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悲哀(1 / 1)

那一冬很寒冷,住在池里面的鱼儿们,不知道有怎样的窘呢。当初不过一点结得薄薄的冰,一天一天的厚起来。逐渐的迫近了鱼们的世界。于是鲤鱼,鲫鱼,泥鱿等类的鱼儿们,都聚在一处,因为要想一个防冰的方法,开始了各样的商量,然而冰的迫压是从上面下来的,所以毫没有什么法。到归结,那些鱼们的商议,除了抱着一个“什么时候会到春天”的希望,大家走散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了。所有的鱼儿们,便都悄悄的回到家里去。

那池里面,住着鲫鱼的夫妻,而且两者之间,已有了一个叫作鲫儿的孩子。鲫儿在这夜里一刻也不能睡,只是“冷呵冷呵”的哭喊着。然而在池底下,是既没有火盆,也没有炬;既不能盖上五条六条暖和的棉被去睡觉,也不能穿起两件三件的棉衣服来的。鲫儿的母亲毫没有法子想,窘急得不堪,只好慰安鲫儿道:“不要哭罢,不要哭罢,因为春天就要到了。”

“然而母亲,春天什么时候才到呢?”鲫儿抬起泪眼,看着母亲说。

“已经快了。”母亲便温和的回答他。

“这怎么知道的呢?”鲫儿说,看着母亲的脸,有些高兴起来了。

“因为每年总来的。”母亲说。然而鲫儿却显出忧愁似的颜色。问道:

“然而母亲,倘若今年偏不来,又怎么办呢?”

“没有那样的事,一定来的。”母亲抚慰似的说。

“但是,母亲,为什么一定来?”鲫儿想象不通的问,母亲却不再说什么话,默着了。

“但是,母亲,鲤公公曾经说:‘倘若春天有一回不到来,大家便都死了。’这是真的么?”鲫儿又讯问说。

“这是真的呵。”

“那么,母亲,‘死’是什么呢?”

“那就是什么时候总睡着。你的身子不动弹了,怕冷的事要吃的事都没有了,并且魂灵到那遥远的国里去,去过安乐的生活去了。那个国土里是有着又大又美的池,毫没有冬天那样的冷,什么时候都是春天似的温和的。”

“母亲,真有这样的好国土的么?”鲫儿又复有些疑心似的,仰看着母亲的脸问。

“哦!有的。”母亲回答说。

“那么,母亲,赶快到那个国土去罢。”鲫儿这样说,母亲便道:“那个国土里,活着的时候是不能去的呵。”鲫儿又有些想象不通模样了,问道:“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能去呢?母亲,认不得路么?”母亲说:“是的,我不认得路呢。”那么,寻路去罢,快快,赶紧去。”鲫儿即刻着起忙来。

“唉唉,这真窘人呵,”母亲吐一口气说:“没有死,便不能到那个国里去,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那么,赶快死罢,快快,赶紧快。”

“说这样的话,是不行的。”

“便是不行,也死罢。快点,因为我已经厌恶了这池子了。”鲫儿全不听父亲和母亲的话,只是纠缠着嚷。因为这太热闹了,邻居的鲤公公吃了惊,跑过来了而且问道:“哥儿怎么了呢?”母亲便详细的告诉了鲫儿嚷着要死的事。于是鲤公公向鲫儿说:“哥儿,鱼到这池子里来,并不是为了专照自己的意思闹。是应该照那体面的国里的神明爷所说的话生活着,游来游去的。”

“公公,那神明爷怎么说,”鲫儿问。

“第一,应该驯良,听从父亲母亲和有了年纪的的话。其次,是爱那池里的大哥们和陆上的大哥们,并且拼命的用功,成一条体面的鱼。那么办去,那个国土里的神明爷便会来叫哥儿,给住在那好看的大的池子里面的罢。”老头子说。

从这时候起,鲫儿便无论怎么冷,无论怎样饿,也再不说一句废话,只是嬉嬉的笑着。等候那春天的来到了。

春天到了,鲫儿一样的诚恳贤慧的小鱼,池里面和邻近的河里面都没有。而且鲤鱼哥哥们和泥鱿姊妹们,也是爱什么都比不上爱鲫儿。鲤鱼哥哥们和泥鱿姊姊们虽然都比鲫儿年纪大得多,但因为鲫儿很贤慧,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一起到各处去游玩。因为是春天了,细小的流水从四面八方的流进池里来。因此无论是山里,林里,树丛里,田野里,随便那里都去得。鲤鱼哥哥们便将鲫儿绍介给山和林里的高强的先生们。这些先生们中,有一位称为兔的有着长耳朵的和尚。这和尚,是一位很伟大的和尚,暗地里吃肉之类的事,是一向不做的,也有从别墅里回来的黄莺和杜鹃等类的音乐的先生们!还有长着美的透明一般的翅子的先生们,因为鲫儿好,也都非常之爱他。并且将地上的世间的事,各式各样的说给鲫儿听。而鲫儿最爱听的话,便是讲人们。那谈话里说:“名叫人类的哥哥们,是最高强最贤慧的东西。”对于这一事,是大家的意见都一致的也说:“自然,山上的政治家的狐狸,艺术家的猿婶母,鹦哥的语学家,鸟的社会学家,天文学家的枭博士,高强固然也高强,但比起人类的哥哥们来,到底赶不上。”

有的又说,“人类的哥哥们虽然比陆上的哥哥们走得蠢,但是不特会借用马的脊梁桥,还造出称为自动车呀,电车呀,汽车呀,自转车呀的这些奇妙的东西来,坐在上面走,比别的还快得多呢。游泳的本领,并不很高,飞在空中是丝毫不会的,然而人类的哥哥们却做了很大的火鱼,大的翅子的鸟,坐在这上面,在水上自由的游泳,在空中自在的飞翔。人类的哥哥们可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呵。”鲫儿遇到这类的话,便听得不会倦,几次三番的重重说,而且愈是听,便愈是不由的想要见一见所谓人类了。

那春天实在很愉快。从早晨起,黄莺和杜鹃这些音乐的高强的先生们便独唱,蜜蜂的小姐们和胡蜂的姑娘们是合唱,胡蝶的姐儿们是舞蹈。到晚上,青蛙堂兄的诗人们便开诗社,开演说会,一直热闹到深夜。这些集会里,鲫儿也到场,用了可爱的口吻,去谈“那个国土”的事。

“倘若我们大家个个都相爱,快乐的生活起来,便可以到那更好的更美的国土里去的。那个国土里,没有缺少粮食的事,没有寒冷的事,也没有不顺手的事。鱼也能在地上走,能在天空里飞,鸟也能在透明的水里面进出。和鱼们一起游泳的。”鲫儿常常这样说。而且不多久。这“那个国土”的事,便成了音乐的作曲的材料,舞蹈的动作,演说和歌诗的资材。于是连那些苍蝇蚯蚓水蛭之流的靠不住的东西,也都谈起“那个国土”的话来了。

到黄昏,远远的教堂里的钟一发响,鱼的哥哥们便浮到水上,蛙的堂兄们便蹲在岸上,蝴蝶的姊妹们便坐在花上,都静静的倾听这晚钟的声音。

这钟声,正是人类的哥哥们,为了自己的小兄弟们的那住在树上的鸟,浮在水里的鱼,宿在花中的虫而祈祷,祝他们平和快乐的过活呢。于是鱼和蛙和黄莺,也都祷告,愿人类的哥哥们也都幸福的过活。这祷告,带着花朵的美丽的香,和黄昏的金色的光,静静的升到“那个国土”的神明那里去。

那在远地方的教会里,有着一位哥儿,那哥儿也如鲫儿一样。又贤慧,又驯良,所有的人们都称赞。小狗哥哥也极爱这哥儿,每逢来喝池水时候,往往提起哥儿的事,鲫儿久听了这些话,也渐渐的爱了这哥儿,想要和他见一回面,极亲热的谈谈心了。

或一时,池旁边很喧闹。鲫儿不知道甚么事,出去打听时,却见蛙的堂兄们轩着眉,耸着肩,兴奋之极了,阁阁阁阁的吵架似的说着话。鲫儿试问是什么事呢,却原来就是刚才兔和尚仍如平日一样的坐着禅,正在梦中的时候,那教会里的哥儿便走来,撮住兔和尚的长耳朵,捉了带回家去了。

都愕然,在这里茫然的相视,无所适从的慌张,其时又飞到了燕婶母,来通知一件骇人的事,是就在此刻,哥儿又捉了黄莺去了。黄莺因为想造一个不知什么歌的谱,刚在热心的用功,便被捉去了。而且这一夜,恰是十五的夜,蛙的堂兄们以为时世虽然这样不安静,但如并不赏月,却去睡觉,对于月亮颇有失礼的心情,于是依旧登了山,在那里开诗社。这时候,哥儿又跑来,捉了一个最伟大的诗人逃走了。

堂兄的诗人们很惊骇,这晚上所做的诗都忘却了。这一晚,池里面无论谁,都没有一合眼,只是谈着各种的话,一直到天明。而且一到天明,大家便立刻都出来,开一个大会,商量对于哥儿这样的胡闹,应该想一个什么:方法的事。

在这会议上,鲫儿是跟了父母来出席的。鲫儿仿佛觉得世间很黑暗,似乎什么都莫名其妙了,鲫儿问父亲说:“为什么,哥儿做出这样的事来呢?”父亲道:“在地上的人类的哥哥们,高强固然高强,但常常要做狡猾的事。而且这世上,是再没比人类的孩子们更会狠心的胡闹的了。过几时,那些孩子们还要拿了钓和网,到这边的池上来,种种恶作剧,给我们吃苦哩。”鲫儿忧愁似的,慌忙又问他父亲说:“孩子们做了这样的事,怎么能到‘那个国土,去呢?可有什么搭救他们的方法么?”问的话还没有完,从陆地上,胡蝶姊姊象被大风卷着的一片树叶似的,慌慌张张的飞来了。那脸已经铁青,翅子和触角都吓得栗栗的发着抖。大家围上去,问是怎么了呢?胡蝶姊姊好容易略略定了神,这才坐在花朵上,说出话来了。那是这样的事:

这早上,天气非常好,恰恰闲空的胡蜂们,便忽然来约去看花,到了牧师的庭园里。春天正深了,这庭园中,红的白的和通黄的花,无论在庭树间,在花坛上,都缭乱的开着,花蜜的浓香,仿佛要渗进昆虫们的喉咙里似的流了进来。胡蜂们因为太高兴了,便忘却了怕这现在的世间的忧愁,或歌或舞的玩耍,不料又来了那照例的牧师的哥儿,突然取出小网,将许多同伴捉去了。

这新消息,使这日里的会议更加喧闹了,样样的议论之后,那结果,是待到黄昏,听教会钟鸣,人类的哥哥们开始祷告的时候,就请金色的胡蝶姊姊到教会去,对人类的哥哥们说了分明,请他们劝止了哥儿的胡闹。

黄昏到了,聚在这里的动物们,却都放心不下,不能回到自己池中的洞穴里和巢上去。默默的,定了睛互看着各人的脸。心底里只是专等那金色的胡蝶姊姊的回来。

不多久,金色的胡蝶姊姊回来了,一看见悄然的那脸,聚在这里的大众便立刻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从荷梗上抽出来的曼陀罗华似的,很不稳定了。而且谁也不说什么话。

“一切都是诳呵,”没精打采的坐在花上的胡蝶姊姊说。“我们是无论怎样,总不能到‘那个国土,里去的。”听了这话,大家都骇然了,根究说:“为什么不能去呢?”却道:“我们没有灵魂。灵魂是单给了住在地上的人类的哥哥们,单是有着这灵魂的人类的哥哥们,才能到‘那个国土’里去呢。”听了这话,大家都骇然了。个个一齐回问说:“这没有错么?”或说:“这不是有些弄错着么?”胡蝶姊姊答道:“不,一点都没有错的。因为在‘那个国土’的神明的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大家接着的质问是:“那么,我们究竟到那里去呢?”蝴蝶姊姊道:“说是我们的被创造,是专为了娱乐人类,给人类做食料的。”这样说着,用了悲哀的大的眼睛,怜悯似的爱惜似的对着大家看。但因为早晨以来的疲劳和心坎上所受的伤,也便倒了下去,成了可惨的收场了。大家对于单为给人类的哥哥们做食物而被创造的自己的运命,都很悲哀。鲁莽的鲤鱼哥哥们已经很兴奋,叫道:“胡闹,没有这样的话。”仿佛那将自己造出这样运命的对手的神明,就在这里似的,怒吼着直跳起来。而温顺的泥鱿姊姊们,却昏厥了,许多匹躺在池底里。

为大家尽了力,死掉了的金色胡蝶的葬礼,在所有动物的热泪中,举行得很郑重。胡蜂哥哥们奏演葬礼的音乐。黄莺姊姊们唱着“伤心呵我的朋友”的哀歌,田鼠叔父掘坟洞。

这晚上,大家都很凄凉。而且叹着气,早就絮叨的说:“作为人类的东西而活着,可是不堪的事呵。”一面各自回去了。

在这一夜,回到池里以后,鲤鱼和泥鱿和蛙的堂兄弟们是怎样的只是哭,只是哭到天明呵。而且朝日也就起来了,然而出来迎接太阳的,却一个也没有。

鲫儿的悲哀也一样。怀着对于这世间毫无希望的心情,正在不见鱼影子的水际徘徊的时候,哥儿将小小的网伸下水里来了。“这是来捉我们的呵,”鲫儿一经这样想,便因了愤怒,全身仿佛着了火,索索的颤抖得生起波澜来。“请罢,捉了我去,没有捉去别个之前,先捉了我去。看见别个捉去被杀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杀更苦恼哩。”一面说,也就走进网里去。哥儿很高兴,赶紧捉住鲫儿,放在自己的桌上了。这屋的墙壁上,挂着黄莺先生的皮和兔和尚的皮,桌子上还散着他们的骨殖。玻璃匣里,是用留针穿过了心脏,排列着先前多少亲密的好几个胡蝶姊姊们。桌上的解剖台中,前晚恰在赏月时候所捉去的蛙的大诗人,现在正被解剖了,摘出的心,还是一跳一跳的显出那“死”的惋惜。

见了这样的东西,鲫儿是心胸都梗塞了。要想说,然而一开一合的动着嘴,说不出什么来,只用了尾巴劈劈拍拍的敲桌面。

过了一会,哥儿也便解剖了他,但看见鲫儿的心脏,是早已破裂的了。为什么,这小鲫鱼的心脏破裂着呢?却没有一个能将这不可思议的事,解说给哥儿的人。能将这因为悲哀,鲫鱼的心所以破裂的事,给哥儿说明的,是一个也没有。

这哥儿,后来成为有名的解剖学者了。但是,那池,却逐渐的狭小了起来,蛙和鱼的数目也减少了,花和草也都凋落了,而且到了黄昏,即使听到了远处的教会的钟声,也早没有谁出来倾听了。

我著者,从那时起,也就不到教会去了。对于将一切物,作为人类的食物和玩物而创造的神明,我是不愿意祷告,也不愿意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