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川)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传习录·下·门人陈九川录》
《大学》:古人的心灵生活指南
陈九川,王阳明的学生,字惟浚,江西临川人,官至太常博士、礼部郎中。
正德十四年(1519年)七月,王阳明正在南昌与宁王朱宸濠PK,陈九川从京城来见他。王阳明虽然戎马倥偬,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为小陈讲学。他问小陈:“最近用功有何心得?”
小陈说:“近来体悟到,《大学》所说的‘明明德’功夫,其实就是‘诚意’。但是,我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一步推究本原,推到‘诚意’就无法再往前推了,为什么‘诚意’之前又有‘格物’的功夫呢?后来经过体验,我觉得意的诚与不诚必须先‘致知’才行。从颜回的‘有不善可能不知道,但一知道就不会再犯’中可以得到验证,于是我豁然开朗,似乎没有疑问了。可就是前面多出个格物的功夫,还是让我很困惑。后来又想,以我心之灵明,岂能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蒙蔽而已。只要格去物欲,便能像颜回那样有了‘不善’马上就能知道。可如此一来,功夫的顺序好像就与《大学》所说的颠倒了,而且与‘诚意’不能打成一片。然后我问希颜同学,希颜说:‘先生说过,格物致知就是诚意的功夫,非常正确。’我问他:‘若说格物致知就是诚意的功夫,那诚意本身的功夫又是如何呢?’希颜同学让我再去思考体会,可我终究不能领悟,还请先生指教。”
小陈同学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看上去有点儿乱。要弄清楚他的问题,我们必须先来了解一下《大学》这本书。
《大学》与《中庸》一样,原本都是《礼记》中的单篇文章。按照学术界的看法,《大学》的基本思想出自孔子,后经其弟子曾参发挥、阐释而成文。在宋朝以前,《大学》《中庸》虽然也经常被抽出来专篇刊行,但还没有与《论语》《孟子》合称为“四书”。
南宋淳熙年间,朱熹把《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抽出来,与《论语》《孟子》合编,加以注释,称为《四书集注》。从此,“四书”之名遂定,并成为儒家传道授业的基本教材。明朝初年,官方又将“四书”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并称为“四书五经”,作为开科取士的考试大纲和出题范围,此后便成了天下士子的必读书。
有人说过,毁掉一首好歌的方法就是把它当闹铃,毁掉一本好书的方法就是把它划进考试范围。以此来看“四书五经”的命运,似乎颇为恰当。
在明朝以前,中国的读书人对“四书五经”是怀有真感情的,因为这些经典里面讲的都是做人处世之道,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安顿心灵的不二法门。可是,自从“四书五经”被划进考试范围,昔日的“心灵生活指南”就变成了换取功名利禄的手段,“四书五经”就成了入仕为官的敲门砖,而原本自觉自愿的精神追求,也变成了强制性的填鸭式教育。
到了清末民初,随着科举制度的终结和新文化运动的勃然兴起,“四书五经”也作为封建礼教的同义词而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并渐渐淡出中国人的视野。
然而,“四书五经”是不能与八股考试画等号的。站在今天来看,“四书五经”中固然有许多不合时宜的思想糟粕,但同时也蕴含着很多亘古不变的精神价值。尤其是“四书”,更是包含了极大的人生智慧,绝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丧失其关照心灵的价值。
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为中国人而不知“四书”为何物,不仅可以说是一种遗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不幸。
而《大学》一书,就是“四书”的入门读物。不读《大学》,就无法让孔孟的思想和精神真正落实到自己的生命中。
朱熹传承“二程”的思想,最为尊崇《大学》。程颐认为,《大学》是“初学入德之门”,读此书“可见古人为学次第”;朱熹也说:“‘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在朱熹看来,《大学》就是“为学纲目”,如果把儒家的修学看成是盖房子,那么《大学》就是这座房子的“间架”,“先通《大学》,立定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得《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朱子语类》)
同样,王阳明接引学人,也首重《大学》《中庸》,“必借《学》《庸》首章以指示圣学之全功,使知从入之路”。王阳明晚年,还专门写了一篇《问》,以阐明《大学》精神及其与心学的关系。
《大学》之所以被历代大儒如此推崇,就在于它为所有儒家学人指示了明确的人生方向和修学次第,亦即后代儒者总结的“三纲领”“八条目”。
儒家学人的人生方向和修学次第
《大学》开宗明义的第一段话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所谓“三纲领”,就是“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所谓“八条目”,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下面,我们先来看看“三纲领”的意思。
“明明德”,就是彰显人人本有的光明德性;用王阳明的话说,明德就是心之本体,心之本体就是仁,就是良知,而仁与良知的具体表现就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所以明明德其实就是致良知。
“亲民”,按朱熹的解释,“亲”当为“新”,即“新民”,就是使人人都能去除污染,日日自新;而王阳明的理解与朱熹不同,他认为不需要把“亲”解释为“新”,应该按照原文来解释:“亲民”就是“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问》),其实就是孟子所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意思,亦即视人犹己,把天下人都当成自己的骨肉至亲的意思。
“止于至善”,就是使自己和所有人共同达到至善的境界;所谓至善,就是王阳明经常讲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而要达到“三纲领”所揭示的上述境界,就要通过“八条目”所提供的具体方法和步骤。
不难看出,从“格物”到“平天下”,有一个很明显的由浅及深、由己及人、由近及远、由小及大的脉络和轨迹,所以“八条目”才会成为历代儒家学人的修学次第。
既然是次第,那当然得一步一步来。也就是说,你不可能在毫无“修身”功夫的情况下,一上来就想“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八条目”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就是修身的内容,而“齐家、治国、平天下”则是修身的目的。对儒家学人来讲,修身是一切的根本,正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而修身的入手处,就是格物。没有格物的功夫,后面一切免谈。
仅从这一点来说,王阳明与朱熹是没有异议的。
然而,尽管他们都认为修行的入手处是格物,可对格物一词究竟该怎么理解,二人却产生了根本的分歧。
程朱理学认为,理在万事万物中,所以“格物”的意思,就是要把万事万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彻,即所谓“格物穷理”。而王阳明年轻时听信程朱之言,花了七天七夜去格竹子,结果半毛钱的理都没格出来,反而把自己格倒了。
后来经由“龙场悟道”,王阳明才大悟“心即理”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既然理不在物而在心,那么“格物”当然就不能到外面去格,而是要在自己的心上下功夫了。所以,王阳明对“格物”的解释就是:“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问》)
简单来说,王阳明的格物,其实就是“格心中之物”,也就是把我们心中种种错误的及不良的欲望、情绪、观念、意识、思想、认知等全都改正过来。“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传习录》卷中)。
由于王阳明与朱熹对“格物”的理解截然不同,所以接下来的修行方法和步骤,也就随之大相径庭了。
格物到底是在格什么?
在朱熹那里,“格物”就是要去研究和认识外在的万事万物,“致知”就是透彻掌握客观事物的理则(穷理);而根据这个客观理则(天理),你才能做诚意的功夫,亦即起心动念都要符合天理,绝不自欺;这样久久做去,才能慢慢去除不良的欲望、情绪、观念、意识、思想、认知等,从而达到正心的目的。
做到这一切,才叫修身。
所以对朱熹来讲,功夫必须是一步一步做的,绝对不能躐等,不能跳级。
而在王阳明这里,功夫既可以一步一步做(王阳明曾在《《问》》中详细论述了“八条目”的次序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限于篇幅,此不赘述),也可以打成一片一起做。因为格物就是“格心中之物”,所以一说到格物,其实就已经包含了致知,包含了诚意,包含了正心。同理,说致知,说诚意,说正心,也莫不同时包含了格、致、诚、正。
“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问》)
能够悟到这一点,才不会纠结于修行功夫的次序问题。小陈同学之所以纠结,就是因为他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打成一片。
不过,有必要指出的是,不管是朱熹循序渐进的方法,还是王阳明打成一片的方法,本身都没有对错,只是一个对机不对机的问题。也就是说,要看学生的根器如何。如果是钝根人,你硬要叫他打成一片,很可能会弄得他手忙脚乱,无所适从,最后什么也学不到;而如果是利根人,你强迫他一步一步来,则很可能会耽误他、埋没他,甚至害他到老死都不能入道。
就像“北渐南顿”的禅宗一样,神秀主张“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渐悟法门,慧能则提倡“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顿悟法门,二者其实也没什么高下对错之分,关键还是要看学人的根器。
正所谓“药无贵贱,愈病则良;法无高下,当机则妙”。任何修行法门都无所谓高下,只要对机,就是高妙的法门;任何药物也没有绝对的好坏,只要能治病,就是好药。
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你给他下砒霜就等于害死他;可对于某一类病人,砒霜却可以用来当药引。同样一碗水,让牛喝下去就变成了牛奶,让蛇喝下去就变成了蛇毒。由此可见,离开个人的具体情况去谈论修行方法的好坏,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由于小陈同学一直纠结于修行功夫的次序问题,所以当希颜同学告诉他,“先生说格物致知就是诚意的功夫”时,他一下就晕了。
若说格物致知就是诚意的功夫,那诚意本身的功夫又该怎么做呢?
希颜同学不敢再跟小陈讲,怕他更晕,所以就叫他自己去想。
小陈同学明显不是利根人,越想脑袋越大,最后只好专程从京城跑到正在打仗的南昌,向阳明先生请教这个问题。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王阳明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