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阑 亚勒吉阿
也像许多别的农夫和流寓的人们一样,跋垒司拉谛密珂忽然想起来了,到“亚美利加”去。这思想,不绝的烦劳他,于是他一冬天,即如正二月时节,全不能将他抛开了。现在这已经不只是时时挂在心上的想头了,却成了一种苦恼的真心的热望。他的思想,已经留连于亚美利加的希望之山,而在那地方,访求着他时时刻刻所访求的幸福之石了。
他当初全不过自己秘密的想。但有一回,当他的女人悲伤的诉说,说是“穷苦总不会完”的时候,密珂便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总有一个完,倘我春天到亚美利加去!”
“你!”女人叫着说,伊的眼便异样的发了光,这是欢喜呢还是惊愕呢?
这一日伊不再诉苦了。伊待遇伊丈夫,只是用了一种较深的敬畏和较大的留神,过于从前了。
这出行实在定在春天。密珂从他田庄的抵押,筹到了旅费。
出行的日期愈逼近,那女人也愈忧虑了。但如男人问道:“你有什么不舒服呢?”伊也不说出特别的缘由来。
出行的日期正到了。女人从早晨便哭,——至于使伊那有病的眼睛再没有法子好。
“不要这样哭”,过了一会之后,男人说。“倘若上帝给我幸福,我们不至于长久分离的!”
“不是……,但……”
“什么但……”
这在男人,似乎觉得其中藏着一种的疑惑。但当告别的瞬间以前,女人凄楚的哭着,倒在他怀里,并且吃吃的说:
“不要忘却我,父亲,……要想到孩子们。”
“忘却!你想到那里去了?……你用了你的猜疑,使我直到心的最里面也痛了!”
“不,爱的密珂,我不是这意思!但世界是这样坏,……而我一人和三个小的孩子们留在这里,……田庄是为了你的旅费,抵押出去了,……不要生气,父亲,但我的心是这样的塞满了!”
密珂对于这话,几乎要给一句强硬的回答;但在他女人还只是拥抱着的时候,他的心柔软了。于是他将孩子抱在臂上,接吻他们,——挨次的个个接了吻,此后便是那母亲。……
是的,上帝知道,密珂全没有想到,撇下他们竟有这样的艰难。——只要有人肯来要他工作,他便不再出门去了——不,决不的。
然而现在他必须出门去!
女人哭了整两日。这是极凄楚的恐慌,是各样忧惧的想象的一个结果,这其间便要发现的。但伊的眼泪为了“道罗”(Dollars)这一个思想,也渐渐的干燥起来。孩子们也想着他,而且在村里说:“父亲寄亚美利加道罗给我们,我们便可以买点什么好东西了!”
最初密珂屡次的写信。他也时时寄一点钱。他常说:后来要寄一宗大款,这只是一点小零用。
年月过去了。书信的间隔愈加久长,银信的间隔也愈加不可靠。时候坏,他不能不换他的工作而且又生病了,他这样写。但是他盼望将来的嘱咐,是不绝的。
母亲的面容永是显得忧愁,而面包也永是紧缩起来了。
密珂已经去了五年。从三年多以来,他便没有写一封信给家里。
春天到了。
燕子又从南方回来了,造伊的巢在跋垒司拉谛的低矮的屋背下。伊每日对着孩子们,讲那丰饶的南方的土地,那里是葡萄已熟,圆的美丽的无花果弯曲了树上倔强的枝条。燕子讲些什么,孩子们没有懂;然而他们领会得,这是一点快活的事,即此一点,人就可以欢喜而且拍起他们那瘦的小手来。
“或者这燕子见过父亲?”有一天,中间的孩子质问说,是一个女儿。
“是的,倘能够知道这个,”最大的说。那最小的一个,是因此才引起他想到父亲,而于此却全不能记起的,问道:
“父亲强壮么?”
“是得,的确,”最大的保证说。
“如果父亲回家来,”那中间的又说。
然而人还是永远听不到父亲的事。
野草在茅屋周围渐渐的发绿了,土埂上的小果树丛也着起花来。母亲掘开了石质的屋旁的田地,栽下马铃薯去,孩子们都热心的帮伊。夏天将他们青白的两颊染得微红了,……单是空气里有滋养料的!母亲也觉得心里轻松些;夏季用了轻妙的画笔,在他色采装饰上描出将来的希望,较为光明一点了。
伊晒出密珂的皮衣,皮帽和衣裳来,都挂在马铃薯田的篱柱上,——“倘他回来,他看见,我们并没有忘了他,也不使他的衣裳给虫子蛀坏呢。”
正是这瞬间来了那农人,是借给密珂旅费的:“哪,人还没有听到你们的密珂么?”
那女人不安起来了。否认的回答,不是好主意,而承认也一样的危险:“近时他没有,……”
“这是一个坏人!倘没有从他便寄钱来,我就得卖了这草舍和一点田地。这快要不够了。”
这在女人,似乎心脏都停顿了,而且伊也全不知道,应该怎样的回答。当那农人许可,还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伊才能够再嘘出一口气来。
秋天到了。
母亲哭的愈多了。伊的按捺的语气,往往当对待孩子的时候,在忍不住的愤激的话里,发表出来。于是他们便自己蹲在炉灶后面的昏黑的角里,而其中的一个偷偷的说道:“倘若父亲永不回到家里来,……”
别一个便说:“回家!一定!倘若他有了别的女人,……”
孩子们不很懂,这是什么意思,倘遇见人们说着这事,说那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了,但他们倘看见他们的母亲,泪在眼里永没有干,他们便直觉的感得,父亲是很不好很不好,母亲是很艰难,而且他们是很饥饿。……
然而人还是永没有听到父亲的事!
芬阑和我们向来很疏远;但他自从脱离俄国和瑞典的势力之后,却是一个安静而进步的国家,文学和艺术也很发达。他们的文学家,有用瑞典语著作的,有用芬阑语著作的,近来多属于后者了,这亚勒吉阿(Arkio)便是其一。
亚勒吉阿是他的假名,本名菲兰兑尔(Alexander Filander),是一处小地方的商人,没有受过学校教育,但他用了自修工夫,竟达到很高的程度,在本乡很受尊重,而且是极有功于青年教育的。
他的小说,于性格及心理描写都很妙。这却只是一篇小品(Skizze),是从勃劳绥惠德尔所编的《在他的诗和他的诗人的影像里的芬阑》中译出的。编者批评说:亚勒吉阿尤有一种优美的讥讽的诙谐,用了深沉的微笑盖在物事上,而在这光中,自然能理会出悲惨来,如小说《父亲在亚美利加》所证明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