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游之地(1 / 1)

一 爱德华七世街上

在巴黎的歌剧馆的大道上,向马特伦寺那一面走几步,右手就有体面的小路。这是爱德华七世街。进去约十来丈,在仿佛觉得左弯的小路上,有较广的袋样的十字路;在那中央,有一个大理石雕成的骑马的像。这就是英国的先王爱德华七世的像。在那像的周围,是环立着清楚的爱德华七世戏园,闲雅的爱德华七世旅馆,精致的爱德华七世店铺等。嚣嚣的大街上的市声,到此都扫去一般消失,终日长是很萧闲。一带的情形,总觉得很可爱,我是常在这大理石像的道上徜徉的。并且仰视着悠然的马上的王者,想着各样的事。

惟有这王者,是英吉利人,而这样地站在巴黎的街上,却毫不破坏和周围的调和的。妥妥帖帖,就是这样融合在腊丁文明的空气里。而且使看见的人毫不觉得他是英国人。悠悠然的跨着马。比起布尔蓬王朝的王来,使人觉得更象巴黎人的王。这是英国外交的活的纪念碑。

有一个冬天的夜里,在伦敦,在著作家密耶海特君的家里,遇见了四五个英国人。大家的谈天,不知不觉间弄到政治上去了。于是一个不胜其感动似的说:——

“爱德华王是伟大的王呀!”

刚在发着正相反的议论的别的客人,也就约定了的一般:——

“的确,是的呵——”

一个做律师的人,便向着我,说道:——

“这种感想,你也许还不能领会的。爱德华七世的人望,那可是非常之大呀。我们想,英国直到现在,未曾有过那么英伟的王。王家的威信达了绝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罢。虽是旧的贵族们,对爱德华王也不敢倔强。在英国,比王家还要古的贵族,是颇为不少的。他们将王家看作新脚色,所以做王也很为难。但惟有爱德华七世的时候,却没有一个来倔强的。而且也不单是贵族阶级,便是中产阶级和劳动者,也一样地敬爱了那个王。

“那是,所作所为,真象个王样子呵。庄严的仪式也行,不装不饰的素朴的模样也行,每个场面,都不矫强,横溢着人间味的。曾经有一件这样的事,——

“有一天,早上很早,我带着孩子在伦敦的街上走。看见前面有一个男人骑了马在前进。是一个很胖的男人,穿着旧式的衣服。那是很随便的样子,生得胖,在上衣和裤子之间,不是露出着小衫么?我想,伦敦现在真也有随随便便,骑着马的汉子呵。便对孩子说:‘喂喂,看罢,可笑的人在走呢。不跑上去看一看那脸么?’我们俩就急忙跑上前,向马上一望,那不就是经心作意的爱德华王么?

“然而一到议会的开会式,却怎样?岂不是中世仪式照样的鹅帽礼装,六匹马拉着金舆,王威俨然,浴着两旁的民众的欢呼,从拔庚干谟宫到议院去的?看见这样,伦敦人便觉得实在戴着一个真象王样的王,从衷心感到荣耀了。然而在访问贫家的时候,他却淡然如水,去得不装不饰。贫民们毫不觉得是王的来访。就只觉得并无隔核,仿佛自己的朋友似的。

“总之,那王是无论做什么,都用了best interest(最上的兴味)的。”

到这里,那位律师先生便说完了。那时候的那英国人的夸耀的脸相,我总在这大理石像之下记起。

二 爱德华七世街下

这为百姓所爱,为贵族所敬的爱德华七世,在欧洲大陆做了些什么呢?我们到处看见伟大的足迹。

他由久居深宫之身,登了王位的时候,英国的国际底地位是怎样的?从维多利亚王朝流衍下来的亲德排法的心情,是英国外交的枢轴。相信素朴的德人,轻视伶俐的法人的空气,是弥漫于英国上下的。在尼罗河上流,英法两军几乎冲突的两年前的发勖达事件的记忆,还鲜明地留在当时的国民的脑里。聪明的法兰西人,憎恶而且嘲笑着鲁钝的英国人。他却在这冷的空气的正中央,计划了公式的巴黎访问。这是九百三年的春天。虽然是爱过太子时代微行而来的他的巴黎,但对于代表英国政府的元首的他,接受与否,却是一个疑问。英国的政治家颇疑虑,以为没有顾忌的巴黎的民众,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然而具有看破人性的天禀之才的他,偏是独排众议,公然以英国王而访巴黎了。深恨英国外交的巴黎人,对于这王,却也并不表示一点反感。临去之际,民众还分明地送以好意的表情。这是踏上了英法亲善的第一步的事件。亲德外交,一转而成亲法政策了。其年十月,英法调解条约就签字;翌年四月,英法协约签字。而这便作了欧洲新外交的础石。他又在欧洲大陆试作平和的巡游,联意大利和俄罗斯,远则与东洋的日本同盟,树立了德国孤立政策。王死后四年,欧洲大战发生的时候,以发勖达几乎冲突的英法两国的兵士,则并肩在莱因河畔作战了。

欧洲战争的功过,只好以俟百年后的史家。但是,独有一事,是确凿的。这便是德国的王,以激怒世界中的人而失社稷,英国的王,则以融和世界的人心而巩固了国家的根基。现在是,就如全世界的定评一样,德国人明白一切事,但于人性,却偏不知道了。而这跨马站在巴黎街上的英国的王,乃独能洞察人性的机微;且又看透了敌手的德国皇帝的性格。他曾对法国的政治家说道:——

“在德意志的我的外甥(指德皇威廉),那是极其胆小的呵。”

果哉,一见军势不利,他的外甥便脱兔一般逃往荷兰了。

他现在也还悠然站在爱德华七世街的中央。我曾绕着他的周围闲步,一面想,为什么在英国,多有这样的人,在德国,却只出些自命不凡的人们呢?

三 凯存街的老屋

去年年底的英国总选举,又归于统一党的大捷了。在新闻电报上看见这报告的时候,我忽然记起远在伦敦凯存街十九号的一所灰色的房屋来。这是先走过国际联盟事务所的开头办公处的玛波罗公的旧邸,向哈特公园再走大约二十丈,就在左手的三层楼的古老的房屋。当街的墙上,挖有红底子的小扁,上面刻着金字道:“培恭斯斐耳特伯殁于此宅,一千八百八十一年四月十九日。”每在前面经过,我便想到和这屋子相关的各种的传闻。要而言之,去年的统一党的胜利,也就是死在这老屋里的天才的余泽。

他的买了这屋,是在第二次内阁终结,从此永远退出政界的翌年。他是以七十五岁的残年,且是病余之身,写了小说“Endymion”,卖得一万镑——日本的十万元,就用这稿费的全部,购致了这房子的。一向清贫的他,除了出售小说之外,实在另外也没有什么买屋的办法了。于是他一面患着气喘和痛风,就在这屋子里静待“死”的到来,一面冷冷地看着格兰斯敦的全盛。

他是生在不很富裕的犹太人家里的长男,到做英国的首相,自然要从最不相干的境涯出发。当十七岁,便去做了律师的学徒的他,有一年,和他的父亲旅行德国,在乘船下莱因河时,忽然想道:“做着律师的学徒之类,是总不会阔气的。”他于是决计走进政界去;但自己想,这第一的必要,是要用钱,于是和朋友合帮,来买卖股票,干干脆脆失败了。这时所得的几万元的债务,就苦恼了他半世。他此后便奋起一大勇猛心,去做小说。有名的“Vivian Grey”就是。这一卷佳作,即在全英国扬起他的文名来。然而那时,他还没有到二十岁。后来他进议院,终成保守党的首领,直到六十三岁,这才做到首相的竭尽轲的生涯,和这房屋的直接关系是没有的。只是弱冠二十岁的他,以“Vivian Grey”一卷显名,迨以七十五岁的前宰相,再困于生计,卖去“Endymion”一卷,才能买了这屋的事,是很惹我们的兴味的。较之他的一生的浮沉,则生于富家,受恶斯佛大学的教育,又育成于大政治家丕尔的翼下如格兰斯敦,不能不说是安乐的生涯。所以他虽然做了贵族党的首领,但对于将为后来的政治的枢轴的社会问题,却仍然懂得的。这就显现在他的小说“Sybil”里。在《菲宾协会史》上,辟司(Ed. R. Pease)说,“培恭斯斐耳特卿有对于社会底正义的热情。可惜的是他一做首相,将这忘却了。至于格兰斯敦,则对于在近代底意义上的社会问题,并不懂得。”这或者也因为两人出身不同的缘故罢。

他迁居到这凯存街的屋子里,是千八百八十一年的一月。到三月底,他便躺在最后的**了,所以实在的居住,只有三个月。他在蔼黎卿的晚餐会的席上,遇见马太亚诺德,说了“在生存中,文章成了古典的唯一的人呀”这警句的,便在这时候。而且,好客的他,在这屋子里也只做了一回客。那时他邀请萨赛兰公夫妻等名流十七人,来赴夜宴,还用照例的辛辣的调子,向着旁边的人道:“原想从伯爵们之中,邀请一位的,但在英国,伯爵该也有一百人以上,却连一个的名姓也记不起来。”

这清贫、辛辣、勇气和文才的一总,是便在这三层楼的老屋里就了长眠的。

然而,在他后面,留下了保守党;留下了大英帝国。大约和毕德和路意乔治一同,他也要作为英国议院政治所生的三天才之一,永远留遗在历史上的罢。但他所救活的保守党,被唤到最后的审判厅去的日子,已经近来了。他的《希比尔》里所未能豫见的劳动党,正成了刻刻生长的第二党,在英国出现。而且在他用了柏林会议的果决和买收苏彝士河的英断所筑成的大英帝国里,不远便有大风雨来到,也说不定的。

四 蒙契且罗的山庄

从沙乐德韦尔起。我们坐着马车,由村路驰向蒙契且罗的山去,虽说还是三月底,而在美国之南的伏笈尼亚,却已渲出新春的景色了。远耸空中的群山都作如染的青碧色。雪消的水,该在争下雪难陀亚的溪流罢。在山麓上,繁生着本地名产的苹果树,一望无际。在那箭一般放射出来的枝上,处处萌发了碧绿的新芽。愈近顶上,路也愈险峻了,我们便下车徒步。黑人的驭者抚慰着流汗的马,也跟了上来。

转过有一个弯,便有红砖的洋房,突然落在我们的眼里了。在春浅叶稀的丛树之间,屹然立着一所上戴圆塔的希腊风的建筑。而支着红色屋顶的白的圆柱,就映入视线里面来。这就是美国第三代大统领哲斐生的栖隐之处。

随着新渡户先生,我从宅门走进这屋里去。站在当面的大厅的电灯下的时候,我便想到几天之前看过的小说《路易兰特》的主角,将充满热情的感谢的信,写给在华盛顿的哲斐生之处,就是这里了。于是刚出学校的我,便觉到了少年一般的好奇心。从那书斋,那卧室,那客厅的窗户,都可以望见远的大西洋的烟波。就在这些屋子里,他和从全世界集来的访客,谈诗,讲哲理,论艺术,送了引退以后的余生的。听说爱客的他,多的时候,在这宅中要留宿六十个宾客。而死了的时候,则六十万美金的大资产,已经化得一无所有了。

承了性喜豪华的华盛顿之后的他,是跨着马,从白垩馆到政厅去,自己将马系在树枝上面的,所以退隐以来的简易生活,也不难想见。虽然有着惟意所如,颐使华盛顿府的大势力,而他从退休以来,即绝不过问,但在文艺教育上,送了他的余年。建在山麓上的沙乐德韦尔的大学,构图不必说,下至砖瓦、钉头之微,相传也都是出于他的制作的。若有不见客的余闲,他便跨了马,到山麓的街上去取邮件。

是从这备有教养的绅士的脑里,迸出了《美国独立宣言》那样如火的文字的。他要在美洲大陆上,建设起人类有史以来首先尝试的四民平等的国家来。而他的炯眼,则看破了只要有广大的自由土地,在美国,可以成立以小地主为基础的民治。所以他以农业立国的思想,为美国民主主义的根柢,将农民看作神的选民。所以他以使美国为农业国,而欧洲为美国的工场为得策。然而他如此害怕的工业劳动者,洪水一般泛滥全美的日子来到了。虽是他所力说的农业,已非小地主的农业而是小农民的农业的日子,也出现于美国了。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悬隔,已经日见其甚了。马珂来卿曾经豫言那样,“美国的民主政治的真的试炼,是在自由土地丧失之日”这句话,成为事实而出现的日子,已经临近了。

倘使这在蒙契且罗的山庄,静静地沉酣于哲学书籍的哲斐生,看见了煤矿工人和制铁工人的同盟罢工,他可能有再挥他的雄浑之笔,高唱那美国的精神,是立在人类平等的权利之上的这些话的勇气呢?在大资本主义的工业时代以前,做了政治家者,真是幸福的人们呵。

五 司坦敦的二楼

“司坦敦!”

黑人的车役叫喊着,我便慌忙走下卧车去,于是踏着八年以来,描在胸中的小邑司坦敦之土了。

这是千九百十九年三月十三日,正在巴黎会议上,审议着国际联盟案的时分。将手提包之类寄存在灰色砖造一层楼的简陋的车站里,问明了下一趟火车的时刻,我就飘然走向街市那一面去了。向站前的杂货店问了路,从斜上的路径,向着市的大街走,约四十丈,就到十字街。街角有美国市上所必有的药铺,卖着苏打水和冰忌廉。从玻璃窗间,望见七八个少年聚在那里面谈话。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悠闲地鸣着铃,在左手驶来了。这是单轨运转的延长不到两迈尔的这市上惟一的电车,好象是每隔五六分钟,两辆各从两面开车似的。电车一过,街上便依然静悄悄。我照着先前所教,在十字街心向右转去,走到大街模样的本市惟一的商业街。右侧有书铺和出售照相干片的店。再走一百多丈,路便斜上向一个急斜的冈。这似乎是这地方的山麓,体面地排着清楚的砖造的房屋。一登冈上,眺望便忽然开拓了,南方和东方,断崖陷得很深;脚下流着雪难陀亚的溪流,淙淙如鸣环佩。溪的那边,是屹立着勃卢律支的连峰,被伏笈尼亚勃卢的深碧所渲染。初春的太阳,在市上谷上和山上,洒满了恰如南国的柔和的光。既无往来的行人,也没有别的什么。我站在冈顶的叉路上,有些迟疑了。恰好从前面的屋子里,出来了一个携着女孩的老妇人。我便走上去,脱着帽子,问道:——

“科耳泰街的威尔逊大统领的老家,就在这近地么?”

她诧异地看着我的样子,一面回答道:——

“那左手第三家的楼房就是。”

于是和女孩说着话,屡次回顾着,走下斜坡去了。

这是用低的木栅围住的朴素的楼房。原是用白砖砌造的,但暴露在多年的风雨里,已经成了浅灰色。下层的正面,都是走廊,宅门上的楼,是露台。屋子的数目,大约至多七间罢。楼上楼下,玻璃窗都紧闭着,寂然不见人影。左手的壁上,嵌一块八寸和五寸左右的铁的小扁额,用了一样的颜色,毫不惹眼地,刻道:“美国第二十八代大统领渥特罗威尔逊生于此宅,一千八百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宅前的步道上,种着一株栎树似的树木,这将细碎的影子,投在宅门上。我转向这屋的左手,凝视那二楼上的窗门。心里想,威尔逊举了诞生的第一声者,大概便是那一间屋子罢。本是虔敬的牧师的父亲,为这生在将近基督降诞节的长子,做了热心的祷告的罢。然而,这婴儿的出世,负荷着那么重大的运命,则纵使是怎样慈爱的父亲,大约也万想不到的。

不多久,我便决计去按那宅门的呼铃。

门一开,是不大明亮的前廊,对面看见梯子。引进左手的客厅里,等了一会,主人的茀来什博士出来了。是一个看去好象才过六十岁的颁白的老绅士;以美国人而论,要算是矮小的,显着正如牧师的柔和的相貌。

我先谢了忽然搅扰的唐突,将来意说明。就是因为要做威尔逊的传记,所以数年以来。便常在历访他的旧迹,以搜求资料。

“我和威尔逊君,在大辟特生大学的时候,是同年级的。”博士说着,就谈起那时的回忆来。

“听说学生时代的威尔逊,是不很有什么特色的。这可对呢?”我问。

“是呀,”博士略略一想,说,“但是,从那时候,便喜欢活泼的气象的呵。当他中途从大辟特生退学,往普林斯敦大学去时,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到普林斯敦去呢?威尔逊却道,就因为我想往有点生气的地方去呀。这话我至今还记得。因为我觉得这正象威尔逊的为人。”

“听说格兰斯敦当恶斯佛大学时代,在同学之间,名声是很不好的。威尔逊可有这样的事呢?”我又问。

“不,毫不如此。要说起来,倒是好的。”他说。“后来,当选了大统领,就任之前的冬天,回到这里来。就寓在这屋子里,那实在是十分质朴的。喜欢谈天;而且爱小孩,家里的孩子们,竟是缠着不肯走开了。”

他讲了这些话,便将话头一转,问起山东问题之类来。在宅门前,照了博士的像,我便再三回顾,离开这屋子了。

罗斯福死了以后,正是三个月。我忽然想起那两人的事来。可哀的罗斯福是什么事业也没有留下,死掉了。他是壮快的喇叭手。当他生前,那震天的勇猛的进军之曲,是怎样地奋起了到处的人心呵。然而,喇叭手一去,那壮快的进军之曲,也就不能复闻,响彻太空的大声音的记忆,大约逐渐要从人们的脑里消去的罢。当此之际,威尔逊是默默地制作着大理石的雕刻。这并不是震天价的英雄底的事业。然而这却是到个人底爱憎从地上消去之后,几十年,几百年,也要永久地为后来的人类所感谢的不朽的美术品。而诞生了这人的房屋,将成为世界的人们的巡礼集中之处的日子,恐怕也未必很远了罢。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顺着坡路,走下雪难陀亚之谷那方面去了。

六 滑铁卢的狮子

“的确,纪念塔的顶上有狮子哩。”我和同来的T君说。

我们是今天从勃吕舍勒,坐着摩托车,一径跑向这里来的。走着家鸭泛水的村路,我对于拿破仑的事,惠灵吞的事,南伊将军的事,什么的事都没有想。单有昨夜在勃吕舍勒所听到的话还留在耳朵里。这听到的话,便是说,那在滑铁卢纪念塔上的狮子,是怒视着法兰西那一面的。但这回的欧洲战争,比利时军却和法兰西军协同作战,以对德意志,所以比利时的众议院里就有人提议,以为滑铁卢的狮子,此后应该另换方向,去怒视德意志了。这是欧洲战争完结后第二年的事。

我觉得听到了近来少有的有趣的话。于是很想往滑铁卢去,看一看那狮子的怒视的情形。到来一看,岂不是正是一个大狮子,威风凛凛,睥睨着巴黎的天空么?我不觉大高兴了:心里想,诚然,这种睨视的样子,是讨厌的。我想,从这看去象有二百尺高的宏壮的三角式的土塔的绝顶,压了五六十里的平原,这样地凝视着法兰西的天空的样子,是不行的呀。我想,倘将这换一个方向,去怒视柏林那面,那该大有效验的罢。如果又有战事,这回是和遏斯吉摩打仗了,就再换一回方向,去怒视北极。如果此后又有战事,就又去怒视那一个国度去,我想,大约是这模样,每一回团团转,改变位置的办法罢。然而单是滑铁卢这名目,就已经不合式。要而言之,在滑铁卢,是比利时军和德意志军一同打败了法兰西的,所以即使单将狮子来怒视德意志,恐怕也不大有灵验。也许还是将地名也顺便改换了来试试的好罢。我想,那时候,这站在天边的狮子,大约要有些头昏眼花哩。

但是,那个提议,听说竟没有通过比利时的众议院。恐怕大狮子觉得总算事情过去了,危乎殆哉,现在这才不再提心吊胆了罢。然而这也不只是滑铁卢的狮子。便是比比利时古怪得多的国度,也许还有着呢。将历史、美术、文艺,都用了便宜的一时底的爱国论和近代生活论,弄成滑稽的时代错误的事,不能说在别的国度里就没有。到那时,大家能都想到毛发悚然的滑铁卢的狮子的境遇,那就好了。

七 兑勒孚德的立像

初看见荷兰的风磨的人,常恍忽于淡淡的欣喜中。尤其好的是细雨如烟之日,则眺望所及,可见无边的牧草,和划分着远处水平线的黛色的丛林,和突出在丛林上面的戈谛克风的寺院的尖塔,仿佛沉在一抹淡霞的底里,使人们生出宛然和水彩画相对的心境来。

我是将游历荷兰街市的事,算作旅行欧洲的兴趣之一的,所以每赴欧洲,即使绕道,也往往一定到荷兰去小住。而旅行荷兰的目的地,倒并非首府的海牙,乃在小小的兑勒孚德的市。这也不是为了从这市输送全世界的那磁器的可爱的蓝色,而却因为在这市的中央,暴露在风雨之中的萧然立着的铜像。

地居洛泰达谟和海牙之间的这市,无论从那一面走,坐上火车,七八分钟便到了。走出小小的车站,坐了马车,在运河的长流所经过的石路上,颠簸着走约五六分钟,可到市政厅前的广场。就在这市政厅和新教会堂之间的石铺的广场的中央,背向了教堂站着的,便是那凄清的立像。周围都是单层楼,或者至多不过二层楼的中世式的房屋,房顶和墙壁,都黑黑地留着风雨之痕。广场的右手,除了磁器店和画信片店之外,便再也没有象店的店了,终日悄悄然闲静着。在这样的颓唐的情调的环绕之中,这铜像,就凝视着市政厅的屋顶,站立着。

这是荷兰的作为比磁器,比水彩画,都更加贵重的赠品,送给世界的人类的天才雩俄格罗秀斯(Hugo Grotius,or Huig van Groot)的像。我想,这和在背后的新教会堂里的基石,是他在地上所有的惟二的有形的纪念碑了。

然而他留在地上的无形的纪念碑,却逐年在人类的胸中滋长。在忘恩的荷兰人的国境之外,他的名字,正借了人类不绝的感谢,生长起来。

他是恰在去今约三百五十年之前,生于这市里的。当战祸糜烂了欧洲的天地的时候,而豫言世界和平的天才,却生在血腥的荷兰,这实在是运命的大的恶作剧。他也如一切天才一样,早慧得可惊的。十岁而作腊丁文的诗,十二岁而入赖甸的大学,十四岁而用腊丁文写了那时为学界的权威的凯培拉《百科全书》的正误,在后年,则将关于航海学和天文学的书出版了。十五岁而作遣法大使的随员,奉使于法国宫廷之际,满朝的注意,全集于他的一身。但当那时,已经显现了他的伟大。他要避空名的无实,便和法国的学者们交游。归国以后,则做律师,虽然颇为成功,而他却看透了为法律的律师生活的空虚,决计将他的一生,献于探究真理和服务人类的大业。二十六岁时,发表了有名的《自由公海论》,将向来海洋锁闭说驳得体无完肤。于是为议员,为官吏,名声且将藉甚,而竟坐了为当时欧洲战乱种子的新旧两教之争,无罪被逮了。幸由爱妻的奇计,脱狱出亡,遂送了流离的半世。在这颠沛困顿之中,他的所作,是不朽的名著《战争与平和的法则》。这是他四十二岁的时候了。这一卷书,不但使后世的国际思想为之一变而已,也更革了当时的实际政治。他详论在战争上,也当有人道底法则,力主调停裁判的创设,造了国际法的基础的事,是永久值得人类的感谢的。他流浪既及十年,一旦归国,而又被放逐于国外,一时虽受瑞典朝廷的礼遇,但终不能忘故国,六十一岁,始遂本怀,乘船由瑞典向荷兰,途中遇暴风,船破,终在德国海岸乐锡托克穷死了。象他那样,爱故国而在故国被迫害,爱人类而为人类所冷遇者,是少有的。待到他之已为死尸,而归兑勒孚德也,市民之投石于他的柩上者如雨云。

恰如他的豫言一样,调停裁判所在海牙设立,国际联盟在日内瓦成就了。偏狭的国家主义,正在逐日被伟大的国际精神所净化。然而他脑里所描写那样的庄严的世界,却还未在地上出现。将他作为真实的伟人,受全人类巡礼之日,是还远的。

到那一日止,他就须依旧如现在这样,萧然站在兑勒孚德市政厅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