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曲
其一
我睡着,我睡了做着各样的梦,做着关于人类的运命的梦,和关于这世间的将来的梦……。那梦很凄凉,是这世间似的黑暗而且沉重的梦,然而我又不能不做这些梦,因为我是睡着的……。
有谁敲了我的屋子的窗了。“谁呀,敲着窗门的是?”我暂时醒过来,讯问说。
“是我呵,春的风呵。”仍然敲着窗门,一面回答说。
“北京的风么?讨厌的东西呀。”
“我是春风呢。”
“什么事呢?”
“新的春来了。”
“春便是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睡着的,我是正在做着这世间的梦的,春便是来……。”
“春来了呵,真的春,比起你做着的梦来,春的现实美得多哩。”
“胡说……。”
“在这世上,新的花就要开了。”
“怎样的花?”
“红的花呵,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呵,赶快起来,来迎新春罢,美的鸟儿也就要叫了。”
“怎样的鸟?”
“红的鸟呵,通红通红的天鹅……。”
“天鹅在临死之前,唱那凄凉的歌罢?”
“不的,那里那里,是天鹅在未生以前,唱那红的歌呵,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歌。”
“呸,要说谎,还该说得巧妙些,什么通红的歌……。”
“不相信么?”
“谁会相信呢。不要再敲窗门了罢,我是睡着的,我是做着梦的。”
“这有什么要紧呢,还要打门哩!”他说着,就激烈的叩起门来了。
“唉唉,北京的风,怎样的善于捣乱呵。”我一面说,一面也便清醒了。
其二
有谁正在拚命的敲门。我想:大约是哥儿回来了罢。所谓哥儿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我的学生,和我住在一处的。我开了门,我的猜想也不错,那打门的也果然是这哥儿。哥儿进了房,暂时没有话,只听到那急促的呼吸。
“哥儿怎么了?”
“我们学生又闹起来了,”他无力的说,“而且又行了示威运动了。”
“又有了什么冲突了么?”
“对咧,给警察和兵队殴打了。”他低声回答说。
“很痛了罢。”
“那里,痛什么之类的事,有什么要紧呢。虽然并没有痛……。”
“只要没有痛,那就很好了。”我说。
暂时没有话。
“打学生的也不只是警察和兵队,一到大街,也有从店铺里跳出来来打我们的。而且普通的人们也嘲骂我们,那些民众呵。”
“这真是劳驾劳驾了。”我笑着说。
“大哥,大哥。”哥儿看见我笑,便用两手掩了脸。我自己也觉得对于哥儿太残酷了,似乎很抱歉。
“哥儿,不要哭了罢,我不过是讲笑话。”我于是谢罪似的说。
“笑话是尽够了,”哥儿脸向着我说。“各处都正在说笑话,我不愿意从你这里再听笑话了。你倘以为我可怜,就该说些正经话给我听的。”他说着,脸上又显出要哭的模样来。
“所谓正经话,是怎样的说话呢。文学的事,还是世界语的事呢?”
“并不是这些事呵。”
“那么?……”
哥儿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脸。
“为什么显了这样的相貌,看着我的呢?”我问。
“讲给我红花的事罢。”哥儿便断然的说。因为红花这一句话,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由的吃了惊,张大了嘴和眼睛对他看。
“红的花的话?”
“是的,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话……。”
“并且和那红的鸟的话,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天鹅的话?”
“还有这样的话么?”这回是哥儿吃了惊了。
“还有红的歌哩,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歌……唱一出试试罢。”我看见哥儿的惊疑的脸,又禁不住失了笑。
“又是笑话么?”这一回,他也当真要哭了。
“阿阿,哭是不行的。从此不再说笑话了……。”
“你这里,一定有着红的花,”哥儿又看着我的脸说,“大家全都这样说着呢。”
“即使有着这样的花,这也已经是不开的枯掉的了。”
“这样看来,没有太阳的光和热,花便开不成的话,也竟是真话哪。”他自言自语的说,又向我说道:“但是,大哥,在这国度里,红的花开花的时候,也要来的,不多久。”
“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太阳就要上来了……。”
我笑了。暂时是沉默,忽而哥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了,用力的握了我的手。
“大哥,送给我你那红的花罢,便是枯的也可以。”
“喂,哥儿,你在那里说什么?”
“你该懂得的罢。”
“不懂呀。”
“也仍然不肯给我红的花罢了。虽然怎样的爱我……。”
哥儿苦笑着,放开了我的手。他走向窗面前,将湿着眼泪的脸,靠了玻璃,去看黑暗的夜主宰着黑暗的世界。什么地方鸡啼了。“那是第三回的鸡啼呵,”哥儿说。什么地方又是一回的鸡啼。
“大哥,那是第三回的鸡啼呵。”他又说,于是更加竭力的向着东边看。哥儿是热心的等着太阳的上来;我一见他那种热心的等着太阳,便也忍不下去了。
“哥儿呵,我来讲红的花的事给你听,就是不要再等太阳了罢。”
“为什么呢?”
“因为太阳是不上来的。”
“永远?”
“也许是永远。”
“可是已经第三回的鸡啼了。”
“那也许是第三千零三回的鸡啼哩。你以为只要鸡一啼,太阳就上来么?”
“虽然是这样想……大哥,要怎么办,太阳才会上来呢?”那熬着眼泪的哥儿,竟孩子似的呜呜的哭起来了。我用尽了在东洋各国学来的所有恳切的话,去安慰这哭着的哥儿,然而都无效。只望他哭得稍平静,我便叫哥儿赶紧躺下了,将头搁在自己的膝上,讲起红花的话来。
“讲红的花罢。”哥儿一听到,便渐渐的平稳下去了。单是从他眼睛里,还滔滔的流出热泪来,那身体,也正如**许久以后似的,不住的发着抖。
第二部曲
其一
“红的花的故事,是一个国度里的故事。这国度,是从一直先前以来,为寒王和暗后所主宰的。那王有两个王子叫横暴和乱暴。叫作窃盗的人是这国里的总理;叫作精穷的一个术士是王的最忠的忠臣。受着这一流人物的统治的国民,那困难,象你似的哥儿怎么能领会呢。而且那国度的状态,象我似的不会说话的嘴,怎么能叙述呢。那凄惨的模样,实在是言语说不尽,笔墨也写不出的。那国度里的人民,从起来的时候起,到躺下的时候止,(这国里除了科学家以外,普通的人们都没有昼夜的分别,白昼称为起来的时候,黑夜称为躺下的时候。)总是迷路,碰着物和人,颠仆在泥涂里,坠落在深沟里。因为寒王,这国里的人们的全身总是发着抖,因为暗后,连灵魂都缩小了。在这国里的人们的起来的时候和躺下的时候,模暴和乱暴这两王子都带了和自己一类的人物,唱着国歌道:
‘喂,打打,推,
喂,摏呀,杀杀!’
一面疯狗似的在国度里跑,打男人,拉女人,惊孩子,威吓这全国度。唉唉,那种状态,在哥儿的国度里,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
“那叫作窃盗的总理,又将那些‘拿钱来’‘送孩子来,那边去,这边来’之类的命令,无论在这国里的人们的起来的时候,或者是躺下的时候,都不断的发表,而且差那叫作精穷的忠心的术士去施行这些命令去,这国里的人们是连夜梦里也发着抖的。点灯笼和洋灯不消说,即使点油松,对于暗后也是不赦的罪;倘想要自己住着的街和房子更便利,更温暖,虽然不过单是想,对于寒王也犯了不赦的罪的。犯了这样的罪的人们,那自然该受可怕的刑罚。”
哥儿完全不哭了,抬了湿着眼泪的可爱的脸,用了他吃惊的眼睛,只看着我的脸。
“大哥,这故事不太可怕么?”
“那里那里,可怕的故事多得很哩。不消说,虽然不是童话,却是真事情的话。……”
“后来那国度怎么了呢?”
春风又来敲着窗门。第三千多少回的鸡啼,也来报黎明已到了……。
其二
“那国度是全然困顿了。那国里的人们只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象你一样的希望太阳的上来。只因为这希望,大家所以一代一代的活着。
“寒王和暗后也拚命的劝谕,教大家静静的等候太阳上来,而且还说,太阳一升到这国度里,他们便即让位给太阳,自己却来和国民过平等的生活。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统治一国,是很不容易,非常为难的;所以专等着太阳的上来是这国度里的人们的义务,而这国度里的人们也都驯良的等候着太阳。但是无论怎么等,太阳在别的国里虽然也上来,也下去,只在寒王和暗后的国度里却不见有上来的模样。于是这国里的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寒王和暗后之间,却又生了第三个王子,叫作失望。
“这时候,这国里来了一个称为希望的外人,那是伟大的学者,懂得许多事情的人。然在这国度里,却以为惟有外人最讨厌;而且这名叫希望的学者,便在别的外人之间,也很被憎恶的。因是他从起来的时候起,到躺下的时候止,只研究着不利于暗王国的事,而且还计画着各国的灾祸。据人们说,希望外人又曾宣言,说是寒王和暗后统治着国度的时候,太阳是不会上来的。那就是太阳不上来的时候,这国里的人们便不会得到幸福的理由了。
“但这国里的人们,虽然从一直先前以来,即使各人都不幸,却总相信自己的国度是世界上最为幸福的国度,从来没有怀过疑。听了希望学者的话,诚实的人们都不信,然而性急的勇敢的青年们却因此很担心,没法放下了,并且这才觉到自己的国度并非幸福的国度。听到了这些事,横暴和乱暴两王子带了和自己相象的人物,用了比先前更响的声音,唱着
‘喂,打打,推,
喂,摏呀,杀杀!’
的国歌,比先前更利害的在全国度里绕。窃盗总理和精穷术士也比先前更尽忠于寒王和暗后了。还有新降诞的叫作失望的王子,并不多久,也就长大起来了。但是虽然这样,那性急的元气的青年们,却还是发各种的议论,终于跑到希望学者那里去商量。
“‘要怎么办,暗王国才会幸福呢?’那青年们对了希望学者首先问。
“‘使全国开了红的花,就会幸福罢。’他简单的答。
“红的花的种子在这国度里是多到有余,性急的年青的人们便将那种子撒在学校和寺院的院子里,运动场里,市上的公园里,各处的田地里。”
哥儿兴奋了,抬了头看着我的脸。
“那红的花开了没有呢?”
“不,一朵也没有开。”
哥儿叹一口气,那眼珠又湿润了。
第三千多少回的鸡啼已经报了天明;春风微微的敲着窗户,说:
“可是这回却要开哩,红的花……,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
然而哥儿将脸埋在我的膝上,没有听到了。
其三
“性急的元气的年青的人们,又跑到希望学者那里去,说:
“‘红的花的种子虽然各处都撒到了,但是红的花却一朵也没有开。’
“‘那是光和热不够的缘故。’希望学者静静的回答说。
“听了这话,年青的人们都愕然了。
“‘那么,仍然是除了等候太阳上来之外没有法,这是寒王和暗后的国度,光和热当然不足的。’他们都失望了。希望学者却失了笑。他知道这国度的人们是以为各国各有一个太阳,即使别国的太阳早已上升,而本国的太阳没有上,是丝毫没有法子想的。希望外人这时候想到了这一节,于是就失笑了。
“‘虽然对诸位很抱歉,但是在这世上,为这世间的太阳是只有一个的,就是这太阳,什么时候都无休无息,给这世上温暖和光明。然而因为寒王和暗后统治着这国度,横暴和乱暴这两王子又在各处走,所以这太阳的暖和光都达不到这国度里。倘没有了寒王和暗后,这国度的上面,是一定可以看见温暖光明的太阳的。使这国度里开了红的花,那妨碍看见太阳的东西也就自然而然的没有了。’
“听了这些话,年青的人们便是忧郁,失掉了元气了。
“‘然而,能使开花的热和光不是不够么?’他们又说。
希望学者又笑了。
“能使开花的热和光,无论在那一国,是多到有余的。”他说,而且笑。
“性急的年青的人们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希望学者的脸。他们里面,也有一个象你似的哥儿叫作有望,是最勇敢最高尚的青年。暂时看着希望学者的脸之后,那有望哥儿也笑了。他于是用了锋利的刀割开了自己的胸膛,在自己的心脏中,种下那红的花的种子去。从这哥儿的胸膛里,这才开了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花……
“不多久,全国到处都开了红的花。一看见红的花,寒王和暗后便带了横暴、乱暴和失望这三个王子遁向东方,窃盗总理和忠心的精穷术士都忽而逃向西方了。在这国度上,从创世以来,那温暖光明的太阳这才给与光亮。从这时候起,这国度里的人们,这才学起生活于幸福的事来。
“然而,哥儿,那首先割开胸膛,使从这里面首先开花的有望哥儿们,却并没有看见光辉美丽温暖的太阳在这国度上。他们并没有在太阳之下,尝一点幸福的生活。
“有望哥儿们的生命,是成了红的花的生命了。哥儿呵,为了红的花,而交出了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心的热血的有望哥儿们,是忘记不得的。……”
然而我那可爱的,将眼泪沾湿了我的膝髁的哥儿,却已经睡着了。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泪湿的疲劳的美丽的脸,屹然的坐着,什么地方又起了第三千多少回的鸡啼;春风又静静的敲着窗户。
哥儿入梦了。我也一样……
第三部曲
其一
在将头藏在很高的青云里的山的山脚下,嚷嚷的聚集着许多工人们;他们都想走上那连着青云的一条很狭的山路去。但在狭路的两面,从山脚下一直到云端,都排列着几千百个收税官吏一般的人物。他们因为要使不纳税的不能走上这条道路去,正和冲过去的工人们战争。正当这时候,工人们里忽然跳出一个青年来,一面将金钱递给站在左右的官吏,一面径自上去了。工人们也暂时停止了和官吏的争斗,羡慕似的看那青年向上走,直到看不见了影子,才又格外的喧嚷起来。我走向闹着的工人们那边去。
“你们为什么闹的呢?”我问一个工人说。
“我们么,”他先抛给我一个怀疑的眼光,“我们到这里来,是想要一同上山去的,然而那班畜生,”他指着两旁的官吏,“说是拿钱来。吃饭尚且没有钱,上山还会有钱么。”
“上山又做什么呢?”我问。
“说是山上有着红的花哩,能使工人们得到幸福的红的花。”
“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花么?”
“对咧,大家就是想要拿这个去,那些畜生们却是除了有钱的之外,谁也不放过去。”
“究竟前面的是什么山呢?”我问。
“你不知道?”工人又诧异的看我了,说,“那就是有名的学问山,是智识阶级的窠呵。在上面的能使工人幸福的红的花,就是智识阶级这些小子们在那里做出来的。但是智识阶级这羔子能够相信么?我们也想自己上去看,然而那畜生……。刚才上去的小子虽然也是我们的一伙……。虽说替工人们去取了红的花,拿到这里来……。手头有钱的小子,能够相信的么?有钱的都是强盗,都是吸我们的血的狗呵!”工人们各处叫喊,而且声音又逐渐的响起来了。
“打罢,动手!”工人们叫喊着,又开始了前进,在这时候,那青色的云端里恰现出先前上去的青年来。
“呀,回来了,回来了。”工人看见他,都大声说。
“喂,快下来,快下来罢,我们并不是到山上来旅行的。”工人喊着说。受着站在两旁的官吏的逐一的招呼,那少年走下来了。待他近来,我才知道他便是我的哥儿。他的眼睛发出光闪,那脸热得通红。哥儿一面往下走,一面对着工人热烈的说话。工人都张着嘴,茫然的听着。我虽然也分明的听到他的言语,却毫不懂那些言语的意义。我看着站在前面的一个工人的脸说:
“那说的是什么话呢?不懂呵。”
“不懂。似乎并不是我们所用的话。”
“那里的话呢?不懂呵,不知道可是美国话。”
“不。”一个工人说,“那是智识阶级所用的话呵,据说就是学问话。”
“喂喂,简单点!”各处发出工人的忍耐不住的声音来了。
“红的花怎么了?”
“拿出红的花来……。”
“谈天不关紧要,先拿出红的花来罢!”工人们都叫喊。
“红的花在这里!”在喧嚣里提高了喉咙说,哥儿将红的花擎起在工人们的头上了。忽而大家都寂静;而红的花照入各人的眼中。在忽而平静了的沉默中,我分明的听到工人们的充满了希望的胸膛的鼓动。但是过了一分时,工人们又象暴风雨中的大海一般的喧扰起来了。
“那是白的花,是染红的白的花……。那是白纸做的花……。那是用红颜色染过的纸的花。那是用原稿纸做的花,用红水染过的。
“骗子!说谎的……。打这畜生,动手!”大家叫喊着,捏起拳头,都准备攻击哥儿了。
“且住,且住,那是我的哥儿呵。”我一面叫喊,因为想帮哥儿,便跳进工人们的队伙里……。
其二
幻景消失了。我的额上流着冷汗。一瞥那躺在我的膝上的哥儿的脸,只见他为恐怖所袭击,发着可怕的**。我便不由的往后缩,我为要不看见他的脸,闭了自己的眼睛。我用手遮了他的额,许多回,无意识的反复的说道:“那不过是梦罢了,幻罢了。”
“我并不说谎;我并不想要欺骗工人。但是那红的花,那用红水染出来的,用原稿纸做成的那花,怎么会在我的手里的呢?”似乎被谁诘问着似的,哥儿用了笑话,替自己辩护说。我用手抚着他的脸,许多回,反复的说道:“那不过是梦罢了,幻罢了”,那脸相终于沉静;哥儿已经熟睡了。有谁开了门,走进我的房里来,我直觉的知道:那是新的梦又复进来了。
“已经尽够了。不要进来!”我想说,然而竟不行。哥儿又在那里做梦了。我也一样。……
其三
在起了大波涛,可怕的呻吟着的无限的人们的大海中间,出现了一座铁和石造成的金字塔一般的高塔。那铁制的门户,都密不通风,关闭得紧紧的。从许多窗子里,却看见机关枪和大炮。塔上面和塔下面,以及门前面,都站着许多的军人。那军人,全是造塔的石头一般冷,造门的铁一般硬,毫不动弹,只是静静的看着起了大波涛,可怕的呻吟着的无限的人们的大海。
“开门罢!”无限的人们的海发出咆哮来。铁匠的锤,樵夫的斧,矿工的锄,这些作工的器具,都做了工人的武器,当军人前面,抡在空气中。
“开门,开门罢!”无限的人海的呻吟逐渐响起来了。然而塔是象石和铁所做的山一般冷,军人是象铁和石所做的塔一般不动摇,静看着这情状。
“开门,开门罢……。”
“那塔,是什么塔呢。”我向了一个抡着斧头的工人问。
“那是议院呵……。”
“议院?”
“是的,”工人说着,又抡起斧头,叫道“开门开门”了,但忽又向着正在惊疑的我,愤愤的说道:“据说那里面就有红的花哩。”
“红的花?”
“红的花呵,据说能使穷人得到幸福的红的花,就在这里面。”
“也有红的鸟么?”我无意识的问。这回是工人吃了惊,显了什么也不懂的脸相了。
“什么红的鸟?”
“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天鹅呵。”
“这样的东西,或者也有罢。我们已派了代表,教他无论如何,总要从有钱的小子们的手里,取了那能使穷人得到幸福的红的花来。但是红的鸟,却并没有说起呢。也许又受了富翁的骗了。畜生!我们的代表本该早已回来的了,现在是怎么的呢?只是等候着,等候着。……在那里面的东西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全是畜生。因为都是不能够相信的坏种。……”
“喂,开门罢,开门!”他们抡着工具,叫喊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亮了。跟着这叫喊似的,静静的开了最上层的门;于是第二层,第三层,瞬息之间,一切门都开了。在那里面,能看见从底到顶的雪白的大理石的阶级,充满着大约是温室里养出来的美丽的奇花。那两边,是排列着远方各国的有名的绘画和很古的雕刻;而在中间,则站着不动如雕刻,美丽如图画的军人。
无限的人海忽而冰冻了。石级上面,静静的现出一个年青的人来。
“那是我们的代表呵,体面罢。”拿斧的工人对我说。仔细的看了工人的代表,我的心却又鼓动起来了。
“喂喂,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拉了工人的袖子说。
“胡说,畜生!”工人却仿佛骂我似的发恼了。
代表渐渐下来,工人的叫喊万岁的声音也渐渐的盛大,而在后面,铁的门也从上到下,一层一层的挨次关闭了。待到代表走完了石级,也就关上了最后的门,只见那高塔如石和铁做成的山一般,冰冷的先前一样的站着。
“红的花怎么了?拿出红的花来!”无限的人海如此呻吟。这时候,我已经知道那工人的代表确凿是我的哥儿了。哥儿很庄严的举了手,在那手里,便捏着鲜血染过了似的通红的花。无限的人海又冰冻了,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那是白的花。那是染了工人们的血的白的花;染了穷人们的血的白的花。奸细!凶手!”无限的人海又复呻吟,起了斧和锄和镰刀的波涛,奔向哥儿这面去。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一面叫,便跳进了工人们的队伙里。
“教出奸细来,还要逞能么?畜生!”一个拿斧工人吆喝着,就举斧来劈我的头。我惊叫一声,向后一仰面,那斧便顺势落在胸膛上,立刻劈成两半了。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
其四
幻景消失了。我颤抖着。我聚起所有的元气来,去一看靠在我的膝上的哥儿的脸。那脸苍白到象一个死人,筋肉丝毫不动,也完全象是死尸的模样。
“死了!死了!”我叫喊着,又一摸他的额,冰冷如同石头。我又要去按哥儿的胸膛,这时才知道,他的胸膛已经分成两半了。
“死在斧上的罢。”我想。我又去一窥探,只见心脏还在那里面微微的动弹。
“死在斧上的呵!”我又想。而且这时才记得,我的胸膛也是受了斧劈的了。我一看自己的胸膛,我的胸膛也分了两半,又去一窥探,只见心脏还在那里面微微的动弹。在心脏中,隐约的看见红的花,已经就要枯起来了。“拿掉罢。”我勉励自己似的说,从心脏中取出红的花来。“将这送给故去的哥儿,作为最后的纪念罢。”我说着,便将花种在哥儿的心脏里。这时候,哥儿的心脏却又复活过来,发生了鼓动;那死人似的哥儿的苍白色的脸上,也流通了新的神秘的生命;他的嘴唇,也凄凉的微笑了。
“我并不是奸细。我是寻觅着真的花的,但那染了工人们的血的白的花怎么会在我的手里的呢?”他握着我的手,低声的说。
“可爱的哥儿呵。那是我知道的,然而那些不过全是梦罢了,可怕的幻景罢了。”
“是罢。”哥儿说着,将眼光转到那边去了。我也一样……。
然而那边的墙壁已经看不见了。
其五
在我的面前,有无限的大都会中的一片空地方,左边看见学问山似的高山,右边看见仿佛议院塔一般的高塔。其间有许多人,动弹着,然而不出声。空地的中央立着奏乐的高台,四面都围满了兵队,人们里面,仿佛觉得最多的是农夫。
“那是什么?”我指着兵队围住的高台,问一个年青的农夫说。
“那是断头台呀,砍人头,绞人颈子的。”他低声的答,很坦然。
“今天也有人要受死刑么?”
“对咧。”
我的心骤然间生痛了。
“今天是砍谁的头呢?”
“这我们怎么知道呢?虽然天天在这里砍人,绞人,但是砍的是什么人的头,绞的是为了什么事,我们统统不知道。总该是有什么缘故的罢,总该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情罢。……”他仿佛有所忌惮似的向四面看,而且放低了声音。
“听说做了好事情的人的头也砍。然而我们是无智识的,所以什么也不懂的。”他于是接近了我的耳朵,用了更低的声音说:
“我们是小百姓呀,似乎不能排在人里面的。”
我吃了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脸。
“我们是人的影子呵。”他极低声的说。
我的心寒冷了。我于是知道他实在是人的影子。我想从他这里逃开,便走向守着断头台的军人那边去。我还怕军人也是人的影子,就去一触其中一个的手,觉得确是人,我不由的非常高兴了。那被我触着了的军人,当即转过眼来对我看。
“究竟在这里,今天处谁死刑呢?”我问。
“这些事”,他微微一笑说:“我们是不知道的。虽然每天在这里砍人,绞人,但是砍的是什么人,绞的是为了什么事,我们统不知道的,总该有什么缘故的罢,总该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情罢……。”他说着,也如先前的农夫一样,惴惴的向四面看,于是放低了声音,挨近了我,说道:
“听说做了好事情的人的头也砍。然而我们是无智识的,所以什么也不懂的。”他又象那农夫一样,接近了我的耳朵,而且用了比先前更小的声音:
“我们是军人呀,似乎不能排在人里面的。”他说。
我更加吃了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脸。
“我们是机器呵。”他在我的耳朵边,极低声的说。
我发了抖,我的心寒冷了。
有谁在我的后面笑;回头看时,是成了一小群,都是戴着红的假面和黑的假面的,正在站着笑我哩。我便走向他们那边去。
“究竟今天是砍谁的头呢?”我向了戴着红假面的一个人问。
“这我们是不知道的。虽然天天在这里砍人,绞人……”红假面也学着农夫的口吻说。红假面和黑假面都笑起来了,然而我却没有笑。
“你们是谁呢?”
“我们是假面。”
“你们为什么戴着红的和黑的假面的呢?”
“因为我们的脸还没有长成。”
“如果脸长成了?”
“便抛了假面了。”
“要什么时候,你们的真的脸才会长成呢?”
“红的花开了的时候……。”
“今天是砍谁的头呢?”
“你为什么要问这等事?”
“因为我的心生痛呵。”
戴着红的和黑的假面的人们,都诧异似的看我了。
“这似乎不是影子……。也不是机器……。说是有心的……。而且说是这心还会痛……。”他们用了很低的声音,大家切切的说。于是经我最先问过的红假面,便走近我的身边来了。
“今天是,要砍那种了红的花的人的头。”
“红的花?”
“红的花!今天就要砍那试种了使人们幸福的红的花的人的头呵。”
“那红的花是种在什么地方呢?那人是……。公园里,还是田地里呢?”
“种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似乎不是在公园,也不是田地里。我们也曾将红的花的种子下在这些地方的,但是都无效,那花一朵也没有开。将花种在什么地方这一节,我们也正想探问他,所以特地来到这里的。”
“来了!来了!”影子和机器都嚷起来了。影子们和机器们左右一分,让出一条大路,直通断头台,路上现出一辆自动车,棺木似的盖着黑布。这时候,捏着明晃晃的板斧的刽子手,也在断头台上站起来了。驶到断头台舶阶级下,那黑的棺木似的自动车便停了轮。五六个军人和官吏,从车子里押出犯人来,并且带到断头台上去了,犯人的胸前,就开着很大的红的花。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叫唤说。
军人将哥儿的头搁在高的树桩上,刽子手举起那明晃晃的板斧了。
“且住!且住!”我一面叫喊,一面跳到断头台上去。
“且住,且住……。”
挂着许多勋章的官员一举手,刽子手的明晃晃的板斧停在哥儿上面的空中了。影子们和机器们全都不动了。
“且住,且住……。这红的花是我的,并不是哥儿的花。如果为了红花而死,不该是这哥儿,却应该是我……。”
挂着许多勋章的官员将他举着的手的小指只一弯,刽子手的明晃晃的板斧便闪电似的落下来了……。哥儿的头,掉在我的脚下了。
“哥儿,哥儿……。”
结末
其一
幻景消失了。我用两手掩了脸,啼哭着。
“说谎,说谎,这花是我的。这是我用了胸中的血和热养大来的红的花。”哥儿正在说笑话。
“哥儿,哥儿……。”
春风比先前更用力的来敲窗。
“新的春来哩。不起来迎接么?”
哥儿醒来了。
“大哥,谁敲了窗门了?”
“谁也没有敲。”
“我分明听到的。”
“阿阿,那是春风罢了。”
“说了些什么罢,那春风?”
“不,也并不……”
“我分明的听到了。说是‘新的春来哩。不起来迎接么?’”
哥儿起来了。太阳升得很高了。
“大哥,我去了。”
“那里去?”
“那边,你不同去么?”
“我的路是不同的。”
“我却也这样想……。”哥儿寂寞的说。
“哥儿,我们的路虽然不同,我们一同还要会见的。”
“在断头台上么?……”
我们都走出外面了。天空很澄明,春天的太阳很愉快的晃耀。春风摇**着杨柳的下垂到地的枝条,切切的说:
“春来了,还不起来么?”
哥儿微笑了。临别的时候,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说:
“大哥,无论怎么说,那是总不还你的了。”
“什么?”
“你给我的那红的花呵。”
其二
在院子里,我和客寓里的主妇遇见了。
“唉唉,颜色好不难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伊说。
“不,别的倒也没有什么。”
“昨晚上又是一点也没有睡着么?”
“倒也还算是睡着的……。”
“和那美少年一起?”
“是的。”
“那可不好。”
“为什么?”
“还说为什么……。总之,还是再去睡一会罢。”
“叫我再去睡下么?”
“自然,可是颜色太难看了……。”
下垂到地的杨柳树,很深的吐一口气,说:
“开起花来试试罢。红的花却不成,虽然对诸君很抱歉……。”
我许多时,许多时,惘然的只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