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1 / 1)

俄国 契里珂夫

阿阿,春天一清早,连翘花香得怎样的芬芳呵,当太阳还未赶散那残夜的清凉,从夜的花草上吸尽了露水的时候!

是年青时候的一个早晨。我和一个温文美丽的少女,正在野外散步之后的归途。愉快的小鸟的队伙似的,我们跳出小船,便两个两个的分开,各因为送女人回家去,都在街上纷纷走散了。

太阳才照着街市,那金色的光线,正闪闪的晃耀在教会的屋顶和十字架以及高的房屋的窗间。道路还静默而且风凉,人家的窗户里都垂着帷幔。……那窗后面的人们还都落在沉睡中。……我们的足音在早晨的寂静里便听得高声的发响……

从密密的攒着铁钉的长围墙上,沉钿钿的垂着湿润的,盛开着紫的和白的球花的连翘。

阿阿,春天一清早,连翘花香得怎样的非常呵!当你才二十岁,和温文美丽的少女同了道,每一互相瞥视,互相微笑,便喜孜孜的发抖的时候。……

“给我拗一枝那连翘花罢。……”

我们立住了。围墙又高又滑。而且簇着钉。想用手杖钩下那著花最盛的枝条,终于不如意。下雨一般,在我们上,连翘洒下了香露的珠玑。……

“一枝也可以!……”

“白的?”

“就是,……不不,——紫的!……”

我为了温文美丽的少女,去偷连翘花,将自做了牺牲,爬上围墙去了。我被锈的钉刺破了手腕,然而我绝不留心;因为我丝毫没有觉得痛。香气很强烈,我的头便不由的转向了旁边。露滴从枝头直洒在我脸上,捏着的手杖唧唧的响,少女欣然的微笑着,我在伊头上,香雨似的降下了凌晨的清露。……我想将凡是著花的连翘,尽折给伊,白的,以及紫的。……

“已经够了!……”

我便勇士一般的跳下围墙来。那高兴快活的含着爱情的眼睛,以沉默的感谢向了我晃耀。

“这给你……做个……记念。……”

伊不说了,而且将红晕起来的脸藏在连翘里。

“记念!什么的?”

“今朝的散步的记念呵!……连翘的,……而且,一清早,这花怎样的香得非常的事。……”伊说着,向我的脸这一面,递过那润泽的连翘的花束来。

“你的手怎么了?那血?……”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腕上有着渗出鲜血的伤痕。

“痛么?”

“并不,……这也是记念罢。……”

伊给我一块小小的绢手巾。我用这包了手。于是仿佛为了爱人的名誉的战斗,因而受伤的勇士似的前进了。我们站住,刚要话别的时候,伊讨回手巾去。……

“将这个还了我罢。……”

“不。这存在我这里,……做记念。……”

我还给伊了,是让了步的。这手巾不是已经被我的血染得通红了的么?……

然而,唉唉,所谓人生这一种卑下的散文,……这常常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们向着辽远的太空的莽苍苍的高处,刚刚作势要飞,正在这瞬间,这便来打断了我们的翅子了。

我在眼睛里,浮着心的弛放和幸福的颜色,捏着那纤细的发抖的少女的手,没有放,以为数秒钟也好,总想拖延一点离别的时光。我凝视着两颊通红的,一半遮在连翘的花束里的少女的脸;而且仿佛觉得酩酊了。但不知道,这是因为连翘的香气,还因为少女的红晕的两颊和娇怯的双眸。……睡得太多的懒洋洋的门丁出来了,而且搔着脑后说:

“唉唉,先生,裤子撕破了,……得缝缝,……这不好……”

我回头向背后看。少女挣出了捏着的手,高声笑着,跑进院子的里面去了。

“伊逃掉了,这是怎的?喂,管门的,你刚才怎么说?你没有怎么样么?”

门丁委细的说明了理由:

“挂在钉子上了似的!……这不好……”

我一看自己的衣服。于是因为惭愧和屈辱和卑下,脸上仿佛冒出火来……全然,在我那白的连翘花上,似乎被谁唾了一口唾沫。……我向着家,静静的在街上走。早晨的祷告的钟发响了。虽然很少,却已有杂坐马车在石路上飞跑。大门的探望扉开合着,……现世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便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个春天的早晨,……攒着铁钉的围墙,垂下的连翘的盛开的枝条,馥郁的露水的瀑布,掩映在紫的和白的连翘花间的娇怯的少女的脸。……

而且便到现在,在我的耳朵里,也还听得赶走了幻想和春日清晨的香气的,那粗卤的门丁的声音。

阿阿,一清早,连翘怎样的香得非常呵,在太阳还未从连翘上吸尽了露水的时候,而且你才二十岁,一个温文美丽的少女和你并肩而立的时候!

契里珂夫(Evgeni Tshirikov)的名字,在我们心目中还很生疏,但在俄国,却早算一个契呵夫以后的智识阶级的代表著作者,全集十七本,已经重印过几次了。

契里珂夫以一八六四年生于凯山,从小住在村落里,朋友都是农夫和穷人的孩儿;后来离乡入中学,将毕业,便已有了革命思想了。所以他著作里,往往描出乡间的黑暗来,也常用革命的背景。他很贫困,最初寄稿于乡下的新闻,到一八八六年,才得发表于大日报,他自己说:这才是他文事行动的开端。

他最擅长于戏剧,很自然,多变化,而紧凑又不下于契呵夫。做从军记者也有名,集成本子的有《巴尔干战记》和取材于这回欧战的短篇小说《战争的反响》。

他的著作,虽然稍缺深沉的思想,然而率直,生动,清新。他又有善于心理描写之称,纵不及别人的复杂,而大抵取自实生活,颇富于讽刺和诙谐。这篇《连翘》也是一个小标本。

他是艺术家,又是革命家;而他又是民众教导者,这几乎是俄国文人的通有性,可以无须多说了。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日,译者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