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2)(1 / 1)

鬼魂五你以为这样的无抵抗主义,在这世界上能够通行的么?不能相信来世的人们,能甘心听人杀害,做人奴隶的么?可以成真宗教的素质的人,地上能有多少呢。我说的事,并不是对宗教家说。我单想将战争如何可怕,战争因为傻气才会存在的事,说给人知道就是了。我决不是希望无理的事,也并非说不要管自己的利害。要得到值得生活之道,是在别的路上的。我单要说明那不合理的事是如何不合理;彻底的说明那滑稽的事是如何滑稽,说明那没意思的事是如何没意思:教那些自以为不会死在战争上的人,知道战争的可怕,而且知道死在战争上,是没意思的事;并且希望从心底里,至少也在心里想,各人都愿意去掉战争罢了;希望起哄,满口战争战争的人,能少一点便少一点罢了。还不能做到无抵抗主义的我,但深知战争的可怕和无意味的我,要不提倡连自己都能做到的或一程度的平和论,实在觉得不能。你不能满足这些话,也是当然的事。便是我自己,感到不能用我的法子立刻消灭战争这一节,也很觉得寂寞的。然而我除了说我的非战论之外,没有办法,也很以为惭愧的。但便是这一点,或者也可以供活着的诸君的参考。不要拿战争得意,却拿不战争得意罢。将拿别国人做亡国民的事,自己羞罢。与其憎敌人,倒不如爱罢。他们也并非因为憎你们而战的;倘能做到,还想和你们要好呢。也同你们一样,并不愿意死,却愿意活的。也是人类之一呢。以好战国出名的日本的天皇明治天皇御制里,仿佛有四海都是同胞,何以会有战争这般意思的歌,我也正这样想。我的意见,以为那样滑稽武士的死法,是傻到万分。国民都该开诚相示,大家不要战争。万不可上恶政治家的政略的当。如果有显出要战模样的人,也只因恐怖而起的罢了。自己没有死,总觉战争有趣的人,自然也还多。我就怕这一类人煽起战争的气势。其实是不论那一国,除了军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军备要扩张到怎么一个地步,正因此都窘着。正都窘着,却又不能不向这窘里走,这便是人类的苦闷的所在。这是怎么一回傻事呢?但这傻事,现在却成了无法可办的事。一想到如此下去会到怎样的时候,我们颇觉得伤心。至少须比列国有优势的军备,是目下的情形,目下的大势。我们的主,就是人类,生怕这大势,是当然的。惟其傻气,所以更可怕。文明愈加进步,知道是傻事,便将这傻事消灭的时候,倘若没有到,也可怕的。我们很愿意尽力做去,教这时候能够早到。我的解决策,也许太简单了,并且有孩子气。但据我现在的头脑,除了这样理想的方法以外,实在没有别的更有效的合理的简单方法:这也是自己很抱愧的。(郑重作礼之后,下坛。众拍手。)

鬼魂一体息一会罢。

友的魂刚才的话,你以为怎样?

青年都不错的。可是拿这话对活人说,就要被人笑话呢。因为活着的人,实在都不以为自己会战死;因为都以为战死的全是别人。况且真怕战争的,也还没有;因为却以为勇气。因为他们以为反对战争的只是一班新式的浅学的少年。因为他们真以为不战便要亡国。真相信不压服外国,自己便要亡了。任你问谁,谁都说战争是悲惨的。但真知道悲惨这事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就有知道的,也不过以为和世上的天灾一样的事罢了。况且许多人,还以为扩张领土是名誉,是非常的利益。这种根性,单是别人死了,是不会消灭的。还有人想,以为如有嫌恶战争的小子们,便尽可不必去,也可以战的。至于别的群众,那更毫不明白了。因为他们连人是会死的事都忘却了,至多也单知道死了便是不活罢了。随便那一国,都有这一种胡涂人,所以很糟的。被大势卷了。便胡胡涂涂的凭他卷去;一到关头,只叫一声“完了”便归西了。因为从心里感到战争的恐怖这刹那,就是归西的一刹那,已经迟了呢。并且这一种人,倘使幸而没有战死,也就咽下喉咙便忘了烫了。即使没有忘了烫,也做不出什么的。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友的魂活着的人,该很窘罢。

青年那里,谁也不窘呢。直接窘着的,自然是另外。

友的魂总该有人担心罢。现在的样子,是不了的。

青年可是也没有人担心呢。经营惨淡的研究着怎样才会战胜的专门家,或者还有;至于惨淡经营的想着怎样才会没有战争的人,在日本仿佛没有罢。就令也有,也不知道他真意思在那一程度,真感着恐怖到那一程度。就令这样的竟有一两人,却又没有力。不过空想家罢了。因为对于实际问题,还没有出手呢。

友的魂会到怎样呢?

青年会到怎样?大约能够扩张军备的国,便只是扩张军备,扩张不完罢了。

友的魂以后又怎样呢?

青年大约碰了头再想法罢。

友的魂这么说,你以为战争竟无法可想么?

青年倒也不。我想总得有一个好法子才是。

友的魂假使没有又怎样呢?

青年那可没法了。

友的魂不想勉强搜寻他么?

青年可是麻烦呵。

(男女的鬼魂,都听着青年的朋友的魂的对话;其中一个美的女人的魂,这时发了怒。)

美的女人的魂说是麻烦?

(青年看见鬼魂都发怒,大吃一惊。)

青年就因为我自己没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因为没有力,不更该想勉强搜寻么?

青年这固然是的。

美的女人的魂你说固然是的,还有什么不服么?你并不希望战争消灭么?以为我们的孩子们,不妨死在战争里的么?

青年那是决不这样想的。

美的女人的魂照这样说,你是嫌恶战争的么?

青年嫌恶之至。

美的女人的魂照这样说,该希望战争消灭罢。

青年自然。

美的女人的魂既然如此,还不想出些力,教战争消灭么?

青年出力是很想出力的。

美的女人的魂很想了,以后怎样呢?

青年我没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这也未必。你单想悠悠然的对着书桌,写些随意的话罢了。你是小说家。并且不愿意做费力的事。这事烦厌是委实烦厌的。你不愁没有吃,眼力又坏,不上战场也可以。要是敌人到了,可以和家眷搬到安全的地方去的。你何必真要没有战争呢?只要空想着战争的悲惨,写了出来,便得到良心的满足,也得了名誉和金钱了。好一个可羡的身分呵。但是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听我们的话做什么呢?单因为仍然以为没有法,以为麻烦,不要再想什么战争的事,才到这里来的么?(少停,)怎么不开口了呢?

友的魂你答复几句罢。

青年这并不然的。去掉战争这件事,我的确想着。不过我还有许多事;不能将我的一身,都用在去掉战争这一件里。

美的女人的魂这样的么?你年纪还青,所以还想做各样的事罢。但是,战争的牺牲者的心,你可知道?如果不知道,说给你听罢。

青年请宽恕我。战争的可怕,我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真知道么?活着的人真能知道?

青年这却未必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罢。

美的女人的魂对于人类的运命,没有担心的资格的人,固然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是你,已经被命到这里的你,却不许进这种悠然党的。别人都全不知道的活着,也可以的。但是你,竟也能到这里的你,就令不能够免去战争,也该知道做了战争的牺牲的苦到怎样罢。

青年你讲的话,都很对的。

美的女人的魂你脸色变了。有什么不安么?

青年在你们中间,我觉得自己悠然的活着,有些对不起了。

美的女人的魂这倒也不必。能够悠然的活着的时候,是谁也悠然的活着的。但我却不愿你悠然的活着,因为想将我们对于战争的诅咒,渗进你的心里呢。谁也不可怜我们。我们真是毫无意味的死了。是受了所有侮辱,尝了死之恐怖而死的。我们为什么死的呢?我很想问一问活着的人们。从古以来,在象我一样的运命之下,死掉的人,固然不知道有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了;所以也许说,这是不得已的事。但能够冷冷的讲这种话的,其实只有活人。倘使象我们的身受了的,便谁也不能这样说了。以为谎么?也请你尝一回死之恐怖试试罢。

青年请恕请恕。真表同情的。正想着怎么办才好呢。

美的女人的魂这里为止,是谁也能想的。要紧的是从此以后呢。

青年很是。

美的女人的魂你是知道到此为止的事的,然而还没有想以后的事罢。为什么有战争这东西?

青年因为国家和国家的利害冲突罢。国家和国家之间,不许有太强的。

美的女人的魂也许如此。但从用去的金钱、劳力、人命这边一想,那些什么利害,不是全不足道么?

青年我也这样想,但也有种种别的事情的。战争开初的原因,固然是利害的关系;然而一到中途,利害早不管了,变成拚死战争的发狂时代了,为难的就在此。这变化也只有很少的一点;但这一变,无可开交了,为难也就在此。以后便只是气势。后悔也无用了。战争到一两年,便谁都希望平和,可是气势却不准他了。没有法想,一路打去的。

美的女人的魂这不是太傻么?我们却因此死了,并不愿死,并不愿给人杀掉的呵。

青年我表同情。

美的女人的魂你以为有了口头的同情,我们就满足了么?你以为只要说,这是大势,没有法,真是奈何不得,你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忍耐着自己的被辱,打熬着自己的被杀,我便满足么?唉唉,连想也不愿了。我是诅咒生来的。我为什么生来的呢?如果生来是无意味的,又为什么有战争这些事呢?我活着的时候,全没有想到别的事。只是自己的事,丈夫的事,孩子的事,菜的事,衣服的事,所想很是有限的。这样过去了许多日月。有高兴事便笑,有伤心事便哭的。孩子生点病,受点伤,便非常着急的;伤了一点指甲,也要大嚷的。现在想起来,很觉得异样。何以不能生活在平和里,何以该打熬这可怕的事呢?你也是生活在平和里的罢。昨天晚上到那里去了?

青年看戏去了。

美的女人的魂有趣么?

青年老实说,实在是看懵了戏,什么也不觉了。伤心时便都哭,但自然是舒服的便宜的眼泪;发笑时便一齐笑了,从肚底里来的。我现在羞愧着这件事。

一个少年的魂不羞也罢。喜悦的时候,还是喜悦的好。我们身受的死之恐怖和悲哀以上的悲哀,倘给活人尝了,要发狂的。人类不愿这样。

美的女人的魂你的话真对。我并不想给活人没意味的凄凉。可是想活着的人,谁也不遇到无可挽救的事呢。

少年的魂我能知道你的居心。但活着的人们,是不懂你真的居心的。就是我,也何尝喜欢战争呢?但我竟出去战争了,而且也杀了人,看见伙伴给人杀了,所以想杀人的。活着的时候,说到敌人这东西,是最容易发生敌忾心的。现在想起来倒不懂了,那时可总想想些法子呢。只要一些事,立刻发恨,觉得只要能多杀人,便自己死了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同胞给人杀了,被人辱了,听到自己的祖国危险了,真觉得自己是不算什么的。这虽然可怕,但实在觉得如此。而且遇着敌人,单是杀了还不够,还想将他惨杀哩。

美的女人的魂战争会到这样,所以可怕。两面都因为同伴被人杀了,便越发增加了憎恶的心思。总该趁这势子没有到这地步的时候,想点法才好。即使已经到了这地步,也得怎么的使这势子变化了爱之喜悦才好呢。这真可怕。因为一点发狂,后来却会不知道到怎样的。同我这样,就为着这飞灾,受了说不出的辱,还被杀掉的。还有我的丈夫,我的丈夫那里去了?

其夫的魂(近前,)在这里呢。

美的女人的魂这种事真怕再遇到了。

其夫的魂不再遇到也尽够难受了。人是天生的止能受到或一程度的苦的东西,苦到以上便发狂,所以还好;但便是想想也就难堪呵。我们遇着这事了,许多人们,大约还正在重演这罪恶,教人正受着死以上的苦罢。

少年的魂但人里面坏东西还多呢。别人苦了,他却高兴的东西还多。因为污辱惨杀了本国人,也毫不介意的东西也还有哩。这类东西,许多混进了战场,所以更难堪了。好的自然也有。但被恶人杀了的人,就是善人到了,也活不过来了。这实在是没法的事。

美的女人的魂的确是的。杀了的人,就令居心怎样好,也不能遇了善人的清净的爱,便洗干净的。最难堪的,竟还有不得不生出敌人的孩子的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两个。总之教人遇到无可挽救的事,是不行的。教人遇着要诅咒生来的事,更其不行的。我是这样想,(对青年说,)你不这样想么?

青年这样想的。从心底里这样想。

美的女人的魂请看在这里的人们罢。全是托了战争的福,弄得不能不诅咒生来的这些人们呢。你竟还不想去掉战争么?诅咒生来的刹那时,你知道?

青年在梦里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就在梦里也很难受罢?

青年说不出的难受。这味道再多一分钟,大约便要发狂的。

美的女人的魂醒后就好了罢。

青年哦哦,在这一瞬间,我就醒了;心里想,幸亏是做梦。

美的女人的魂我们可是醒着身受的,而且受到十分二十分钟以上呢。实际上便是尝了一秒的百分之一,便已很难受;我们可是尝到半日以上呢。以后的结果,就是弄杀呵。我这里,(指着胸口,)还有三个伤呢。

青年我明白,我明白。

美的女人的魂你看在那边的孩子。看那个年富力强的青年和样子很高尚的那老人。看那些思虑很深的男人们,看那个纯洁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你想,这都是在地上,因为人们的暴力失掉的。你也该有爱人在地上罢?这人若象我这般死了怎样呢。你若正在这年青时候,非死不可,又怎样呢?你只要想定现在没有法,做牺牲者也没有法,便能满足么?能漠不相干似的,说别人的苦别人的死在现在这世界上是没有法么?倘想到这些可爱的人死了,便是你也总该略略有点心痛罢。总而言之,我想,战争是应该竭力免去的。

青年我也这样想。但麻烦便在这以后,试将你的话,对着活人说一回看罢,都要笑呢。倘使他们遇着了象你的事,大约要发狂。可是还都说,正因为不愿遇着象你的事,所以定要战争呢。况且别国的女人遇着象你的事,他们只要笑笑就好了。所以战争这问题,实在为难。

美的女人的魂因为难问题,所以更是活着的人应该想法的问题。假使是容易解决的问题,那该早已解决了。

青年解决也有过的。耶稣、释迎以来,许多人都下过解决。只是人们还没有实行这解决的力量就是了。

美的女人的魂说没有力就算了么?

青年算是不能就算了的。我想这问题,总该有些怎样的办法;可是全没有怎么办法:所以很凄凉。另外应该解决的问题没有解决的也还有。

美的女人的魂这样情形,你还悠然的过去么?

青年无从措手,所以正茫然呢。

美的女人的魂也未必无从措手罢。许多人都措过手了。

青年我还没有确信的道。而且我生成不是实行家。无论什么运动,我都不愿意加进去。我单想在书桌上做点事。向谁也不低头,和谁也没交涉,写些要写的东西。

美的女人的魂好一个可羡的身分呵。这样的人,何以到这里来呢。

青年跟了那一位来的,因为不得不跟了。至于我自己有没有到这里的力量,可是不知道。倘说没有,便对不起有的人,也对不起你们诸位;如果说有,又仿佛有点太骄傲了。我到这里来,也并非代表活人的。

美的女人的魂但是到了这里,还客气着,是卑怯的事呵。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并非想从你听些暖昧的回话;是想从你听一个有责任的答复,要听你对于战争的意见,才请你到这里来的。将对于战争的真意见,说给我们听。并且将怎么办才好的意见,说给我们听罢。

青年倒是我正想听你们的意见呢。

美的女人的魂不行,你该毫不客气的说出你的意见来。

青年我没有这资格。

美的女人的魂到了这里,却又默着回去,是卑怯呵。是日本人的羞耻呵。

青年既这样也许另有适当的人罢。

美的女人的魂谁?

青年那可不知道。

美的女人的魂日本没有平和协会么?

青年有的。

美的女人的魂谁是会长?

青年……

美的女人的魂不知道么?

青年知道的。但说出来,实在是日本的羞耻。

美的女人的魂何以呢?

青年因为这人是撒谎有名的人。因为就是说“为要平和所以战争是必要”的人。因为他做了平和会长,便一面对世界宣言说,没有军备,就得不到平和,一面却拚命的扩张军备的。不但如此,他很喜欢战争。现在这里的我的好朋友,就是因此死掉的。

美的女人的魂阿呀,你的国里,这等人是平和会长么?

青年是的,实在是羞人的话。真知道爱平和的人,怕一个也没有罢。说起来也惭愧,就是我自己,也没有真知道的,只是茫然的慕着平和罢了。

友的魂不至于如此罢。

(铃响。)

鬼魂诸君!诸君里面,想对活着的人说些话的,想必很多。可是时候不够了。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对于这特地光降的日本的活人,命他讲些话。我们也很愿意知道活在日本的人,怀着什么意见。这回便是括着的人要演说了,请静静的听。这位活的人是日本人,是想为人类的运命做事的人。年纪也还青,想来以后为人类的运命做事,正多着呢。这样的人出来,人类很喜欢,我们也很喜欢。并且能听这样人说话,更是无上的喜欢,而且以为光荣的。

(手上没有伤的都拍手。青年茫然的聚集了众人的注意。)

美的女人的魂还踌躇什么呢。

友的魂想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你没有想过的事,谁也没有想听呢。

不识者你不能不上演坛去。

(青年没奈何,上了演坛。)

青年我是因为受了站上来的教命,站在这里的。我自己觉得并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但既然受了教命,便不能不上来。照自己所做的事一面说,如果还要踌躇也要算卑怯,所以站在这里了。我到这里,并非代表那活着的人。对于战争,我也毫无知识,无论那一面,生怕都不能有使诸君满足的议论,这实在是很抱歉的。我只能将我的所感,老实说出。这也不是解辩的话,也要请体谅的。我是想到战争,便觉得寒心的人。这并非因为怕自己要死在战争里。只要想到死在战争里这事,本来就很凄凉的。然而可怕的,是一切生人,都以为战争是不可免的事,而且以为不爱战争似乎是一桩抛脸的事。国家看那害怕战争的事,比什么都害怕。说弱于战争,便是国家灭亡的意思。大家都这样想;不但是想,却不能不信以为是一件要发现的事实的。这在古代是事实,现在也还是存在的事实。有些话,虽然前回这一位,已经说了,但我想亡国的恐怖,是谁的脑里,也都渗进着的。照现在这样下去,其实也不是无端的恐怖。倘不去掉了战争原因的原因,却要消灭战争的枝叶,实是无理的话。从国家主义生出战争,是必然的结果。在仅计本国的利益,而且以仅计本国利益为是的现代,战争不能消灭,是当然之至的。如果国家主义无错误,是真理,战争也就不可免,而且是美的了。所以国家主义的人,赞美战争;战胜的事,算最勇,算最美。取了别国的领土,不是耻辱,是名誉;使别国人做了亡国之民,也不是耻辱,是光荣。英国拿了印度,在英国不但有了利益,同时也得了名誉的。忍辱这件事,在个人是美德,在国家是无比的耻辱了。杀人是不行的事,抢别人的东西是坏事,扰乱他人的平和与自由是讨厌的行为;但一为国家,这些恶德便不但都得了许可,而且变了美德了。这类事情,从死了的诸位看来,大约是不合理;但从活着的我们看来,却是当然的。孔子和梭格拉第,在或一界限上,也以这事为当然的事。他们并没有说,别国人的侮辱是应该忍受。他们也没有明白说,战争是一件罪恶;因为他们是承认国家的。至于耶稣、释迦便不认国家了,所以也以战争为罪恶。倘若孔子、梭格拉第的教支配了人类,战争当然不能消灭;但耶稣、释迦的教,若当真支配了人类,战争却该消灭的。然而倘使发问,这时候会到么?说不会到,是不错的。我们也想象着一个没有战争的时候,但不以为能从耶教、佛教这样无我爱,或无抵抗主义的倾向,可以到来。只有羼入了尤其主我的,利己的立脚地以后,要消灭战争,战争也就消灭,我想只有我们更加聪明一点,涸竭了共同的不幸的源泉,战争才会消灭的。再回到上文说,无论是圣人是君子是哲人,只要承认国家的存在,便承认战争的必要,而且也不能不承认的。这世界上不能塞满了圣人和君子。承认国家,便须承认别国了,也不得不承认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得不承认因此冲突的事了。于是军备成为必要,怎样防御敌国侵入的事成为问题,征兵也必要,重税也必要,杀人的器具,愈加精巧了。内行似的讲些尽人皆知的话,要请诸君原谅。这结果,便造出了诸君这样牺牲者了。在以战争为不得已,以战争为为皇帝为国家为同胞是必要,因此死了为光荣的时代的人,便做了战争的牺牲,也许便能满足罢。但使看那不可不战的理由为无意味的人们,也做战争的牺牲,可是太悲惨了。我在这里,伤心的是不能说诸君的死是光荣的,所以诸君可以瞑目的话。伤心的是只能说诸君的死是不得已,现在没有法,忍耐罢,体谅罢,表同情的这些话。我知道就是现在,每日每时间,勒令尝那死之恐怖如诸君的人,正是很多,此后也不知将有多少:想来总很难受的。然而伤心的是现在的时候,除却说些遇到这事是无法可想,只能算了之外,别无方法了。

旁听的一个鬼魂这些事都知道的。要问的是怎样才会没有战争。你如果在战地里,给人捉去枪毙的时候,只要说现在的世界无法可想,算了罢,你便狗子似的死掉就算么?想想才好。

青年这话是不错的。我不见得就算了,但我是不能不死的。

旁听的一个鬼魂如果对着这样死去的人,真心表同情,便早一天好一天,赶快去掉战争罢。少一个好一个,赶快减少那诅咒生来的人们罢。

青年倘能做到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样喜欢呢。因为世上有战争,在我是很凄凉的。战争之外,世上也还有种种不幸的事。但不能说世上有种种不幸的事,战争的不幸便可得了辩正了。

(鬼魂一对青年耳语,青年点头。)

青年说些尽人皆知的事,空费了诸君贵重的时间,于心委实不安。竭力的简单说罢。我相信战争是会消灭的,而且也不能不消灭的。请不要疑心罢,我想倘若人间还未生长到“人类的,”战争是不会停止;照现在这般国家依然存在,战争是不会投有的,或者战争反要利害,至少是对于战争的恐怖,也一定反要加增。我想现在还不觉醒,可怕的时候便来了。第一,军备便是不了,这事不必说,是诸君都很知道的。我们怎么免掉呢?这只有一条路。就是我们不用国家的立脚地看事物,却用人类的立脚地看事物。真知道别国人不害我,给我利益,因为民族的互助,才能增进幸福的事。我们不能拿别国人当作恶魔一样看。我们实际上,从别国人互得了利益的。我们不愿失掉了德国人,就从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实在也教了我们许多事。他们的文明,都可以互助的,其实也确凿互助着的。我们也不可不尊敬支那和印度的文明,要他发达。喜欢邻国的争斗,喜欢支那文明的破坏,是不行的。就是我们日本,现在也一定可以证明是人类里不可缺少的人种。我们其实是应该承认别国人的长处,发挥这长处,从这里取出可取的东西,因此得到利益的。破坏了别国的文明,就在这上面建设自己的文明,是一件发昏的事,违背人类的意志的。现在试想,如果全世界的文明,都成了德国式罢。别国人无须说,就是德国人,也要说不甚舒服的。即使法国的文明支配了全世界,我们能够高兴么?我们还不如种种文明,在地上存在的更多,发达的更盛的好。倘早如此,便种种的发明也更多,文明也更进,种种的艺术品也存在的更多了罢。这世界也是更有趣的世界,人类也该有更多的东西了罢。我想妨碍别国文明的发达,是应该诅咒的。使别国成亡国,妨害他人民的生长,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们没有怕这世界上人种的种类太多的理由,倒该怕现在的人种有灭亡的。从种种的人种,在这世界上创造出种种的美,是我们所希望的。在这世界上创造种种的文明,是我们所希望的。而且或一文明,能知道别文明所没有知道的,别文明所没有具备的东西。譬如或一人种发明了一种药;受这种药的恩泽的人,决不是限于一人种。这些事,是尽人皆知的。但在现代,却现出异人种间互相轻蔑互相憎恶互相灭亡的倾向,我要责备这狭量与不合理。我们不要暗地里从别国人或别人种,竭力取了利益,却互相忘记了这恩惠。应该知道本国的文明,如何受别国文明的帮助,互相称赞的。应该撇下爱的种子的。却撇下了憎恶的种子了。别国不灭亡,自国便不能存在这种思想,是最为人类所愤怒的。说别国的文明不灭亡,自国的文明便不能存在,也大错的。脱离了别国的文明,本国文明在真意义上却不能存在,是人类的意志。人们不知道尊重人类的意志,所以不行的。(拍手,)从蔑视人类的意志的地方,起了战争的。可敬可爱的诸君,诸君的血,都因为蔑视人类的意志流掉的。人类一定从心底里,为诸君的不幸伤心。人类要将国家主义这一个大病,使个人知道。照这样下去,在人类是可怕的。在人类是可怕的事,不消说在个人自然也可怕,在国家自然也可怕的了。倘若国家还是这样,我怕总要感到自己渐渐的走进了无可奈何的狭路。我是感到了。国家便要觉醒,托人类替他想点方法的。现在为止,国家当作无上的东西而存在。就是现在,也还是当作无上的东西而存在罢。诸君便是做了这牺牲的。然而以后,国家未必是无上的东西罢。正如前回的演说者所说,我们能将别国人作朋友看的。无论是战胜者战败者敌国人,都只当作人们看的时候,一定要来的。被人占领,在古代是死以上的恐怖。但被占领等于不被占领的时代,一定要来的。现在这样说也许觉得奇怪。但人类是这样希望;个人和国家也就要这样希望罢。到这时候,战争便不必要了,征服者须向被征服者讨好的时候便来了。到这时候,战胜变了无意味,战争也成了无意味了。这些事,现在似乎是太如意的空想罢。然而个人的自觉,不到这地步是不肯干休的。人类希望着如此的。用暴力迫压别国,占领别国,送去本国的人迫压了别国,妨害思想的自由,阻遏他的文明,移植了本国的文明,消灭了那一国的自立的力量,这都是现在殖民地的办法。然而解放了奴隶的人,大约必不许有再使别国人受奴隶以上的苦的事的。我们不许有将人不当人的待遇。倘若各人都将人承认是人,真心的图谋他的发达和幸福,战争便该消灭了。这样时代,一定要来的。

(鬼魂渐渐隐去,青年没有觉得。)

青年我们极希望这样时代到来。而且应该尽力,使这样时代到来。将人不当人的压制的政治,渐渐的会从这世界上消去,使一切的人,都象人样的生活着的时代能够到来,是我们活人应该尽力的。到这时候,战争也便从这世界上消去了。无论如何,使善良的人遇着要诅咒生来的事,是不行的。使不喜欢战争的人,不得不战,决不是可喜的事。并不愿战争的,却强要他战争,也决不是好事。这样不合理的事,在这现世已经任意推广到“没奈何”这一个理由以上,傲然的显出一副美德似的相貌,支配着这世界。无论如何,想来总觉寒心的,总是不行的。至于对着别国人,出了无理的难题目,说不听便要战争,那可更是不好的事。我憎恶这样的战争,尤其恐惧这样的根性。希望以有这样根性为羞的时代到来。我们爱本国的国民和文明,同时也应该尊重别国国民的权利和文明。应该尽力于互相利益,相爱相亲的。喜欢使别国民发生反感,扰动民众,是不行的。别国的幸福,决不是祖国的不幸。外国文明的进步,并非可悲,是可喜的。外国的武器的进步,军备的扩张,不是可喜的事。然而依着人类意志的文明的进步,是可喜的。我们该在真的意味上,更做到人类的人。并且也象在本国国民间禁止奴隶制度一般,对于属国国民用那对付人间以下的态度,也应该改过的。我们很怕人类的运命的进行,取了现在这般国家主义的进路。这意思明明就是不幸。我们为避掉人类将来的不幸起见,目下应该改变了这人类的进路的。这就是使人们象人模样的生活这一件事。就是已经知道了人类的运命照现在这般进行是可怕的各国人,互相连合,竭力的免去这不幸。就是使国家遵从人类的意志。就是人民与人民,都真明白了战争的悲惨,互相尽力的免去这战争。这些情形,大约是谁都知道的,大约诸君是尤其从心底里感到的。我因为诸君,尤其感到战争的悲惨了,总想去掉这战争。我真心仰慕着平和。我想诸君一定很难受,我可惜没有慰藉诸君的话。因为诸君的死毫无意味,所以对于诸君,更表同情了。我说的话,都是常谈,不能使诸君满足,很觉抱歉。然而今日的情景是不会忘却的。我从此以后,大约总要时时想到诸君,也便时时想到人类的运命。请宽恕我的无力,宽恕我的话的无力罢。但我心里所有的对于美丽的国的仰慕,却要请诸君体察的。许多时候,将不得要领的话,渎诸君的清听,很是惭愧的事。但实在因为没有力,只能请诸君原谅了。(青年这时才觉到鬼魂都已隐去;只横着许多枯骨,大吃一惊。)

不识者谁也没有哩。只有枯骨纵横哩。

青年我很凄凉。

不识者那边去罢。

青年人为甚么活着的?以前的人,为甚么活过的?

不识者这些事管他什么。那边去罢。

青年那些人们,究竟为甚么活过的呢?

不识者遇到这些事的人们,从古到今,多的很了。死了以后,这人活的时候的事业就完了。

青年倘若我遇到这样的事情呢?

不识者没有遇到的时候,是没有遇到的,不也好么?

青年可是。

不识者那边去罢。遇到这样事情的东西,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那边去罢。

(沉默,退场。)(幕。)

(一九一六,一,二一,——二,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