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上面,当黄昏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屋顶上,满包了黑暗不透明的烟雾;梯盘上的窗户,都消融在暗地里了。这时候,在一所住宅的前面,正有一个人拉那门铃。
黏黏的,用破烂蜡布包封着的门后边,旧铃便愤然的抽咽起来,许多时没有肯静;他的微细的死下去的哼声,宛然是一匹绊在蜘蛛网上的苍蝇,还在不住的诉说他悲惨的运命。
没有人到来;这人直挺挺的立着,正像一支桩。他的模样,在昏暗中间,越显得十分黑。一匹瘦猫,隐隐的溜下阑干来的,也不送给他一些注意,他立的有这样静。他总该有些古怪:如果是好好的快活的人,怀着坦然的心的,便不至于这样的立着。
楼梯上静而且冷了,在荒凉的昏暗里,起上一种霉气味的烟来;这时从地窖子到屋顶室都填满了脏的,病的,肚饿的和烂醉的人们的大杂居宅里发散的恶臭。越到上头,烟气便塞的越密,自己造成异样的黑影,忽然也便会浓厚到正象是一个人形。
远远地响着马车的轮声,闹着街道电车的铃声;从无底的坑的深处——从院子里——挤出急迫的苦恼的人声;但在上面却是死而且静。忽听得下面的房门合上了,轰的一声,楼梯口发了抖,应声便一直传到全宅。脚步声响了。人听得,似乎有人往上走,到梯盘又骤然转了弯,便一步跨过两级的走。待到脚步声已经走上最末的梯盘,在阴暗地里,就是嵌着窗户的所在,溜过一个黑影的时候,那站在门前的人,便向着他转动过去了。
“谁在那里呵,”来人不由的发一声喊,是吃惊不小的声音。
站在门前的人便锋利直截的问道,“这里有房子出租么?你也许知道?”
“哦!房子?……我委实不知道……我想,该有的。你拉铃就是!”
“我已经拉了。”
“阿,在我们这里是应该格外的拉的。你看,这样!”
他抓住门铃,用全力的一拉。铃并不先行颤动,便立刻发一声喊,却又忽地停止了,宛然一个装着蚕豆的马口铁筒,滚下阶梯去,就被墙壁挡住了似的。于是有些声响;从微开的门缝里,在黄色灯光的光线中,现出一个老女人的花白的头来。
“玛克希摩跋(Maksimova),这里有人问你的房子呢。”上来的人告诉说,是一个瘦而且长的大学生。他先向那空气又酸又湿,仿佛浴场的腌臜的前房一般的廊下的那边走。他也不再听老女人说什么,一径走过了堆着行李和挂着帐幔,那后面有什么正在蠢动的廊下,躲进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放下物件,穿着畅开领口没有带子的红色的农家衣的时候,才又想到新来的客人,便问那老女人,恰恰捧着煮沸的撒摩跋尔[80]进来的,说:
“这个,玛克希摩跋,你的房子租去了么?”
“租去了,谢上帝,舍尔该·伊凡诺微支(Sergej Ivanovitsh),六个卢布租去了。我想,倒是一个安静的客人。”
“怎见得呢?”
那老女人用白滞的将要失明的眼睛看定他,兜起了干枯的薄嘴唇说:
“六十五年以来,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我活在世界上,什么人都见过了。看的眼睛都要瞎了,”伊苦恼的插嘴说,又做了一个不平的手势。
大学生不由的看着伊的眼睛,想要说些话,却仍复咽住了,待伊走后,他便去敲着隔壁的门,叫道:
“喂,邻舍的先生,你可愿意喝一杯迁居的茶么,怎样?”
“很好,”一个锋利的声音回答说。
“那就请你这边来。”
大学生坐在桌旁,斟出两杯淡茶,拖近糖壶,向门口转过脸去。
进来了一个适中身材,瘦削的,极顶金色头发的青年。他这模样,引起人一种特别的印象,仿佛他不住的故意的总想使自己伸高,却要将头缩在肩胛里。
“尼古拉·绥惠略夫(Nikolai Shevyrjov),”他用了刚健的分明说。
“亚拉藉夫(Aladjev),”主人答应着,喜孜孜的微笑,去握他客人的手。
他全是农家风:带点拙笨的客气而且握的比通常更长久。这以外,看他弯弯的强壮的背,削下的肩头,长臂膊,阔大的手,以及长鼻准的侧脸,仿佛圣像似的,长着菲薄的下髭和剪圆的头发,正像普式珂夫(Pskov)或诺夫戈洛(Novgorod)的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或者是一个木匠。他用了微带钝滞的喉音,响的极真切,但也很和气的说:
“好极,你请坐,我们喝茶,并且闲谈罢。”
绥惠略夫就了坐,他的举动又敏捷又坚定,但他的态度总还是板滞而且孤峭。
他的浅黑的钢铁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不可测度的看。即使自己十分豁达的人,第一次走到毫不相知的处所,总不免带些拘谨的新鲜,但在他却并无这痕迹。亚拉藉夫一面看,一面想,觉得这绥惠略夫对于自己,以及对于藏在他秘密的精神的深处的特种东西,决不会无端的不忠实的。
——这小子倒有趣哩,他想。
但问道,“这个,你是——怎的呢?才到的么?”
“不错——今天刚从赫勒辛福斯(Helsingfors)来的。”
“你的行李在那里呢?”
“行李我是全没有。只有……这样,一个枕头,一条被,一两本书。”
亚拉藉夫听到末后这句话,便格外注意而且高兴的看着客人。
“还有……如果我可以问……你本是什么职业呢?”
“你自然可以问……我是工人,是金属旋盘工。这一来,为的是寻点事,先前的工厂忽然关闭了。”
“那便是——无业了?”
“是的,”绥惠略夫回答说,在他声音上,带着异样的含混。
“目下所多的是无业,”亚拉藉夫关心的说,“目下在你是艰难的时候了。”
绥惠略夫漠然答道,“什么时候总艰难。”他又用了警告的声口,补足说,“不久便是那些人也要艰难,那些目下还轻松的。”
亚拉藉夫很觉新奇似的看着他。
——呀呀呀!他想,这小子也未必怎样干净。事情须得探出底细来。嘴脸也颇可疑呵。——
绥惠略夫对于主人的使了伶俐的农家式眼光,瞥到他脸上的一种特别表情,显然是已经觉得了,便低下头去看着杯子。
“……你是大学生呵。也有些甚么著作么?”他很快的说。
亚拉藉夫微微的红了脸。
“你何以这样想?就是我有著作的事?”
绥惠略夫毫不介意的微笑起来,而且这微笑,比他在故意的姿态时候,愉快得多了。
“这不难,”他解释说,“你壁上有文人的肖像,壁厨里是许多书,桌上是草稿,桌下是揉掉和撕掉的纸。人就知道了。”
亚拉藉夫也失笑,但更加注意的看住他的眼睛。
亚拉藉夫的眼色有些狡狯,然而终究脱不了农家式:可以看出他想弄狡狯来,“不错,对的……但是你,据我看来,是一位善于观察的人。”
绥惠略夫不开口。
亚拉藉夫点起一枝大的纸烟,从烟气中,非常注意的研究这生客。
绥惠略夫端端正正坐着,并且不住的回转着拇指。在他外观上,总带些十分特别的什么,使他和常见的许多相貌,显出不同。亚拉藉夫的聪明的农家眼睛,又立刻发见了这特点:是不可测的隐蔽与深藏的熟虑的一串。还有全身的岩石般的不动,与虽然很微细却很迅速的拇指回转之间的对照,他也觉察了。而且他越加留心,也就越加锐利的觉得疑惑,对于这生客的无意识的交感与本能的尊敬,早已深深的潜伏在他的精神里面了。
他装作因为烟气似的一眼,又随便似的说,但口气却带着双关:
“探索的本领真是一种难得的才能呵……”
绥惠略夫没有便答;只是拇指转的更快了。看他模样,仿佛全不想要答话,但沉默一刻之后,他忽然抬起头,冷冷的看定了亚拉藉夫,微歪着嘴唇说:
“我懂得你了。”
“怎的?”亚拉藉夫不觉慌张起来。
“你费了力气,想盘查出,我是否一个侦探……不是的,请你放心罢。为什么……我强要同你谈天,而且也并非自己来到你这里的。”
“呵呀,这是说那里话呢。”亚拉藉夫着忙的插嘴说,却已经紫涨了脸。
绥惠略夫又微笑,决然的,他的面貌在微笑时候,全然换了样,很温和,而且几于娇柔了。
“不,怎么不然……这情形很明白……但假使我果真是侦探,我从你的诘问上,早已知道你何以害怕的底细了。”
亚拉藉夫不知所措的看了他许多时,于是摸着脖颈,笑吟吟的做了一个无可如何的手势。
“哪,你有理。是我错的。不用再争了罢……你自己知道,今天是怎么样的……但我并没有瞒。”
“我说是怕,你说的却是瞒。你总还藏着些什么。”
绥惠略夫微笑了。
亚拉藉夫张着眼睛只是想。
“唔……”他拖长了声音说。“然而,请你不要见气,你可以成就一个出色的侦探,一个应用心理学的。”
“能罢,”绥惠略夫正色的答话,但分明带了些懊恼。“你著作些什么呢?”他又发问,也显然竭力的要使谈话转过方向来。
亚拉藉夫红了脸,仿佛就被人在现犯当场捉住的一般。“是的——不错……我也才开手。两种小说已经印刷了……这关系,人也还称赞他。”他低下眼睛又装出毫不介意模样,添上了结末的话,但在他声音上,不知不觉的满带着稚气的得意的喜欢。
“我知道。我已经读过了。先前没有想到,现在记起你的名字来了。你写的是农民生活。我记得的。”
主客都沉默了一会。绥惠略夫屹然不动的注视着茶杯,并且很快的,仅能看出的,转动他搁在膝上的手的拇指。亚拉藉夫很兴奋。他极有探听绥惠略夫对于他的小说以为何如的意思。他自己十分相信,这并非为着已有教育的读者而作,却直接为了工人和农民做的。他张开几次口,但终于没有决心。他于是点起一枝纸烟,轮一轮眼,很注意的看着火,但当他将吸之先,却用了做出来的不介意问道:
“这个,我的东西,能中你的意么?”
“怎么不中意,”绥惠略夫说,“这写得十分有力……很有味!”
亚拉藉夫红了脸,而且终于不能按住,教自己不露出孩子气的笑影来。
“只是你将人们过于理想化了。”绥惠略夫加添说。
亚拉藉夫热心的问道,“这怎讲呢?”
“倘若我没有错你是从这一个立脚点出发的,就是只要有健全的理性与明白的判断力,更不会有一个恶人。就是单是表面上的可以去掉的环境,妨害着人的为善。我不信这事。人是从天性便可恶的。正反对,倒是不利的环境决不可少,因为借此可以造出一两个……但只是极少的……好人。”
亚拉藉夫很气恼。这正是他的伤处;他一切将来的著作的根柢都在这上面,而且他又坚固又简单,并不搜求证据,只相信自己的理想,宛然那农民的对于上帝似的。
他叫道,“你说什么?”
绥惠略夫用铁一般的镇定回答说,“我这样想。我是一个工人,知道的很清楚。”
在他声音里,颤抖着竭力捺住的,伤心的苦楚,这忽然使亚拉藉夫发了不忍的心了。
“你大约过的是很艰难的生活……所以使你这样愤激了,但你不能相信你的主意。这是,还请你见恕,要成为憎恶人类的!”
“我不惧惮这话,”他冷冷的答:“我实在憎恶人类,但你所谓什么愤激的,我却称作经验。”
“什么经验呢?”
“看真理,就是人类想要竭力掩饰的。”
“人类如果都一样,何必又要掩饰他?而且你对于真理,又怎么解释呢?”
“真理应该抹煞,以便这一部份人能够依靠别一部份人而生活。这是最通常的诓骗……真理是,人的一切欲望,全不过猛兽本能。”
“你说甚么,一切!”亚拉藉夫愤然叫喊说,“爱也是,自己牺牲也是,同情也是?”
“我不信那些事。那些只是一个盖子,借此遮掩丑态,以及抑制那能使各种生活为难的掠夺本能的罢了。人的理想的产物,并不是人的天性……是练就的东西!……倘使爱——当然不是男女的爱——同情与无我,在我们真是天禀,正如掠夺的动力一般,我们现在便该有基督教的共和制占了资本主义的位置,饱汉也不会旁观,看那肚饿的人怎样死,也不该有主人和奴仆,因为大家都互相牺牲,大家都平等了。然而我们统没有。”
亚拉藉夫激昂的跳起身,运着沉重的脚步,仿佛跨过了掘起的土块,跟在锄犁后面似的,只在屋子里转。
“在人类里面存着两样原素——用了我们的神秘论者的话来说,那便是神的和魔的,进步便只是这两样原素的战争,并不如你……”
“我想,倘使这两样原素,各取了纯粹的形状,以相等的分量含在人类的天性中,人生便不会有现在这样可厌……决不这样了……这只是生存竞争所发明的警句,正如发明了汽机电话和医术一般。”
“也好……就是了……然而人类究竟有他的心灵能受影响的资质……你何以不信这原素对于猛兽本能的最后的胜利呢?用理想贯彻人生,固然迟缓,然而确实的,而且一到他得了胜,使人类的权利全都平等的时候……”
“永不会有这等事,——”绥惠略夫冷冷的答:“生活也就跟着这进步以相等的分量复杂起来了……生存竞争是一条定律,他不会比生存更早的收场。”
“你也不信生活状态的改良么?”
“革新是——信的,但改良——却不。”
“这又怎么说呢?”
“人的幸不幸,并不因为有善或恶加在他的身上,却因为他生来带着感受苦恼或欢喜的机能。假使石器时代的人能在梦中看见我们的世界,他们会以为是地上的天国。而我们现在正活在他们的梦中,即使并没有比他们更加不幸,却也不过如此……我不信黄金时代。”
“哪,你可知道,”亚拉藉夫禁不住栗然的说,“这实在是恶魔一般的不信仰哩,请你宽恕,我却不能拟议你自己真是这样想……”
“可惜,——”绥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哪,多谢,这实在可怕。”
“我也并不说这是好的。”
亚拉藉夫没有话,并且用正直的同情注视着对手。此时他知道那眼光的明亮与冷峭的来由,可怕的镇静的来由了。在这人的精神里,所有的不外乎黑暗与荒凉。或者还有剧烈的烦恼与报复,但只剩着非人格的报复罢了。
绥惠略夫又急急的转着拇指,一面想,一面站起身。
“再见,”他说,“我为了旅行还很倦……我也从没有说话到这么多……”
亚拉藉夫沉思着,对他握了手。但绥惠略夫刚开门,他又慌忙问道:
“唉,你说罢……你真是工人么?”
绥惠略夫微笑。“这还有什么诧异呢?自然的。”
他便走出,随手紧紧的转上了门的关键。
亚拉藉夫还只是在房里面往来,闷闷的吸着纸烟,思想不断的争斗着。现在,他的对手已经沉默了,便仿佛觉得他自己的辩论无可攻难;又渐渐入了梦。未来的生活立刻结成一个恍惚的然而光明的幻景,在他面前涌现起来了。
在他眼前,涌出原野森林和村落的一望无边的形象,惨淡,悲凉而且困穷,一群伟大坚忍的人民,便在这无边中,静静的藏着单纯的,未来的正当的生活的真理。
亚拉藉夫要写出些极有力量的事:将那由伟大的内部的理想所结束的,弥满着力量与真理的全图,凡有什么使他苦恼和喜欢的,都悉数的倾注。他的头发了热,眼里涌出泪来;这事似乎已在目前而且可以把握了。但他的“没有力量”这一个震动的意识,又超过了他的精神。
“我怎么会这样了。”
他苦苦的叹息,又退一步想,宽解自己的心:
“好,是了,即使不是我,也有别人。我就做我的事!”
他暂时还在房里面站着,惘惘的抬起湿润的眼睛来,注视在托尔斯泰的肖像,那正在墙上锐利的透彻的回看着他的。
他于是在蒙着报纸的写字桌上搁下纸烟和灯,欠伸了身体,就了坐。
他坐的很长久,几乎要到早晨,不停的写去。
他充满了爱与热情的描写,农民们,怎样的为了他的确信而受刑,死,质朴,无言,不因此做出一点英雄举动,不等候震**心神的赞美歌,一齐而且沉静,仿佛明白了什么事,为别人所未经知道似的。纸烟的烟气慢慢积成浓云,绕着灯上升,消失在昏暗里。全宅中一切都沉默,只有黑夜从窗户窥探进来。人大约很不容易想到,这死一般的黑暗单是假象,有些地方的房屋和屋顶后面的大道上却照耀着几千活火,盘旋过许多匆忙的饶舌的行人,饭店大开,舞蹈场上闪着**的肩膀,戏园里响着美音;大家谈天,爱恋,生存竞争,生存享乐与死亡。
墙壁后面,在坚硬的卧榻上,挺然的躺着绥惠略夫,他的冷峭圆睁的眼睛带着不挠的表情在黑暗里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