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方法(1 / 1)

先前,算做“人类的殃祸”的,是老、病、贫、死。近来更有了别样的算法,将浪费、无智这些事,都列为人类之敌了。对于浪费,尤其竭力攻击的人,有英国的思想家威尔士。

这浪费的事,我们可以从各种的方面来想。一说浪费,先前大抵以为是金钱。然而金钱的浪费,却是浪费中的微末的事。我们的称为浪费的,乃是物质的浪费,精神的浪费,时光的浪费。而我们尤为痛切地感到的,是精神的浪费有怎样地贻害于人类的发达。毁坏我们的幸福者,便是这无益的精神的消费。如果从我们的生活里,能够节省这样的无益,则我们各个的幸福的分量,一定要增加得很多。例如,对于诸事的杞忧呀,对于世俗的顾忌呀,就都是无益的精神的浪费。

但在我们以为好事情的事情之中,也往往有犯了意外的浪费的。例如,读书的事,便是其一。

如果我们将打球和读书相比较,则无论是谁,总以为打球是无聊的游戏,而读书是有益的劳作。但在事实上,我们也常有靠打球来休息疲倦的身心,作此后的劳役的准备,因读书而招致无用的神经的亢奋,妨碍了真实的活动的。要而言之,这也正如在打球之中,有浪费和非浪费之别一般,同是读书,也有浪费与否之差的缘故。

尤其是,关于读书,因为我们从少年以来,只学得诵读文字之术,却并未授我们真的读书法,所以一生之中,徒然的浪费而读书的时候也很多。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地读书呢?

我在这里所要说起的读书,并不是指聊慰车中的长旅,来看稗史小说那样,或者要排解一日的疲劳,来诵诗人的诗那样,当作消闲的方法的读书。乃是想由书籍得到什么启发,拿书来读的时候的读书。现在是,正值新凉入天地,灯火倍可亲的时候了,来研究一回古人怎样地读书,也未必是徒尔的事罢。

无论谁,在那生涯中,总有一个将书籍拚命乱读的时期。这时期告终之后,才始静静地来回想。自己从这几百卷的书籍里,究竟得了什么东西呢?怕未必有不感到一种寂寞的失望的人罢。这往往不过是疲劳了眼,糜烂了精神,涸竭了钱袋。我们便也常常陷于武断,以为读书是全无益处的。

然而,再来仔细地一检点,就知道这大抵是因为没有研究读书的方法,所以发生的错误。在天下,原是有所谓非常的天才的。这样的人们,可以无须什么办法,便通晓书卷的奥义,因此在这样的人们,读书法也就没有用。例如,有一回,大谷光瑞伯看见门徒的书上加着朱线,便大加叱责,说是靠了朱线,仅能记住,是不行的。但这样的话,决不是我们凡人所当仿效。我们应该一味走那平凡的,安全的路。

这大概似乎方法有四种。第一的方法,是最通行的方法,就是添朱线。

那线的画法也有好几样。有单用红铅笔,在旁边画线的;也有更进而画出各样的线的。新渡户博士,是日本有数的读书家;读过的东西,也非常记得。试看先生的读过的书,就画着各种样子的线,颜色也分为红铅笔和蓝铅笔两种类:文章好的地方用红,思想觉得佩服的地方用蓝,做着记号。而且那线,倘是西洋书,便分为三种:最好的处所是下线(underline),其次是圈(很大,亘一页全体),再其次是页旁的直线。

英国的硕学,威廉哈弥耳敦(William Hamilton)这样说:——

“倘能妙悟用下线,便可以得到领会重要书籍的要领的方法。倘照着应加下线的内容的区别,例如理论和事实的区别,使所用的墨水之色不同,则不但后来参照时,易于发见,即读下之际,胸中也生出一种索引一般的东西来,补助理解,殊不可量度。”

这下线法,是一般读书人所常用的,如果在余白上,再来试加记注,则读书的功效,似乎更伟大。

这方法里面,又有详细地撮要,以便记忆的人;也有将内容的批判,写在上面的人。倘将批评写在余白上,当读书的时候,批评精神便常常醒着,所得似乎可以更多。这一点,是试将伟大的学者读过的书,种种比较着一研究,便大有所得的。

其次的方法,是一面读,一面摘录,做成拔萃簿。这是古来的学者所广用的方法,有了大著述之类的人,似乎大概是作过拔萃的。听说威尔逊大统领之流,从学生时代起,便已留心,做着拔萃。现代英国的大政治家,且是文豪的穆来卿,也这样地说过:——

“有一种读书法,是常置备忘录于座右,在阅读之际,将特出的,有味的,富于暗示的,没有间断地写上去。倘要将这便于应用,便分了项目,一一记载。这是造成读书时将思想集中于那文章上,对于文意能得正解的习惯的最好的方法”。

但于此有反对说,史家吉朋(E. Gibbon)说:——

“拔萃之法,决不宜于推赏。当读书之际,自行动笔,虽然确有不但将思想印在纸上,并且印在自己的胸中的效验,但一想到因此而我们所浪费的努力颇为不少,则相除之后,所得者究有多少呢?我不能不很怀疑。”

我也赞成吉朋的话。因为常写备忘录的努力,很有减少我们读书的兴味,读书变成一种苦工之虑的。不但这样,还会生出没有备忘录,便不能读书的习惯,将读书看作难事。而读书的速率,也大约要减去四分之一。无论从那一方面看,拔萃法总不象很好的办法。倒是不妨当作例外,有时试用的罢。

比拔萃法更有功效的读书法,是再读。就是将已经加了下线的书籍,来重读一回。英国的硕学约翰生(S. Johnson)博士曾论及这事道:——

“与其取拔萃之劳,倒是再读更便于记忆。”

我以为这是名言。因为拔萃势必至于照自己写,往往和原文的意义会有不同。再读则不但没有这流弊,且有初读时未曾看出的原文的真意,这才获得的利益。尤其是含蓄深奥的书籍,愈是反复地看,主旨也愈加见得分明。

还有一种读法,是我们普通的人,到底难以做到的高尚的方法。这就是做了《罗马盛衰史》的吉朋,以及韦勃思泰(D. Webster),斯忒拉孚特(Th. W. Strafford)这些人所实行过了的方法。吉朋自己说过:——

“我每逢得到新书,大抵先一瞥那构造和内容的大体,然后合上那书,先行自己内心的试验。我一定去散步,对于这新书所论的题目的全体或一章,自问自答,我怎么想,何所知,何所信呢?非十分做了自己省察之后,是不去翻开那一本书的。因为这样子,我才站在知道这著作给我什么新知识的地位上。也就是因为这样子,我才觉得和这著作的同感的满足,或者在全然相反的意见的时候,也有豫先自行警戒的便宜。”

这可见吉朋那样,将半生倾注在《罗马史》的史家,因为要不失批判的正鹄,所化费了的准备是并非寻常可比。然而,这是对于那问题已经积下了十分的造诣以后的事,我们的难于这样地用了周到的准备来读书,原是不消多说的。

要之,据我想来,颜色铅笔的下线或侧线法,是最为普遍底的读书法。而在那上面,写上批评,读后先将那感想在脑里一温习,几个月之后,再取那书,单将加上红蓝的线的处所,再来阅读,仿佛也觉得是省时间,见功效的方法。但因为这方法,必须这书为自己所有,所以在图书馆等处的读书之际,便不得不并用拔萃法了。我的一个熟人,曾说起在图书馆的书籍上加红线,那理由,是以为后来于读者有便利。我觉得这是全然不对的议论。因为由读着的书,所感得的部分,人人不同,所以在借来的书上,或图书馆的书上,加上红线去,是不德义的。

也有说是毫无红线,而读过之后,将书全部记得的人。例如新井白石、麦珂来(Th. B. Macaulay)卿等就是。但这些人们,似乎是富于暗记底知识,而缺少批评底,冥想底能力的。我以为并非万能的我们,也还不如仍是竭力捉住要点,而忘掉了枝叶之点的好。

还有,随便读书,是否完全不好的呢?对于这一事,在向来的人们之间,似乎也有种种意见的不同。有人以为乱读不过使思想散漫,毫无好处,所以应该全然禁止的;然而有一个硕学,却又以为在图书馆这些地方,随便涉猎书籍,散读各种,可以开拓思想的眼界。

穆来卿对于这事,说过下面那样的话:——

“我倒是妥协论者。在初学者,乱读之癖虽然颇有害,但既经修得一定的专门的人,则关于那问题的乱读,未必定是应加非议的事。因为他的思想,是有了系统的,所以即使漫读着怎样的书,那断片底知识,便自然编入他的思想底系统里,归属于有秩序的系体中。因为这样的人,是随地摄取着可以增加他的知识的材料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