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沉默寡言的巡警做了伴,医生跨过了潮湿的边路,穿着空虚的街道走。他的高大的模样在这边路上,仿佛反映在破碎的昏暗的镜里一般。围墙后摇着干枯的树枝;大风一阵一阵的吹,冲着铁的屋山,而且将冷的水滴掷到人脸上。倘使他的怒吼停顿下来,那就暂时的寂静了,人便从远处听得隐隐的,然而十分清楚,忽而单响,忽而连发的枪声。在南边大教堂的黑影后面,交互的起伏着一道微弱的红色,从下面照着垂下的云;那云在熹微的光线中,宛然是一条大蟒的红灰色的蜿蜒的身体。
“在那里放枪呢?”医生探问说,两手深藏在袖子里,又看着自己的脚。
“这我不能知道,”巡警回答说,但医生在他音调上,就觉察出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说。
“在坡陀耳么?”医生固执的问,其时他已经很嫌恶,几乎下颏要生痛了。
“那地方,我不知道,”巡警用了一样的声音答话。“我们该赶快了。先生。……”
“这被诅咒的蠢物!”医生一面想,一面咬了牙,赶快的走。
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吹;在间断时,还只是听得这一样的远的隐隐的射击。
“但是谁将警厅长[45]打伤了?”医生一面生病似的仔细听着射击,并且追问说。
“被犹太人,大约是那里面的谁,……”巡警用了照样的毫无区别的声音回答;这神情,似乎无论谁伤了谁或者杀了谁,都于他全不相干,而且其时只是固执的想着一件全属于个人的事务。
“用了什么?”
“用一柄手枪……放了,据说,于是伤了他。”
“这为什么呢?”
“这我不能知道。”
在这单调的简短的回答里藏着些东西,就是各样详细的探问,请求,激昂,全都无用的事。
医生的胸脯里,沉重的不平只是升腾上来,几乎塞住了喉咙。他自己内中推定,那警厅长是被犹太人自卫团[46]的一个团员打伤的,据医生所知道,那哥萨克兵,曾经奉了他的命令,射击过他们。
他眼前浮出一幅图像来,是一群不整齐的人堆,都是没有好兵器的惊跳起来的气厥的人们,被他们的狂瞀的激昂和他们的同情所驱使,奔向市区里去,那地方是在狞野的非人类的咆哮里,捣毁房屋,撕裂可怜的破衣,弄在污秽里,而且在绝望的恐怖中已经发了狂的人,正受着屠戮。他们闯过去,拿着不完全的兵器,凌乱的去突击那凶徒队,于是整齐的毫不宽容的一齐射击,便径射这人堆;在污秽的街道上面撒满了他们的死尸。医生在自己面前看得这图像非常分明,便这样反对起来,至于他以为最好是即时回去,并且对这巡警粗鲁的说:
“哪,听他像一条狗子似的倒毙去!……生来是一条狗子便该狗子似的死!”但他又自己制住了。
“我没有这样做的道理……我是医生;不是法官!”
这根据在他已经觉得不可动摇。他却又从别的思路上,增加上去想:
“况且……倒在地上的人,不要去打他!”
这感想,是自己也以为含胡,同时又不愿意来承认的感想,激动而且苦恼他。这内心的战争和在光滑的路角上被风的吹着,使他很不容易向前进。
巡警在后面不停的走,而在医生,对于这乌黑的单调的形相的跟随,渐渐耐烦不得了。一种苦恼的冤屈的感情,仿佛无端被人叱责似的,紧紧的钉住了他。
“我想,人可以给我送一匹马来!”他的声音生病似的发着抖;他对于他这无谓的抗议,自己也觉得奇异。
“马是都在路上了。在全市里寻医生,我本想给先生叫一辆马车,然而他们,这鬼,全都藏起来了。”巡警用了较为活泼的仔细想过的音调说。
“还是赶快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