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权达变的智慧(1 / 1)

王阳明心学 王觉仁 1691 字 1个月前

(陆澄)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传习录·上·陆澄录》

儒家的中道:既要讲原则,也要会变通

小陆提的这个问题,语出《孟子?尽心上》。

孟子当时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他在讨论杨朱、墨子、子莫(鲁国贤人)三人各自不同的人生观。杨朱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者,其口号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意思是就算拔一根汗毛便能利益天下,他也不干(“一毛不拔”就是从这来的);墨子是典型的利他主义者,其宣言是“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意思是只要能有利于天下,就算头发掉光了、脚跟磨破了他也干(“摩顶放踵”就是从这来的);子莫则介于二者之间,让他拔一些毛去利益天下,他没意见,但是要搞得秃顶加瘸腿这么惨,他就不奉陪了,所以孟子称他为“执中”,意思就是持守中道。

如同上节所言,“中”是儒家哲学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与其意义相近的概念有“中和”“中庸”“中道”等,指的是一种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的精神境界,也是儒家学人最重要的人生原则和行为指南。孟子说子莫“执中”,等于是认可了他的人生态度。

但是,孟子接下来却话锋一转,说,如果一个人只懂得“执中”而不会“权”(“权”就是权变、灵活、变通之意),那就是“执一”(执着于一点,固执拘泥,僵化保守),这样就会“举一而废百”,就会损害道。

那么,一个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做到“执中”而不流于“执一”呢?

这正是小陆同学的困惑。

阳明先生的回答是:“所谓‘中’,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天理。天理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你抓住不放的东西,而是一种随着具体条件不断变化的原则,必须是因时制宜、与时俱进,很难预先定下一个规矩。如果像后世儒者所做的那样,要把‘中’的道理一五一十说得毫无纰漏,立下一些死规矩,那正是孟子反对的‘执一’。”

王阳明的这个答复,说出了儒学最根本的一个精神——有经有权。

经,就是原则;权,就是权变。

有人曾经问孟子:“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礼的规定?”

孟子答:“当然是。”

对方又问:“如果嫂子溺水了,做小叔子的该不该救?”

我严重怀疑提问的这家伙是来踢馆的,因为这问题实在尖锐。若说可以救,则违背了“男女授受不亲”之礼;若说不能救,又违背了仁义之道。还好孟子功力深厚,没被问倒。他的回答是:“若嫂子溺水,小叔不救,那他就不是人(是豺狼也)。理由很简单: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男女授受不亲,只是一种礼法原则;但嫂子落水,小叔出手援救,则是一种权变。二者并不矛盾。

不独孟子,其实孔子他老人家从一开始就对“权”非常重视。他说过:“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意思是,可以一块学习圣贤之道的人,未必能一样学有所成;可以一块学有所成的人,未必能一样事事依礼而行;可以一块事事依礼而行的人,未必能一样通权达变。

很显然,“通权达变”在孔子那里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比事事依礼而行更重要,可以视为儒家学人应事接物的最高行动指南。

然而,在儒学两千多年的传承中,“权变”的精神渐渐萎缩,而许多陈腐的教条却被一代代地继承了下来,直至20世纪,终于变成了一种扼杀人性、阻碍社会进步的“封建礼教”,成为举国上下口诛笔伐的对象。

换句话说,儒学最初的精神,其实是活泼而开放的,并没有要求后人死守古人章句和道德教条,而是允许并鼓励后人在恪守根本原则的基础上,根据各自的时代条件,针对本身的社会和人生问题,对既有的思想进行必要的变通、改造乃至创新。

事实上,无论是汉代大儒董仲舒对先秦儒学的改造,还是程朱陆王汲取佛、道智慧所发展出的宋明理学(也被称为新儒学),都是儒学应对时代挑战的产物。尽管这些发展变化不一定符合我们现在的价值观,但在当时都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由此可见,儒学和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样,只有不断推陈出新,才能保持强大的生命力。只可惜,自明清以降,中国人就把这个道理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知道死守古人在千百年前立下的规矩,却丢掉了“通权达变”的精神,才会导致20世纪初举国上下打倒“孔家店”的文化思潮。直到20世纪90年代,许多中国人面对严峻的现实,才逐渐意识到,把儒家思想完全抛弃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遂开始了复兴儒学的行动。

这首先肯定是件好事。因为,彻底割断自身文化血脉的民族,绝对没有未来,所以我们必须回到古人那里去寻找智慧。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但是,面对中国社会方兴未艾的国学热,我却不免有一丝隐忧:对于流传了两千五百多年的儒学,我们有没有搞清楚何者为亘古不易、历久弥新的根本智慧?何者为不合时宜、必须抛弃的思想糟粕?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们贸贸然复兴儒学,会不会再度堕入胶柱鼓瑟、食古不化的窘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又将如何返本开新,在传承古人智慧、保证“经”不要变味儿的前提下,开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权”?

换言之,我们开出来的“新儒学”,怎么才能符合21世纪的百姓日用?怎么才能让人们喜闻乐见,并且看得懂、学得会、用得上、行得通?

我相信,在上述问题得到圆满的解答之前,儒学不可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复兴。

儒学的复兴:要“接着说”,不要“照着说”

不可否认,在整个20世纪,以熊十力、冯友兰、梁漱溟、钱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人为代表的现代新儒家,也曾终其一生致力于儒学的现代转型工作,并以其深厚的学养和巨大的悲愿与担当,对传统儒学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造与重建。

但是,毋庸讳言,尽管他们的努力值得敬佩、成果卓然可观,却仍然存在两个问题:一、其著作大部分属于纯学术研究,都是面向思想界、面向社会发言的,一般人不爱看,也看不懂;二、即使其部分著作是面向大众写的,在他们而言已经是尽可能通俗了,但对今天的普通读者来讲,依然有些高不可攀,因为当今的社会变化太快,时代的隔膜既深且巨,故而其作品无论是在语言文字、表达方式,还是在价值取向、审美趣味上,都已经与今天的读者有了很大的距离。

时至今日,虽然图书市场上堆满了解读传统文化的书籍,但是儒学的真精神又有几人能知?说老实话,在铺天盖地的传统文化读物中,大部分是出版社为了赚钱而大量翻印的所谓“普及本”,还有一部分是专家教授为了评职称而炮制的所谓学术著作。读这些书,中国人怎么可能了解真正的儒学?当我们因信仰迷失和文化断层导致严重的“精神贫血”时,仅仅把古代典籍稍加注释,翻译成白话文,就能接续传统文化的血脉吗?当许许多多中国人因人格教育缺失而活得焦虑不安、无所适从时,仅仅用现代学术概念的铲子,去炒炒古人思想的冷饭,就能滋养我们饥饿的灵魂吗?

当然,也不排除少数有良知、有智慧的作者,一直在尝试着从当代的问题出发,重新接续我们的文化传统,写出真正有经有权、返本开新的作品。但是,在今天的中国,这样的作者和作品太少了。

儒学是一种生命的学问,是让人的灵魂得以安顿、精神得以成长、人格得以完善的学问。如果这样的学问不能用当下大多数人都能听懂的语言,以人们愿意接受的方式,应对人们的精神需求,疗救人们的心灵疾患,从而让人们在这个日益疯狂的世界上安身立命,那它就是一种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僵死的东西,只配陈列在博物馆里供人瞻仰。

这既是儒学的不幸,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所以,要让儒学复活并作用于当下,我们就要具备返本开新、“通权达变”的智慧。用冯友兰的说法,就是对于传统文化,我们不能“照着说”,而要“接着说”。

“照着说”和“接着说”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照着说”是原原本本按照古人的意思说,顶多就是注释、翻译加点评,没有任何新东西;“接着说”则是首先准确把握古人的精神,然后接着这种精神往下说,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的诠释,以期解决新的时代问题和人心问题。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阳明先生告诉小陆,中道或天理,不是让你死抓不放的东西,而是一种随着具体条件不断变化的原则,必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简言之,孟子所言的“执中”,就是要具备“通权达变”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