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冈上。)
(四十五六岁的画家正在作画。青年与不识者一同登场。)
青年 你不是B君么?
画家 是的,我是B。
青年 原来竟是B君,正想见一见面呢。
画家 你是谁呢?
青年 我叫A。
画家 就是做小说这一位么?
青年 做是做的。
画家 原来,我也正想见一见哩。
青年 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画家 岂但知道,大作的书,都极喜欢看的。
青年 这当真么?
画家 没有假。这里就有你的书呢。(从怀中取出书来给青年看。)
青年 承你看了么?
画家 而且很佩服的看了。
青年 这怕未必罢,这样无聊的东西。
画家 那里。很佩服的看着呢。这书的里面,确有好的东西的。失礼的很,请问几岁了。
青年 二十四了。二十四岁还只能做这样的东西,很幼稚的。
画家 你不是被谁说了幼稚。曾经生气么?
青年 这是对于这个人所谓幼稚的内容,有些不服气罢了。倘若说“有些好的地方,也还有幼稚的地方:此人的未来,因此还有希望,”我便没有什么不服。然而却用了无望的口气呢。
画家 你的里面,的确有好的东西。这东西长成之后,我想对于人类,你的著作不会无意义的。
青年 请不要说这样可怕的话。但只要力量能做的事,是想做的。
画家 下了一定成个气候的决心做去罢。下了自己不出来别人做不了的决心做去罢。
青年 看你的画,便很能觉到这意思。你不是也被人说过坏话么?
画家 还说着哩。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力量。知道我的事业,是将人类和运命打成一气的事。知道我是画家,我将美留在这世上。我教那在我画里感到我的精神的人的精神清净,而且增加勇气,而且给他慰安。我的美,我以为有这样力量。
青年 这是确乎有这样力量。有你生在这世上,我很感谢的。这次看见你作画,实在高兴的了不得呢。我的朋友,也都从你的画得了力量。人类能够有你,都夸耀感谢着的。
画家 你也能成这样的人哩,只要打定主意。
青年 请不要说这样可怕的事罢。我就要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画家 你已经抓到了自己的路,对着进去罢。什么也不怕的,单跟自己的良心进去罢。走邪路的所不知道的正确的路,你耐心着走罢。
青年 多谢。你对于这回的战争,什么意见呢?
画家 战争?请你不要提什么战争的事。这和我的事业有什么相干呢?我只要做我的事就好了。他们是他们。人类教我为人类作画,教我为活着的以及此后生来的人的魂灵作画,却没有教我研究战争。
青年 但是令郎……
画家 请你不要说起儿子的事。儿子是儿子,我是我。儿子死在战争里了,我却活着,——这样活着呢。活着的时候,无论别人怎么说,画笔是不肯放下的。
青年 听说令郎是一位很聪明的人呢。
画家 聪明也罢,胡涂也罢,死了的是死了。活着的可是不能不做活着的事。(少停。)其实这本书便是儿子的书,儿子极欢喜看你的著作的。
青年 这实在是不幸的事。出了无可挽救的事了,想来府上都很悲痛罢。
画家 他的母亲还一时发了狂,因为失了独养儿子呢。我可是没有失了气力。看这画罢,有衰减了力量的地方么?便是一点。
青年 一点也没有。
画家 是罢。失了儿子是悲惨的事,你们少年人不能知道的悲惨的事的。然而我并没有败。我活着的时候,总不肯死的。即使有热望我倒毙的东西,也不能使这东西满足的。即使我废了作画,儿子也不再还魂了。
青年 战争真是不得了呵。
画家 (发怒模样)世间悲惨事尽多着呢。我可是只要作画就好了。
青年 如果到了你不能作画的时候呢?
画家 那时候又是那时候。但还在能画的时候,是要画的。
青年 不想去掉战争么?
画家 如果能去呢。然而画笔是不放的。因为我是靠着这个和自然说话,和人类说话的哩,精神的。
青年 作画以外,不想做别的事么?
画家 我是画家呵,并非社会改良家。是生成这样的人呵。
青年 对于现世,没有什么不平么?
画家 不平?没有不平,只有点不安罢了。我的画里没有显出这个么?从不安发出来的人类的爱?
青年 单是作画,没有觉得什么不足么?
画家 你以为我并非画家么?我不是无情的人。然而是画家。然而人却是人呢。倘不能读我的精神,便不懂我的画。你单想会见我的声名罢了。在正合谬误的定评的人里,搜寻正合定评的人,无论到那里,都寻不出的。
青年 我真实爱你的画,请不要疑心罢。
画家 你单爱着活在你的里面的歪斜的我罢了,没有爱着真的我。
青年 但是一看你的画,真觉得便触着你的精神哩。
画家 知道我的精神的,不会对我说儿子的事。
青年 冒犯得很,实在失礼了。(沉默。)
画家 你爱我的儿子么?
青年 是的。听说的是一位好人。
画家 单是这样么?不不,我并不说单是这样,就不服了。那孩子是做了可哀的事,做了可惜的事。但是活着好呢,死掉好呢,在死了的人,都不知道了。全是一样的事。因为自然是再不虐待死了的人的。而且想做不朽事业的执着,自然也并没有赋给死了的人的。我们活着,所以要做的事没有做,便觉得过不去;可是死了的人,未必再想这样事情罢。老实说,我实在不想他死。只要是父母,谁都望孩子回来的。画了画,孩子也不来看了。我想如果孩子叫一声阿爹,竟回来了呵。(含泪。)请不要见笑,我并不想说酸心话。失了孩子的人们,不知道有多少,对于这样的人们,表同情罢了。无论怎样伤心,我总要做自己的事。胸口愈涨,也便愈要画。画算什么?恶魔这样说;生存算什么呢?恶魔这样说。我为儿子设想,也愿意这是事实哩。然而在活着的人,可是不同了。我是将我的心,活在这里的。在看画的人的心里活着,使看画的人活着,所以将这画送给人类的。送给寂寞的人的心,以及对于生存怀着不安的人们,对于生存怀着欢喜的人们的。我受了做这样赠品的命令,因此辛苦了二十多年了,画笔是不肯放下的。
青年 请不要放下罢。
画家 不放。任凭谁怎样说,总不放的。教我活着,将我放在能画的境遇里,便不能教我不作画。就是释迦、耶稣来禁止了,出了Savonarola(译者按十五世纪时意大利的改革家)来烧弃了,我也有确信的。人类希望着。即使不为现世,也为人类。人类所要求的,不单是为现世做事的人,是要求各样的人的。我也是被要求的一个人,我不疑惑的。
青年 你真是幸福的人呵。
画家 我幸福么?所谓幸福,是怎样一回事?是死了孩子,还会作画的事么?
青年 就因为你能画出真为人类有功效的画。
画家 认真的比随便的幸福么?我的脸有点幸福么?
青年 我以为Rembrandt(译者按十七世纪荷兰画家)是幸福的人。
画家 从第三者看来罢了。人在心里苦着的,是幸福么?
青年 但也有辛苦的功效呢。
画家 然则立刻感到辛苦的,比将辛苦含胡过去的还幸福了。
青年 你不是幸福么?
画家 幸福?我生来成了画家,并不以为不幸。我生成是天才,所以比别人多尝些过度的紧张,也不以为不幸,我也有感谢的地方。但到现在,知道了人在自然之前是平等的,做了不朽的事业没有,都一
样的。
青年 可是受一世轻蔑,也难堪的呵。
画家 不然,无论怎样天才,都受一世轻蔑。
青年 然而一面也被崇拜哩。
画家 不然,无论怎样痴人,总有一面崇拜。
青年 这样事……
画家 但事实确是这样。
青年 然而存活着,对于自己的事业有确信,用了自己的事业存活自己的人,是幸福的。
画家 用自己的事业存活自己的人,这是幸福的。我的儿子,可是为了别人的事,杀了自己了。但到现在,在我的儿子都一样,固然无疑了。然而活着的时候,他也想做点什么事的,然而什么也没有做的死掉了。但到现在,也都一样了。
青年 照这样说,譬如令郎活着的时候,有人说令郎活着或死了都一样,便要杀了他,你又怎么办呢?
画家 如果儿子活着呢。然而儿子并不活着了。你真是很凶的触着了我的伤,触了这有了年纪的我的伤。
青年 请原谅罢,请原谅罢。
画家 一死之后,便一样了;但在活着的人,却不一样:这是自然的意思。所谓美哪,所谓魂哪,也是如此,一切都如此。我们决不能教死了的人喜欢或悲伤了。我常常想到儿子的事,觉得可怜。我想他受了伤,乱跳的时候,不知道怎样苦痛呢。临终的时候,不知道怎样口渴呢。我憾不得我的妻子亲手给他水喝,临死时候,憾不得亲在身旁。一样了,一样了,到了现在,都是一样的了。然而究竟有些遗憾,可也没有法。我想要对着儿子认错,却不知道怎样认才好。儿子同你差不多年纪,倘使见了你,一定高兴的。可是已经死了。一死之后,便一样了。象我这样人,是没有记念儿子的资格的了。儿子也没有要我记念的必要了。儿子是死了,然而我们却活着。即使寂寞,即使怎样,总是活着的。以后大约就会渐渐的不再想到儿子罢。我也就会死去罢。画些画做什么?(用力敲着图画。)然而我是画家,我是活着的。然而儿子是不会还魂了。(哭,沉默,忽然
抬头。)
画家 我虽说是哭,却请你不要见笑。没有失掉过孩子的人,不能知道我的心。我也知道遇到象我一般的事的人们,不下几万几十万呢。然而我总不能不记得自己的儿子。这样的遭遇,人们是还不能避的。然而遇到了这样事,要毫不介意,却很难的。象我这样,还要算善于决绝的人。至于妻子这等,还只哭着,说我太不记得儿子,儿子可怜哩。我见了伊的脸,便要一齐哭,同时也要笑了。便觉得不肯败北;男子的感,在胸中苏生过来。要硬做:觉得无论怎样想教我哭,我偏不哭,我偏不放我自己的事业。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却哭了。当你到来之前,我实在独自哭着的。谁也不见的流着只有丧了亲生儿子的人才能知道的眼泪。在这世上,遇到这样事的人真多。我自从失了儿子,才觉得有许多人带着病,还失了儿子呢,实在吃惊了。心里想,他们竟还能活着哩。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事业了。以为万难忍受的事,这世上却到处都有,而且人们都不能不很谨慎的忍受。凡是笑的,可以当着众人笑;然而哭的人,却该躲避了,很谨慎的哭。哭丧脸是不能给人看的。我便想为尝着这样感觉的人出点力。这样的人真多,而且我现在,也被逼进了这队伙了。(少停。)失了孩子是可怕的事,失在战争上,实在更可怕。单是想也难堪的。但这却成了事实,正追袭着种种人。被袭的人不能不想尽方法照了身分,忍受这可怕的事。我不能不照画家这样忍受,照我这样忍受。我现在已经被勒令忍受了。我不想装丑态,但很想要独自尽量的哭哩。
青年 实在是的,实在是的。
画家 这样,就失陪罢。说我的儿子战死是名誉,高兴过的村长,从那边来了。再见罢。(拿了画想退场。)
(村长登场。)
村长 (对着画家,)多日没有见了。
画家 唔唔。
村长 画好了画么?给我瞻仰瞻仰罢。
画家 我得赶紧呢。
村长 其实是,我想对你讲几句话。
画家 什么?
村长 同你一样的事,轮到我自己身上了。
画家 令郎也受了征集了么?
村长 是的。
画家 原来,恭喜恭喜。
村长 请不要这样讽刺罢。父母的心是一样的。
画家 这才明白了我的心么?
村长 明白了,战争怕还要继续罢。
画家 怕要继续呢。
村长 想起来,你实在是不幸,虽然说是为国家。
画家 这是名誉的事呢。
村长 我也曾对着许多人,说过这是为国家,只要一想国家灭亡,我们将怎样,便送儿子去战争,也没有法子这些话的。
画家 我也是听的一个呢,现在成了一个说的人了。
村长 送儿子出去战争,我也并没有不服。可是送儿子去上战场的人的心,十分明白了。他的祖母和母亲都只是说不会死么不会死么的愁着。
画家 你该早已觉悟的罢,一直从前。
村长 请你不要这样报复罢。因为我以为我的心,只有你明白。
画家 这是明白的,可是有点以为自作自受的意思呢。我的儿子死了,你怎么说。不是板着一副全不管别人心情的脸孔,只说是名誉的事,是村庄的名誉,落葬仪式应该阔绰么?我这时候想,须你自己的儿子上了战场看才好哩。
村长 实在难怪的。这话不能大声说,我的儿子只有这一个象样,别的都不成的。
画家 我的家里,可是只有一个儿子。
村长 是呀。战争这种事,赶早没有了才好呢。
画家 在我呢,便是立刻没有,也嫌迟了一点了。然而战争呢,自然是最好莫如没有。
村长 为什么要有战争呵。
画家 不是为国家么?你不是这样对大家说么?大家后来都笑着,说拉了自己的儿子去试试才好呢。
村长 是罢。如果我的儿子出去战争,竟死了,大家怕要高兴罢。儿子真可怜。
画家 别人的儿子死了,谁来留心呢。嘴里虽说可惜,心里却畅快,以为便是活着,也只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哩。
村长 唉唉,大抵如此罢。
画家 我们大家,各不能有什么不服的。
村长 虽然确是不得已的事,战争可真真窘煞人了。
画家 你是主战论者呢。曾经说过若不战争便是国耻的。我听过你的演说,说是即使我们都死,也不可不战的。
村长 那时候却实在这样想。
画家 现在不这样想么?说是我们该为祖国效死的我们里面,生出例外来了。我们,但除了我家么?
村长 这却决不是这意思。
画家 现在的味道,牢牢记着罢。战争完结令郎活着回来以后,也将现在的味道,牢牢记着罢。
村长 如果儿子能够活着回来呢。……
画家 便要终身做主战论者么?又会有战争,又会拉走的呢。我的一个相识,前回的战争活了命,却死在这回战争里了。
村长 不要这样吓人呵。
画家 我说的是真事情。到现在,战争为什么,该已经切实明白了罢。
村长 现在,请不要这样窘人了。
画家 我并不因为想报仇,才这样说。可是以后,你不要再说空话才好。这村庄里的人每去战争,你总是首先高兴,叫着万岁万岁的。
村长 这单是想鼓舞他们罢了。
画家 可是我的儿子出征时候,你发出破锣似的声音叫万岁,现在还留在我的耳朵边呢。也不是使人舒服的声音哩。
村长 可也并没有坏意思。
画家 可是样子很高兴,毫不见你有一些同情呢。我并非因此便怨恨你。单觉得你那时的态度,总不免轻薄罢了。我们是不反对现在制度而活着的人,是承认现在制度的人,至少也是屈服于现在制度的人;所以这必然的结果的战争,也默认的,所以拖去了自己的儿子,也不得不承认的。因为既然承认别人的儿子出去战争,也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出去战争了。然而自己的儿子并不自告奋勇而拉去战争的事,却不愿别人代为喜欢:这是不很畅快的。到了现在,你也该明白了这意思罢。
村长 我明白了。
画家 人情没有什么两样的。我们实在没有趁风趁水赞美战争的资格。倘是自愿出战的人,自愿自己的儿子出战,真心以为只要为国家,便死了也立刻非战不可的人,或者还可以。但即使这种人,也该比战争尤爱平和的,况且不愿自己的儿子出战的人,却替别人和别人的儿子出战高兴,这事是断然不对的。他们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生活在真平和的资格,连累的做了人牺。我们应该教不必送自己和别人和自己所爱的人去做人牺的世界,早早出现。至于什么时候,我可不知道了。
村长 战争实在是早早没有了才好。我的儿子是很胆怯的,一匹鼠子尚旦不敢杀的,而且很怕死;听到雷声,便变了脸色发抖呢。
画家 就是我的儿子,也没有豫备青青年纪便死掉哩。你的儿子,却许会凯还的。
村长 要能这样,真不知道多少高兴哩。
画家 我的儿子可是永远不回来了。你说这是名誉,说是这村庄的名誉。名誉这句话,能否使我的儿子欢喜,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但是在现在的世间没有法这件事,却知道的。既然承认了现在的制度,从这制度产出的东西,我便除了默认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我是画家,不知道什么制度,我只知道将我的血。灌进画里去就是了。
村长 我很明白你的心。
画家 不不,还没有明白。要明白我的心,你的儿子也得死。
村长 我的儿子也未必有救哩。
画家 然而也许回来的。已经死掉的和还活着的,不能一概而论呢。
村长 你想什么时候才会没有战争。
画家 这还早的很罢。
村长 怎么办才会没有呢。
画家 这是我不知道,也不是我的事。总而言之,世间照现在这样下去,战争不会完,牺牲者也不会完。但问怎么办才好,我可不知道。在那边的少年只要肯想,也许能想罢。
村长 那少年。
画家 是的。
青年 我没有这样力量。
(此时汽车经过,满载着出征的军人。汽车虽然不见,却听到声音也听到欢呼的声音。)
画家 汽车来了。
村长 那些人也都上战场去的哩。
画家 摇着旗呢。
村长 喊些什么呢。
画家 异样的声音哩。
村长 孩子们都很高兴的叫着万岁似的。
画家 我的儿子也这样去的,可是不回来了。
村长 我的儿子,现在也正在这样去罢。
画家 这些里面,该有去了不再回来的人罢。
村长 也该有回来的罢。
画家 个个都以为自己能回来罢。
村长 可是总觉得异样罢。
画家 ……
村长 渐渐近来了。
画家 那声音,是异样的声音。那些人们,正对着祖国的山谷告别呢。在那些人们的眼中,这些山野,一定不是平时的情景哩。
村长 觉得异样哩。
(沉默。画家脱帽,合了眼,对着远处的汽车作似乎祝福模样。)
画家 你没有叫万岁罢。
村长 没有要叫的意思。
画家 这一端,你和我就是朋友。我明白你的心的。
村长 我真心同情于你。
(沉默。)
画家 竟听不到什么了。
村长 还留在耳边呢。
画家 同回村庄去罢。
村长 奉陪罢。
画家 (对青年,)再会。
(青年恭敬默礼。画家村长退场。)
不识者 那边去罢。
青年 是。
(六,二六。)
第二场(小小的神社前。)
(不识者 青年登场)
不识者 你想些什么?
青年 我的意思,有些以为要战的东西,便随意自己战去;然而将不愿战的人,都带上战场,是太甚的事了。各国既不教不愿战的人战争,到了须上战场,立刻战争的时候,便谁也没有,敌人和同人都没有,这样光景,正画出在脑里呢。而且以为能够如此的时代倘若一到,不知道怎样痛快哩。不愿战争的人,各国都轻蔑他,各国都不难将他枪毙,我以为未免有些不合理。倘使两边的本国都以为正在战争,两边的军队却互相握手,要好,说说笑笑,停了战争,只是悠然的玩着的时代一到,不知道怎样愉快哩。现在却暂时不行罢。但到了兵器更加发达,知道战争便必死,一面人智也更加长进,彼此明白了本心的时代一到,也就到了各各知道无意味的死是傻气,还不如打打猎,或者开一回竞技会,玩玩的时代了。我们这时代的人们,还如古人一样,没有真实感到无意味的事,不合理的事,可怕的事,不象人样的事。如果真从心底里感到了,大约许会想些什么好好的避掉战争的方法的。这样时代,赶快的来了才好呢。但照现在的制度,现在人们的我执,战争怕未必便会停止罢。做那牺牲者,实在是难堪的。但我想,只要不从国家的立脚地看事物,却从人类的立脚地看事物,各国的风俗和习惯,在或一程度调和了,各国的利害,也在或一程度调和了,不要专拿着我执做事的时代一到,战争也便会自己消灭了。但在以前,不先去掉各种不合理的事,是不行的。
不识者 什么是不合理的事?
青年 就是将人不当人的事,以及喜欢别人不幸的事;不怀好意,因为私欲心或恐怖不合理的迫压别人的事;夺了别人的独立和自由,当作奴隶的事;用暴力压服的事。总而言之,凡是将人当人以后便存立不住的怪物一般的东西,总须从这世间消灭了才好。
(向看客一面说,)这是怎的?冈下不是来了许多人,对着我们这边看么?
不识者 这神社前面,现在正要演狂言(译者按:狂言是日本的一种古剧)呢。
青年 我们在这里,可以么?
不识者 坐在那边的树底下看罢。
青年 有甚么事?
不识者 是这社的祭赛。因为要纪念供在这社里的神,对于聚在这里的两国的人们,有怎样的功劳,所以演这狂言的。
青年 从那边过来的老人是谁?
不识者 那便是这里的神了。
(白髯的老人登场,坐在社前的石上。少顷,两边各现出一个异样装束的军使,用了一样的可笑的步调,走到老人面前。并来看见老人,两人照面,恭敬行礼。)
军使甲 好天气呵。
军使乙 真好天气呵。
军使甲 足下是从敌军过来的使者罢。
军使乙 足下也是从敌军过来的使者罢。
军使甲 恰巧遇见了。
军使乙 真是恰巧遇见了。
军使甲 足下为什么到这里来?
军使乙 倒要问足下为什么到这里来?
军使甲 足下先说。
军使乙 还是足下先说。
军使甲 既然这样,还是从我先说罢。是昨天的事。
军使乙 不错,是昨天的事。
军使甲 正要出战的时候。
军使乙 不错,正要出战的时候。
军使甲 来了一个阴阳家。
军使乙 不错,来了一个阴阳家。
军使甲 说要见见王,通知一件大事情。
军使乙 不错,不错。
军使甲 王说,通知我什么事呢。
军使乙 是如此的,全如此的。
军使甲 阴阳家便说道,请息了这回的战事罢。
军使乙 不错不错,一定如此。
军使甲 哼,两面一样罢。
军使乙 唔唔,两面一样呢。
军使甲 足下的王怎么说呢?
军使乙 说是无论怎样说,这回的战事是不能歇的。
军使甲 的确如此。于是阴阳家便说,既这样,你便是死了也不妨么?一战便两面的王都要死,却还能战么?
军使乙 不错,于是王说,性命是早已拚出的。
军使甲 阴阳家说,拚了命打仗为什么呢?
军使乙 王说,因为敌人可恶,攻来了。
军使甲 阴阳家说,倘使敌人停了战呢?
军使乙 王说,敌人是要进攻的。你是敌人的间谍哩。
军使甲 阴阳家说,这样愿意死么?这样愿意国乱,愿意妻子受辱杀身么?我是知道平和的路;才到这里的。说完,便默默的注视那站着的将士的脸了。那眼光多么尖。
军使乙 简直不象这世间的人了。
军使甲 他一个一个的指着说,你也要死的,你也要死的。
军使乙 而且说,其中的我,还要被残酷的虐杀哩。
军使甲 不错,说我也这样。这样一说,便是我也禁不住发抖了。
军使乙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扫兴的事呵。
军使甲 不可怜百姓们么?成熟的田畴,**了也好么?可怜的孩子们,成了孤儿也好么?这样以后,得的是谁呢?
军使乙 大家默然了。
军使甲 女人孩子都哭了。
军使乙 王默默的想,阴阳家也默默的看着王的脸了。
军使甲 王说,到了现在,非战不可,我不怕死的。于是便要进兵了。
军使乙 阴阳家说,倘能够免了战争,两国都很和睦的互相帮助,两国便会太平无事的兴旺罢。不希望如此么?却还要大家相杀么?在转祸为福的目前,却说不怕祸,简直是呆话了。
军使甲 住口!王这样说。而且还教人捉这阴阳家。可是谁也不来捉他了。
军使乙 拿你祭旗,王这样说。然而一眨眼间,王的两只手拗上了。大家都嚷着,可是一点没有法。你听着,将我讲的话,从心里听着,你这呆子!明日的早晨,太阳将你的影从东南横到西北的时候,不要错过的派遣一个使者,这使者呢,须选那有一战便被残酷的虐杀的运命的人,教他到这山上。一定也有一个使者,从敌人派遣来的。
军使甲 正是呢。倘不然,要战就战罢。要抛掉你的生命,便抛了试试罢。不知道畏惧神明的东西呵。阴阳家这样说,悠然的消失了。整顿了战事的准备,我们的兵已经都在那山脚下。
军使乙 而且等候着我们的回话。
军使甲 我们怎么回话才好呢?
(老人起立,走近二人。)
老人 两位,来得好。
军使甲乙 (合,)是。
老人 两个都回去,并且说,——战争能免是免的好。我们想将互杀改了互助;想将相憎改了相爱;想将记仇改了记恩;骂詈改了赞扬,仇敌改了朋友。大家有错便改了罢。倘若发怒,便原谅罢。我们是人,都不能没有缺点,然而有过便改了罢。倘能不战,我们便称你为人民的恩人,我们的生命的救主罢。这是神明所欢喜的。如果能够,两国便永远不背神明,永远传给子孙的不要再战罢。倘有商量,也用了平和的心商量罢,而且不要强勉做罢。我们做一个世界的平和的先驱,再不要以憎恶回报憎恶罢。——这样说罢。看呵,太阳明晃晃了,杀气也不升腾了。在今日里,可以不被杀却的幸运者呵,高兴着回去罢。你是能救自己和别人的使者哩。
军使甲乙 (合,)是。
老人 那就回去,并且做个平和的使者。今天晚上,举行那生命扩大的祝贺罢。
军使甲乙 (合,)是。(退场。)
老人 (前进。)田畴的五谷呵,欢喜罢,你可以不被糟蹋了。百姓们欢喜罢,你们是家财和生命都可以不必失掉了。看呵,那山间升腾的杀气突然消灭了,听到欢喜的歌了。地呵,你可以免被人血污染了。大气呵,你可以免被断末魔的叫唤伤你的心了。几千人得救了生命,几千妻子再得见丈夫和父亲的笑脸了。欢喜着,欢喜着,可爱的人们呵。你战争换到了平和,死亡换到了生命了。我也免听到断末魔的叫声,却听到和解的言语;免见到憎的心,却见到爱的心了。朗然的天地呵,欣幸这平和罢。小鸟呵,你该欣幸你不必受惊了。然而谁能知道我的欢喜呢?我无限的欢喜,我欢喜到几乎要哭呢。不要笑我流泪罢。我喜欢哩。我感谢哩。唉唉,神呵。
(老人立着默祷。幕。)
(六,二九。)
第三场(平原。)
(青年被不识者引着登场,遇见朋友五六人。)
青年 啊,在意外的地方遇见了。
友 A么?你以前在那里?都寻你呢。
青年 在各处走呢。你们那里去?
友 因为有人来寻事,正要去闹事哩。
青年 和谁闹?
友 不是从来总是和下级学生这小子么?
青年 下级的小子又说了不安分的话么?
友 岂但说话,竟打了我们同级的加津了。
青年 怎的?
友 加津正说下级生的坏话,下级的小子们听到了,便生了气,打了。
青年 坏话谁都说,便是下级的东西,也常说我们级里的坏话。
友 的确。便是打了加津的时候,也说我们这一级是乏人,说是你被打了,即使气愤不过,无奈同级的小子全无用,帮不了忙,实在可怜哩。
青年 说这样话么?
友一 所以我们不能干休了。便在这平原上,要和下级的小子们闹一回。
友二 我们教认错,也不肯认。
友一 以前太忍耐,纵容到不成样子了。
青年 下级小子真妄呵,惩治一番才是。
友一 你也这样想么?和我们一起闹罢。
青年 你们被人打了,我能看着不动么?
友一 你肯加入,我们便放心多了。
(这时青年忽然觉着不识者,有些出惊。)
青年 然而争闹总是中止的好。
友一 何以?
青年 争闹之后,即使胜了他,也算什么呢?
友二 什么是算什么?你怎么忽然怕事了,想到了下级的利害东西了罢?
青年 这却不然。但反对战争的我,在理也不能赞成闹架。
友 闹架不是好事,便是我们也都知道。但是中止了看罢。他们说不定要怎样得意。这才即使被说是乏人,我们除了默着之外,没有别法了。
别的友 不错,要是被说了乏人还默着,不如死的好。
青年 你们的意思是死掉都可以么?
友二 这是男子汉的意气。能做到怎地,便只好怎么做去。因为不能吃一吓便退避了。
友一 况且下级这班东西多少傲慢。假使不理论,要遇到象加津一样的事的人,一定还有。因为下级的小子们是结了党的。只好现在便闹。说些道理已经不行了。
友二 不错。你不愿意闹,看着就是。因为即使我们被人打,你是决不会痛的。然而我们受了侮辱,却不能毫不介意哩。
友一 而且我们这边,已经决定争闹了。现在也罢休不得。
青年 你们的意思我明白。然而我总不能颂扬闹事。
友一 何消说呢。但不闹也未必一定比闹好。胆怯的不闹,也不是好事。
别的友 (合,)不错不错。
友三 你不赞成全级的决议么?
青年 我以为对于争闹这件事,还有应该仔细想想的地方。
友一 没有工夫了。也没有想的必要。现就有男子受不住的侮辱哩。朋友被人打了,默着是不行的。
友四 一定的事。A君是空想家。强盗来杀的时候,倘象A君一样,须先想杀人是好事还是恶事,没有想完,早被杀掉了。
青年 可是加津说人坏话,也是错的。
友一 你先前不是说,下级的坏话谁都说过么?便是你,不也说的很多么?
青年 说过的。但若被打,我也以为应该,没有贰话。
友一 但被打的却不是自己呵。朋友打了,而且是当众受了侮辱的。
青年 便被说是乏人,不也可以么?
友四 你可以;我们却不是乏人,所以干休不得。况且不依全级的决议,有这样办法么?
青年 没有人反对么?
友一 都赞成了。
友二 还有什么赞成不赞成呢。朋友被打了,再不理论,不知道要被侮辱到怎样地步。因为挂上了乏人的牌号,是再也抬头不得的。
青年 便是被说是乏人,只要不理会他,不就好么?
友二 加津被人打了,你不理会?
青年 这是打的人不好;好的一面,不理会就是。
友一 你怎了?人家都说你便是撒了和下级争闹的种子的人呢。你先前演说,牵涉着下级,便是这回的远因呵。便说加津被打是托你的福,也都可以的。现在你却来消灭本级的锐气么?不是卑怯么?
青年 并非要来消灭锐气。
友一 想逃掉责任,不是卑怯么?
友四 的确卑怯。嘴里讲些大话,一到紧要关头的时候,腰就软了,这便是卑怯。
青年 卑怯?我并不比你们卑怯。
友二 但是不愿意受伤罢。
友一 你毫不管全级的名誉么?
青年 级的名誉,可以挣回来的别的方法多着呢。也可以在较好的事情上,表示并非乏人的。
友一 但现在,却不能这么说了。下级的小子们,也许立刻便到。到现在,还能说不要闹了,我们委实正如你们所说,都是乏人,情愿认错,请你们饶恕么?下级的小子们,说不定要怎样得意哩。想想也就够难受了;你不么?
青年 倘在平时,我也许同你们一样,愿意争闹一场。因为我想到下级的小子们,便心里不舒服的情形,并不亚于你们呢。然而现在,我被这一位带领着,恰恰看过许多事情来的。并且从心底里以为战争不是好事,想将在自己里面的产生战争的可能性,仔细研究一番,倘若做得到,便想将他去掉。这时候便遇见了你们了。我不说无聊的话,只是请不要争闹罢。我可以做和睦的使者。
友三 不行。你去就要被打;下级生里面,最恨的便是你呢。
青年 要打,打就是了。
友一 但你的意志,那边是不会明白的。你忽然被打了,我们也不能单睁着眼睛看。总之争闹是免不掉的了。你到这里来一会罢。
青年 可以。
(两人稍与众人离开。)
友一 我拜托你,不要反对这争闹了。好容易,这回我们的全级竟得了一致。照这气势,闹起来一定胜的。但是一说破坏一致的话,便挫了勇气,保不定下级的小子们会得胜了。总之这事已经免不得,所以还是望我们得胜的好。为朋友计,这一点事,也应该做罢。
青年 我苦痛呢,一想到这回的远因却在我的演说这件事上。但我总以为争闹是没有什么免不了的。
友一 真这样想么?你简直说出下级生的间谍一样的话来。
青年 你真这样想?
友一 由我看来,单觉得你只指望我们这一级败北罢了。
青年 那有这样道理呢。
友一 然而据事实,却是这样。因为好容易全级刚要一致做事的时候,你却冒昧羼入,要破坏这一致,挫了我们的勇气——教我们向下级认错哩。不要再开口了罢。倘再开口,我们便要将你当作敌人的间谍了。因为在这样紧要时候,被你折了锐气,是不了的。
青年 然而我总反对。
友一 要反对,反对就是。我们却是不睬你。
青年 众人里面,未必没有心里和我的意见相同的人罢。
友一 我就怕这事。
青年 不必勉强这类人去争闹,不很好么?
友一 这可不行。下级的小子们也都一致的。
(一个友人走来。)
一个友人 听说敌人便要到了。
友一 原来。你肯拚命打么?
一个友人 何消说得呢。与其受辱,不如死的好。
友一 (向青年,)你便在这里站着罢。要是动一动,你可没有什么好处呵。
(友一走入众人队里,青年的同级生渐渐增加。)
友一 望见敌人了么?
友二 是的,从那边来了。
友一 多少人?
友二 说是一共三十人。
友一 有趣。豫备妥当了罢?
友四 唔唔,早妥当了。A怎么了呢?
友一 不理会他就是。
友四 都在发怒哩,说是毫无友情。虽然也不象竟至于此的人。
友一 被什么蛊惑了罢。
友四 都说他也许变了敌人的间谍了。或者从敌人的谁的妹子,听了些什么话了。
友一 那还不至于此罢。
友四 都想打哩。
友一 都想打,便打罢。因为本来是背了全级一致的东西哩。
友二 但也不至于打罢。
友四 不不,还是打好。一打便发生了勇气,都冒上杀气来了。
友一 多数决罢。赞成打A的人,请举手。举手这一面,少两个。
友四 你倘说不要打的人举手,便能得到五六人的多数决,早打了A,现在可是弄糟了。因为虽然未必要打,却也不至于举手,打不打都随便的人,可有五六个呢。
友一 你们无论如何,总须打胜。无论吃了怎样的苦,万不可降服。下级的傲慢模样,是天所不容的。正义是在我们这一面。我们的愤怒,也并非不正当的愤怒。下级的小子们,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为学校计,他们是不可饶恕的人。在今天,你们须拂除了侮辱,表示我们同级的人们并非乏人才好。
(青年正注视着不识者,此时忽然说。)
青年 你们,究竟要打架么?打架胜了,有什么益处呢?
友一 住口!
青年 不能,我不能不说。你们竟不能忍一时之耻么?不知道争闹的结果,如何可怕么?不知道和解的欢喜么?
友四 你们或者任他胡说,我可忍耐不住了。(友四走近青年,后面跟定五六个人,都注视青年,都愤怒。)
友四 你何以不去对下级生说,教他们不要争闹,却希望我们这面,干不了事呢?
青年 我讲的是真话。你们争闹之后,成了残废怎么好?砸着头,弄坏了脑怎么好?还不如忍了一时的耻辱,在永远之前取胜罢。
友一 (也走近青年,)对不起你,现在你倘使还不闭口,我便要加制裁了。你还是保重自己的头罢。小心着自己被打罢。
(众人围住青年)
青年 无论怎么想,争闹总是傻气。便是胜了,也只留下些怨恨。受了一时愤怒的驱使,所做的事,一定有后悔的时候的。你们还是忍了一时的耻辱,打胜自己的天职的好。这是真胜利;这件事,便是人类也欢喜的。
友一 虽说是一时的耻辱,但听凭那下级生跋扈起来看看罢。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而且还要堕落了少年的精神。
友四 你的话,都理想的太过了。我们呢,看见下级小子,傲慢的侮辱我们,不承认我们的权利,愈打我们愈有得,我们却愈被打愈受损,不能只瞪着眼睛了。你也许能罢?但在我们里面的血却是不答应,这拳头不答应。
友二 A君,你以为到了此刻,我们还能向下级认错么?
友四 教我们无条件降服罢。你是……你是Love着下级生的妹子,所以不行。
青年 没有这事。
友一 敌人便要到,不必理会A了。有话说,后来再听罢。
友四 我就这样。
(四五人都打青年,青年默着。)
友三 差不多了就算罢。
友四 不问是谁,只要违反了级中的一致便得这样。
友一 走罢,闹去罢。
众友人 (合,)走罢,走罢。敌人已经摆了阵了。
一个友人 下级的使者来了。
友一 带他到这里来。
(下级生的使者被带上。)
使者 我们不觉得有容受你们的要求,须对你们谢罪的理由。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了。你们倘不撤回要求,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奉陪的。
友一 很好。便请你回去说,我们并不愿意争闹,但尤不愿意受侮辱。
使者 知道了。
友一 此后还给你们十分钟的犹豫时间;在这时间里,你们如果没有谢罪的意思,便不再犹豫了。我的表上,现在十点十分。一到十点二十分,便要闯到你们这边去的。请你这样说。
使者 知道了。(取出时表,对准了时刻。)刚过十点十分。
友一 是的。但倘若你们这面愿意早些闹,也都听便。
(青年走入队伙中间。)
青年 (对使者。)你们这面,没有和解的意思么?
使者 如果你们这面不承认我们所做的事是十分正当,便没有和解的意思。
青年 你们这面也以为争闹是名誉么?
使者 你们以为怎样呢?
青年 我是不消说,不以为争闹是名誉。
友四 这不是你开口的时候。去罢,事完了便快回去。战场再见罢。
使者 再见。
许多友 再见。
青年 (对友一,)你们不闹,总不舒服么?你们里面,没有欺了自己,怕着多数的人么?
友一 这样卑怯的人,一个也没有。
友四 你还不够打么?
友一 A!都杀气弥漫着呢,藏起来罢。我不骗你的。
青年 我也极愿意藏起来呢。但我总不觉得你们的争闹是正当的。
友一 这早知道了。但我们的血,没有你的血一般凉。不能单算计利害关系。
青年 以不正报不正,是不好的。
友三 但以沉默与卑怯迎不正,尤其不好哩。
友四 再说,又都要打了。倘若真打仗,你的头可要不见了,如果说这话。
友一 要知道不见了头,便再不能反对战争了。
青年 但在活着的时候,是要反对的。你们何以定要站在同敌人一样的位置,难道没有更美的地步么?
友四 乏人的地步,不是美的地步。
友一 是时候了。走罢。
众友人 走罢。
友一 都喝了水。
(都喝水。)
一个友人 敌人来了。
友一 走罢。
(都大叫疾走。青年目送众人,默默的站着。)
不识者 寂寞么?
青年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面的人混乱着,互相追赶,相打,相扭结。在青年的面前,友三被下级生摔倒,按着打。)
友三 A君帮一手。
(青年默默的看。)
友三 我到了这地步,你也毫不帮忙?对于我没有友情么?
青年 不不;我不愿加入争闹里去。
(下级生要扼友三的咽喉。)
青年 咽喉可是扼不得呵。
一个下级生 什么?局外的也来开口。
(友四走来。)
友四 A做什么,看朋友被人打么?
(突然推开了下级生,便打:下级生逃去。)
友三 多谢。你救了我了,你真是救命的恩人。这恩一世都忘不掉。
友四 什么话,朋友相帮,不是彼此的事么?走罢,他们正都苦战哩。
友三 (回顾青年,)记着罢。
(青年苦闷。友四苦斗恶战,本级形势转盛。下级生拔刀。)
众友人 不要动刀,不要动刀;卑怯呵。
一个下级生 什么?要命的便逃罢。(砍进。)
(有喊痛的。都拔刀。)
青年 不要动刀,不要动刀,不要动刀。
(刀口相斫,棍棒相击,有倒地的人。青年时时看着不识者,只是默默的看;也有呻吟的人,远远地听到手枪声。不一会,许多友人逃来,一个拿手枪的人在后追赶,后面又跟着下级生。)
拿手枪人 要命便投降罢,投降罢。
一个友人 谁投降?
(正要反抗,被手枪击毙。接连如此者两三人。)
下级生们 不必管他。都打杀罢,打杀罢。
(此时乱发手枪,三四人大叫“打着了”,或负伤,或死去。青年觉得不识者也拿着手枪,便默默的取过来,打杀了拿手枪的人。)
青年 并不想打死的,但是杀人太多了,看不下去,这才打死的。不回手的都不杀,放心罢。
(从死人手里抢过手枪。)
下级生们 什么?你是朋友的血仇!
青年 走近便死。跑罢,跑罢,逃跑便不杀了。
下级生们 要杀就杀,要杀就杀。
(八九人抖抖的围住青年,仍复前进。有人掷了石子;正中青年额上,流出血来。都想逼近。)
青年 这可不饶了。
(开枪:一人倒地。此时青年的肩头被一人砍伤,也倒地。众人都砍青年;夺了手枪,逃去。四围忽然寂静,青年躺着。)
不识者 哙,起来罢。
(青年睁眼,向各处看。)
青年 刚才的是梦么?
不识者 你这样,还是爱平和的么?非战论者么?
(青年仿佛梦醒模样,跪在不识者面前。)
青年 宽恕我罢。
(幕。)
(一九一六,八,二○——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