旨,大约是在讥刺倒是看客那一面,可笑得多罢。

主妇的格莱斯,也并非什么美女,但总是颇有趣致的女人,和来客发议论,有时也使客人受窘,而这些地方又正使人觉得有兴味;许多熟客,就以和她相见为乐,到这里来消闲。英国人的雕刻家安克耳哈黎,就常来这里,喝得烂醉,唠叨着酒话的。

年青的美人碧里尼珂勒司也常来喝咖啡,一来,便取了这里的弦子,一面唱小曲,一面弹。我也曾经常和现在做着意大利大使的小说家却耳特(Richard W. Child)君夫妇去玩耍,在粗桌上,吃着这家出卖的唯一的肴馔烙鸡蛋,讲些空话,消遣时光的。(译者注:看这里,可知《人生的转向》那篇里的主人便是这却耳特。)

再前一点叫作威培黎区的地方,就是我很为崇拜的拉孚和其主人所住的地方;再前一点的显理街上,先前是有名的妥玛司培因终日喝着勃兰地,将通红的鼻子,突出窗外去,看着街头的。这记在“Sketch Book”里,日本人也知道。伊尔文似乎也就住在这近边,他批评华盛顿广场周围的红砖的房屋道:“红,是我所喜欢的颜色。为什么呢?因为自己的鞋的颜色是红的,大统领哲斐生的头发是红的,妥玛司培因的鼻尖是红的。”也便是这些地方的事。

这些年青的文学者和音乐家们,一有名,便搬到纽约的山麓去了。所以目前住在这四近的,大抵全是青年的艺术家。我一坐在叫作“格莱士喀烈得”这咖啡店里,就常有一个学意大利装束的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显着美术家似的不拘仪节模样,来卖绰古辣。有一天,来到我面前,因为又开始了照例的那演说,我便说,“又是和前回一样的广告呀。若是美术家,时时说点不同的话,不好么?”那位先生夷然的行了一个礼,答道,“我很表敬意于你的记忆力。记忆力是文艺美术的源泉,而引起那记忆力者,实莫过于香味。只要你的记忆力和绰古辣合并起来,则无论怎样的美术,就会即刻发生的。”毫没有什么惶窘。

寒冷的北风一发的时候,向北的这二楼的破窗孔里,往往吹进割肤似的风来。然而年青的美术家们,却仍然常是拉起外套的领子,直到耳边,喝着一杯咖啡,不管和谁,交换着随意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