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爱罗先珂华希理君 〔附〕(1 / 1)

——代序

前四天,在我那官宪的极严峻的检束之下,被撂进凤山丸(译者注:这是船名)的一室里,从敦贺追放出日本去的爱罗先珂华希理君,大约今明日,就要送到海参卫的埠头的罢。是的,他并非作为一个旅客而到了海参卫的埠头,倒不如说,当作一个没有人格的物件而送到的更适当。何以故呢,因为由日本的官宪所经手的他的追放,对于他的人格,是**和蔑视都到了极度的了。

这样的受了**的爱罗先珂君,睽别了七年,再踏着眷恋的故乡的土地,那薰香的五月的风,梳沐着他亚麻色的头发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慨呵。

日本海,四百九十海里的海路,在他一生中,恐怕是未尝经验过的酸辛的行旅罢。听着喷激船侧的波涛声,回忆他过去三十一年多难的生涯,不知道暗地里揩了多少回的眼泪。或者想而又想,也许便俯伏在小**,有时候,也许聊以自遣,微吟着心爱的故国的民谣。一想到这些事,我的心便不能不猛烈的痛楚;我的眼也不能不自然的湿润了。而与这同时,对于**他到这模样的人们,我不能不发从心底里出来的愤怒了。

委实,他的追放是,无论有谁想要怎样的强辩,然而被说为彻头彻尾全用着暴力,恐怕也无话可说的罢。

下了退去命令的那一夜,为要催爱罗先珂君到淀桥署,先来到中村屋(译者注:面包店的名字,著者就寓在这里)的四个高等系,容纳了中村屋主人相马氏的“又是盲人,又是夜里,请等到明天的早上罢”的恳请,单是守在屋外边,并没有行怎样的强制。然而一过十一点,攘攘的成堆跑来的三四十个正服和私服(译者注:指穿制服和便衣的巡警),却一齐叱咤着“内务大臣阁下的命令,没有不就在这一天接受的道理的。一个盲人,倒倔强!”一面破坏大门,破坏格扇,带靴拥上爱罗先珂君住着的楼上的一间房里去。于是围住了因为过于恐怖而哭喊的他,践踏,踢,殴打之后,不但乱暴到捉着手脚,拖下了楼梯,这回又将他推倒在木料上,打倒在地面上,毫不听他不住的说“放手罢放手罢”这反复的悲鸣,听说还在新宿街道上铺着的砾石上,沙沙的一径拖到警察署。一想起狗屠的捕狗,还用车子载着走的事来,便不能不说爱罗先珂君是受了不如野狗的酷薄的处置了。

然而加于他的身上的酷薄还不止此。被检束之后的他,除了相马氏以及别的两人之外,无论什么人都绝对的不准见。便是他到日本以来的好友秋田雨雀君,便是那温顺的秋田君也不准。而且,我的一个朋友送东西去,却以“不至于饿死的东西是喂着的,不要多事罢”这一种极其横暴的话,推回来了。即以这一句话,也便知道爱罗先珂君是受着怎样的酷薄的处置了罢。其实,他因为太激昂太悲叹了,似乎并没有吃东西。平常尚且难吃的警署的饭,在这样景况中,不能下他的喉咙,也正是当然的事了。

到决定了极对检束之后,相马氏请托说:“因为须收拾行李,暂时也好,可以给回去一趟么?”而他们却叱咤道:“若是行李,便在衙门里也能收拾,”将敞车拉到中村屋,运了所有的行李到警署去。这些东西,听说爱罗先珂君便蹲在不干净的昏暗的收押房的一角里,说着“这拿回俄国去”,或者是“这替我送给日本的谁”,或者是“这不要了,替我抛掉罢”,一样一样的摸索着挑送开来,极无聊赖似的独自怆然的作那最后的收拾。那时候,他想起和自己的各个东西联络着的种种的记忆,尤其是想起从此不得不永远分离的日本的亲密的朋友们的记忆,从那紧闭的眼睑的深奥里,许是屡次的浮出伤心的眼泪罢。一想到这,我至今还即刻成了难堪的心情。

然而深于疑心的日本的官宪却毫不睬这酸楚的情形,倒似乎从旁还看他是否当真看不见或是看得见。而且,听说,疑到绝顶的他们,竟残酷到还想要硬挖开他的眼睛来。但到得明白了也仍然是真的盲人的时候,他们对于自己的下劣已极的猜疑心,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想呢?如果到这样而还不愧死,他们便总归不是人了。

不,猜疑还不独关于那盲目。什么他是日本的社会主义者无统治主义者和俄国的那些的连络者,什么从俄国的波尔雪维克拿了许多钱,做着宣传的事这些事,是根本的被着猜疑的。诚然,他自称是无统治主义者。然而他那无统治主义的思想,却并非从俄国,以至从印度,带到日本来的。这却是他再到日本之后,从日本的青年受了那洗礼的。就此一节,日本的官宪对于他用了怎样的颠倒的看法,那倒是值得悯杀的人。听说就在检束的时候,爱罗先珂君所有的钱非常少,便是官宪也觉得大出意料之外了。即此一端,也就知道他们是用了怎样的谬误的看法了罢。

但是我在现在,却并不想为爱罗先珂君来铺叙些辩解似的言辞。何以故呢,因为在现在,无论什么于他都是无补的了。我单要说一句话:那就是,加于他的追放,是和日本社会主义同盟的解散,都是前替保局长川村君做出来作为临行的赏钱的。那结果,川村君是,也许博得权力万能主义者的一顾,于腾达不无若干的裨益罢。

然而,因此而很深的刻在天下青年的心上的恶印象,川村君究竟预备怎么办呢?刻到这样深的憎恶之心,对于权力主义的憎恶之心,恐怕非驱了天下的青年,为随后要来的社会的大变事,钻通一条更深奥的坑道,是不会完的罢。到那时,川村君果将以怎样的心情,谢罪于所谓亲爱的国家之前呢?

我和爱罗先珂君先后只见过两回面。一回是在四月十八日的夜间,开在神田青年会馆里的晓民会的讲演会上;还有一回是在五月九日,日本社会主义同盟第二回大会遭了解散这一夜的警察署的监房中。然而这两回,他都给了我终生不能忘却的很深很深的印象了。

波纹的一直垂到肩头的亚麻色的头发,妇女子似的脸,紧闭的两边的眼睛,淡色的短衣和缀着大的铜片的宽阔的皮带,还有始终将头微微偏右的那态度,以及从这全体上自然流露出来的诚然象是艺术家的丰韵,都在我的心上,渗进了不可言喻的温暖的一种东西去了。尤其是,火一般热的握手,抒情诗的发响的幽静的那声音,便分明的说明了他是一个怎样的激烈的热情的所有者和美的梦幻的怀抱者。

现在这样的挥着万年笔之间,他的模样明明白白的浮在我的眼前了。尤其是他在晓民会的讲演会上的演说,便在此刻一想起,也还使我禁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

那时的演题是《灾祸的杯》。“可怜的人类,可悯的社会,是从远的希腊、罗马的古时候起,一直到今日,为要从压制者的手里,解放出自己来,好几回喝干过很苦的很苦的灾祸的杯了。希腊、罗马的奴隶是要从他的可怕的主人,法国的百姓是要从那可恶的贵族,还有,俄国的劳动者和农奴是要从那无限量的压制者,救出自己来,好几回拚了性命,喝干过很苦的一杯了。世界是,在现今,都又想要重新来喝干这灾祸的杯。然而,为可怜的人类,为可悯的社会,但愿这回的杯,是须得喝干的最后之杯罢。”他说过了这样的意思之后,更翻然一转,论到思想古老的人们对于社会运动和劳动运动的看法,是怎样的颠倒了原因和结果。

“人说,没有了老鼠,那人家便会有火灾。然而其实是因为有火灾,老鼠所以离开那人家的。人又说,马蚁离开了河堤便要有洪水。然而事实是因为有洪水,马蚁所以离开了河堤的。头脑陈旧的人们以为因为社会主义者劳动者在那里闹,所以时世坏,然而其实是也就因为时世坏了,所以社会主义者劳动主义者在那里闹的。”

前后将近四十分,这样意思的话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的时候,三千的听众几乎没有一个不感动的了。

那时候的他的演说,实在是一曲音乐,一篇诗。带着欧洲人一般腔调的日本话和欧洲人一般的句法,得了从他心坎中涌出的热情和响得很美的调子的帮助,将听众完全吸引过去了。实际,听众是好几次好几次,送给他真心的喝采和拍手。其中还有人这样说:“今夜单听了爱罗先珂的演说,已经尽够了。以后便是什么都没有也可以了。”

然而,我们是,他那诗一般的演说,恐怕今生再不能听到了罢。这就因为他的再来日本的事,在目下是全然不能豫期的了。不特这,便是他平安的回到故乡的事,也仿佛全然无望似的。

何以故呢,说是他在海参卫登陆之后,某国的官宪就送了□□,要在沿海洲的一角□掉他。而其理由,则为俄国人中,再没有人比他更深知某国社会运动的真相。所以倘使他回到俄国,讲了一切,便说不定要结了怎样的联络,有怎样的宣传的手要进到某国来了。某国的官宪于此一端,比什么都恐怖。

我于现在的风闻,并不一定要是认他,而也并不一定来否认。只是,一想到他在沿海洲的一角,落在□□的手里,而被□掉的事的时候,一想到妇女子似的柔和的他的身体,成了一个冰冷的死尸,土芥一般的抛弃在无涯的西伯利亚旷野之中的事的时候,新的悲哀和愤怒和憎恶,便又骎骎的来咬着我的心了。

爱罗先珂君是无统治主义者;是世界主义者;是诗人;是音乐家:而同时又是童话的作者。然而他所住的世界,却全然不是现实的世界;是美的未来的国,是乌托邦,自由乡,是近于童话的诗的世界。他的无统治主义和世界主义,也无非就是从这美的诗的世界所产出的东西罢了。

渴望着乌托邦自由乡的盲目的诗人,此刻正在日本海彼岸的什么地方彷徨呢?用了他柔软的手,摩着印在身上的日本官宪的靴痕,肿成紫色的靴痕,而且,熬着深入骨中的那痛楚,向着那里,那破靴的趾尖想要前去呢?

然而,看见这样伤心的模样,也许只有这旬日之中罢了。而且,这旬日过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许已经不是这世上的人了,因为是什么时候□□要暗袭他,也说不定的。一这样想,我的眼便又自然的湿润,我的心不得不弥满了烈火一般的愤怒了。

我惟有向运命祈祷,愿怎样的给他生命的安全,此外再没有别的路。

(一 九二一,六,一五。)

这回爱罗先珂君的第二创作集《最后的叹息》要付印,足助氏和许多人,都劝我做序文。然而我现在很失了健康,到底没有做序的力,没有法,便将我曾经为《读卖新闻》文艺栏所作的一篇文章来替代了。现在,爱罗先珂君是躯壳总算平安的到了上海,在那里寂寞的过活。单是关于生命的危险,在目前大抵似乎可以没有的了。所以也许有读了这篇文章,觉得奇怪的人。然而这里所写的是在追放当时的我的实际的心境,所以请用了这样的意思看去罢。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一日,在那须温泉,江口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