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我找不着北:心学与理学的PK(1 / 1)

王阳明心学 王觉仁 1137 字 1个月前

弘治末年,王守仁复出,历任山东乡试主考、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等职,其间与翰林庶吉士湛若水一见如故,相交甚契。他们都对早已官方化、八股化的程朱理学深感不满,称其“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遂相约将真正的圣贤之学发扬光大。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王守仁开始收徒讲学,力劝那些年轻士子不要沉溺于辞章记诵,应该首先树立“必为圣贤”之志,然后致力于真正具有精神价值的“身心之学”。

所谓身心之学,就是我们前面提过的“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的学问,它可以使人内心强大;同时,它也是人的理性为自身立法的学问,可以让人为自己建构生命的意义。

王守仁从少儿时代起便立志为圣贤,至今三十多岁,其间的心路历程不可谓不曲折。对此,他的挚友湛若水曾帮他做了这样的总结:“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

维特根斯坦说过:“哲学问题具有这样的形式——我找不着北。”王守仁在二十多年间经历的“五溺”,就是属于典型的“找不着北”的表现。明知“圣贤必可学而至”,但是学什么,怎么学,学到哪里才是头,却没有人告诉他。就像程朱的格物之学一样,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可要格到何时才算数,也压根没谱儿。对此,就连程颐和朱熹两位老夫子,也只能耸耸肩,摊摊手,说:“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若只格一物便通众理,虽颜子(颜回)亦不敢如此道。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王守仁之所以一路走来这么辛苦,今天溺这个,明天溺那个,首先固然是生命力过于旺盛、兴趣爱好过于广泛所致,但最主要的,还是他对于程朱“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之说的笃信和践履。可是这么格来格去,最后只能把自己的精神格得支离破碎、漫无所归,至于北在哪里,终究还是一片惘然。

直到阳明洞修道归来,王守仁才隐约找着了一点儿北的踪迹。这要得益于他与湛若水交流中得到的重大启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湛若水的号)多矣。”

那么,王守仁从湛若水那里所资甚多的,究竟是什么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王守仁还在溺这个溺那个漫无所归的时候,人家湛若水同学早就是根正苗红的心学传人了。湛若水的老师是陈白沙,而陈白沙被誉为明代心学的先驱,其学问所宗,正是宋明儒学中“心学”一派的创始人——陆九渊。

陆九渊与朱熹同为南宋一代大儒。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陆九渊是心学的开山掌门。陆比朱小九岁,两人私下是朋友,但在学术思想上分歧巨大,因而掐了一辈子架。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应当时的著名学者吕祖谦邀请,朱陆两大学派分别组团,前往江西上饶的鹅湖寺,举行了一场南宋儒林最高级别的学术PK。本次“华山论剑”不仅陆掌门与朱大师亲自到场,而且双方的门人学生、新朋老友也全部参加,连同闽北、浙东、皖南的儒林高手也都闻风而来,可谓盛况空前,一时无两。

擂台上,双方围绕着“无极与太极”“天理与人欲”“尊德性与道问学”等重大命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参赛选手们“板砖与口水齐飞,怒目共横眉一色”,可持续PK了三天,最后却谁也没有说服谁。

分歧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场朱陆之间的学术PK,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

关于朱老夫子的思想,我们已经有所了解。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陆掌门的功夫是什么路数,就知道他为何与朱老掐得那么厉害了。

早在十几岁时,小陆就经常思考宇宙人生的大问题。有一天,他看到古书中对“宇宙”二字的解释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当下大悟,自道:“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然后又在读书笔记上写下这么一句话——“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从此,这句话就成了陆九渊开山立派的思想宗旨。

由于“吾心”与“宇宙”同一,陆九渊自然提出了“心即理”的命题。他说:“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在此基础上,他又提出了“发明本心”之说,意思是既然“本心”即是理,那么为学的目的就在于发明本心,只要“切己自反”,便无须向外去求。因此,一个人既不需要读很多书,也不需要格很多物,只要把妨碍本心的物欲剥落干净,即便大字不识一个,也可以在天地之间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陆九渊喊出了一句振聋发聩的口号——“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六经注我”这个成语,就是打这儿来的。

陆九渊称自家这种修行路数为“易简功夫”,批评老朱的“格物穷理”琐碎支离。他认为,应该教人“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对此,老朱当然很有意见,他反驳说,小陆的方法太简约,有流于空疏之嫌,应该教人先“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

一边是“发明本心”“六经注我”,一边是“格物穷理”“我注六经”,针尖对麦芒,小贩对城管,自然是吵翻天也和谐不了。

显而易见,陆九渊这套简易直截的心学功夫,对于历经“五溺”依旧找不着北的王守仁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而在南宋与程朱理学分庭抗礼的九渊心学,到了明代,也因为程朱理学被明朝官方定于一尊而相形见绌,逐渐被边缘化。所以,心学与守仁的相遇,实在是双方之大幸,也是儒学之大幸,更是中国日后万千学人之大幸!

没有遇见心学,王阳明最终或许能当大官,但绝对成不了圣人;没有遇见王阳明,陆九渊的心学只能流于小众的孤芳自赏,甚至从此湮没不闻,绝对不可能在明代重绽光芒,更不可能在后世大放异彩。

所以,阳明与心学,可谓合则双美,离则两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