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9月14日),光绪帝在颐和园向慈禧太后请安。
这一天,年轻的皇帝发现老太婆的神色有些异常。
老太婆目光如刀,让他不寒而栗。
皇帝预感到了灾难的降临。回宫后,光绪立刻写了一道密诏,让杨锐火速出宫交与康有为。诏书写道:
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能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与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诸同志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接到密诏,恸哭不已。
形势已经极度恶化,皇帝和维新党人全都危在旦夕。可是,这是一个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皇帝,这是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
怎么办?
面对后党的武力威胁,只有以武力对抗。
可是,武力在哪里?情急之下,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袁世凯。
可问题是,这个人值得信赖吗?
康有为环视众人,说:可以。
众人对视一眼,一齐把怀疑的目光抛向康有为。
康有为说:“袁世凯夙驻高丽,知外国事,讲变法,昔与同办强学会,吾知其人与董、聂一武夫迥异,且拥兵权,可救上者,只此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事到如今,除了相信袁世凯,还能相信谁?
当天,谭嗣同立即呈上密奏向光绪帝举荐袁世凯。八月初一(9月16日),皇帝紧急召见袁世凯,破格提拔他为侍郎,令专办练兵事宜。袁世凯受宠若惊的同时不免满腹狐疑。没想到第二天皇帝又召见了他,暗示他不须受荣禄节制,而且在紧急情况下应随时入京觐见。
袁世凯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场政治风暴的中心。
原来这顶从天而降的侍郎乌纱,其实是一顶不祥的荆棘冠。
一想到这里,袁世凯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这种非常时刻接受皇帝的特别封赏,无异于让自己成为后党的众矢之的。
不行!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
政治不仅仅是站队的艺术。在很多时候,或者说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政治更是一种平衡的艺术。袁世凯随后便匆忙拜会了军机大臣刚毅、裕禄、王文韶等人,化解了后党的敌意。为了进一步取得后党的信任,袁世凯还故意请教王文韶,说是否需要把皇帝的封赏辞谢掉?王文韶一脸老谋深算地说:不必,如此一来反而痕迹太露。
袁世凯心里嘿嘿一笑说这还用你说,然后便堂而皇之地上书向皇帝谢恩,并且表示绝不辜负圣恩。
八月初三(9月18日)深夜。北京西郊法华寺海棠院。袁世凯寓所。
北京城万籁俱寂。
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入了法华寺。
听到外面传来急切的叩门声时,袁世凯既有几分意外,又感到在意料之中。
来人是谭嗣同。
看着这个深夜造访的军机章京,袁世凯的脸上迅速泛起同志般的笑容。他毕恭毕敬地把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引入内室,然后摒退了左右。
“君谓皇上何如人也?”刚一落座,谭嗣同便直奔主题。
“旷代之圣主也!”袁世凯毫不迟疑地说。
“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
袁世凯点点头:“有所耳闻。”
谭嗣同从袖中取出皇帝密诏递给袁世凯,说:“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有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苟不欲救……”谭嗣同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盯着袁世凯的眼睛说,“请至颐和园自首,供出在下。杀了在下,可以得富贵也!”
袁世凯一脸正色,厉声道:“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在下与君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在下愿闻。”
谭嗣同又看了袁世凯一会儿。
袁世凯双目炯炯,不见丝毫闪烁。
片刻后,谭嗣同收回目光,缓缓地说:“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禄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如此,但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强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
袁世凯说:“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我营,传号令以诛奸贼,则在下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
谭嗣同忽然笑了一下,身子前倾,说:“荣禄素来待足下不薄,足下何以待之?”
袁世凯摇头苦笑。稍顷才说:“昔常熟(翁同龢)欲增我兵,荣禄谓汉人不能握大兵权。常熟曰:‘曾国藩,左宗棠亦汉人,何尝不能任大兵?!’然荣禄卒不肯增也。盖向来不过笼络耳!荣贼心计险极巧极,在下岂不知之?”
谭嗣同闻言,往后靠了靠,说:“荣禄固操(曹操)莽(王莽)之才,绝世之雄,欲对付之,恐非易事!”
袁世凯突然怒目圆睁,斩钉截铁地说:“若皇上在我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
闻此掷地有声之言,谭嗣同脸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对袁世凯平添了几分信任。接下来,他们还详细制订了一个如何在阅兵式上营救皇帝的计划。
最后,袁世凯说:“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在下须急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储备弹药则可也!”
谭嗣同点头,随后又叮嘱再三,至三更时分方才告辞离去。
谭嗣同走的时候,浓重的夜色一下就把他吞没了。
这一晚,袁世凯彻夜未眠。他在**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谭嗣同那个抹脖子的动作。
谭嗣同的命,就这么交到自己手上了?还有康、梁的命、所有维新党人的命、甚至是光绪皇帝的命、大清帝国的命,就这么都交到自己手上了?
袁世凯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变得如此重要。
他笑了。他看见自己姿态优雅地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没有人知道他将倒向哪一边。甲方说他是甲方的人,乙方说他是乙方的人,而看客们非得要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知道:哦,原来他是这边的人!
这不叫骑墙,也不叫首鼠两端,更不叫脚踩两条船。
这叫政治体操。
八月初五(9月20日)上午,光绪帝又一次召见了袁世凯。
袁世凯仍旧优雅地走在平衡木上。他对皇帝说:“新进诸人,固不乏明达勇猛之士,但阅历太浅,办事不能缜密,倘有疏误,累及皇上,关系极重,总求十分留意!”
皇帝点头,觉得康有为和谭嗣同推荐得没错,这个人老成持重,的确可以担当大任。
在回天津的火车上,袁世凯再一次笑了。
皇上啊,如果最终你赢了,这是臣的一番耿耿忠言,凡事小心总没有坏处;如果你输了,这是臣有言在先,是你的人办事不力漏了口风,不要怪我。
车到站了。袁世凯站在车站门口。随从牵来了马。
向左走,是军营;向右走,是直隶总督衙门。
最后一刻终于到来,平衡木体操该结束了。袁世凯选择了一个方向,狠狠挥下手中的鞭子。戊戌年的历史,紧跟着袁世凯的马蹄向直隶总督衙门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直隶总督荣禄十万火急地赶到火车站。
一架专列拉响汽笛呼啸着奔向北京。
“戊戌政变”开场了。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1898年9月21日)清晨。北京紫禁城。皇帝寝宫。
又是一个阴天。
光绪帝站在御书房的窗前。
他发现《马关条约》谈判的那些日子,天也是这么阴着。
皇帝手上拿着一本康有为编撰的《波兰分灭记》。书中写波兰国王一意变法,却遭守旧党挚肘,终至覆亡,被俄奥分灭。
光绪帝不胜唏嘘。他久久地凝望灰沉的天空,眼中忽然泪光闪动。
西太后慈禧就是在这时候领着一群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年轻的皇帝听见一声怒喝:“我养了你二十年!你竟然听信小人之言,要谋害我么?”
“儿臣并……并无此意。” 光绪帝听见自己暗哑而颤栗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口三千年深的枯井。
“痴儿!今日无我,明日又安有你?!”
年轻的皇帝被太监们拖走的时候,身后掉下了一个东西。那是《波兰分灭记》——一个王国覆灭的历史。
皇帝被扔进了南海的瀛台。
这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
这是一座烟波浩淼的美丽牢房。
二十七岁的光绪皇帝,将在这里看完十载的雪落与花开,然后怀抱着中兴与富强的梦想,在孤独与绝望中死去。
是日,慈禧太后发布上谕,宣称皇帝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之时,有不克胜任之感,吁请皇太后临朝听政。
至此,历时仅一百零三天的“戊戌变法”宣告失败。
同日,刑部尚书兼步军统领崇礼率领三百名缇骑(禁军捕吏)大肆搜捕维新党人。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康有为弟)先后被捕。
而在政变的前一天,康有为已遵照光绪帝命他速离北京的密诏,搭乘轮船前往上海。皇帝名义上是让他接管已转为官报的《时务报》,实际上是用心良苦地在保护他。康有为就此躲过一劫。抵达上海后,康有为便在英国人的保护下乘兵船逃往香港,随后流亡日本。
这一天,梁启超正在浏阳会馆谭嗣同的寓所中,仍在与其擘划如何挽救新政。突然有人来报,南海会馆已被查抄,康广仁已经被捕,北京城中到处都在抓人。随后,慈禧垂帘听政的消息也传来了。谭嗣同闻讯,面不改色地对梁启超说:“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
梁启超当即躲入日本使馆寻求政治避难。
而谭嗣同已抱定赴死的决心,在浏阳会馆足不出户地坐了一天一夜,等人来抓他。
奇怪的是,他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朝廷的缇骑始终没来。
谭嗣同不慌不忙地整理了自己平生所著的书籍、诗文、辞稿及家书,装了一箱,提到日本使馆交给了梁启超,劝他尽快赴日本。梁启超劝他一块走,谭嗣同笑了笑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然后与梁启超一抱而别。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初七,初八,初九。又是三天过去了,后党似乎把谭嗣同给忘了,抓捕他的缇骑一直没有出现。谭嗣同就利用这几天的时间,与大刀王五等义士日夜筹划营救皇帝,可最终也无计可施。在这三天里,日本使馆的友人三番五次劝他流亡日本,谭嗣同一再回绝。日本友人最后要强迫他走,谭嗣同厉声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八月初十,效率十足低下的朝廷缇骑终于姗姗来迟地包围了浏阳会馆。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相信,这个重大的政治犯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们足足四天四夜。
同日,梁启超在日本领事的帮助下化装逃到天津,从天津乘大岛号军舰流亡日本。
“戊戌政变”期间,被逮捕、革职、流放、查抄家产的维新党人还有:李端棻、徐致靖、陈宝箴、张荫桓、黄遵宪、文廷式、王照、宋伯鲁、张元济、熊希龄……
沉沉夜色笼罩着刑部大牢,谭嗣同伫立在黑暗中。微弱的烛光下,我看见他的目光淡定而从容。监狱的墙上,留下了谭嗣同的一首绝命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有一种精神可以穿越黑暗,颠覆死亡。有一种智慧可以勘破俗世成败,笑看人间沧桑。有一种选择总是让芸芸众生惋惜又错愕,有一种姿态总是让“肉食者”愤怒而紧张。“肉食者”的监牢只能囚禁必死的躯壳,而不羁的灵魂却可以破壁而出,化作昏天暗地间的一道闪电。百年之下,我依旧可以看见它那刺目的光芒。
历史是目盲的,它总在跌跌撞撞中迷失方向。当一个民族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茫然四顾的时刻,总要有人选择前行,有人选择倒下。前行的人变成族群的双脚和眼睛,引领人们从羸弱走向坚强,在绝望中找寻希望;倒下的人化作族群的勇气和信念,催醒后人的勃勃血气,撑起民族的一根脊梁!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1898年9月28日)下午。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
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被押赴刑场。
刑场四周万头攒动。
中国老百姓喜欢看杀头。咔嚓一声,人头落地,鲜血飞溅。那感觉就一个字——爽!至于杀的是江洋大盗还是维新党人,他们可不在乎。既然是朝廷要杀,那他们当然就该杀。
谭嗣同临刑前仰天长啸:“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围观的人群嗡的一声,然后不停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见过被砍头的,没见过这种被砍头的。人群有点失落,因为没听见“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怪可惜的。不过喊了就好,虽然喊什么实在没听清,可在鬼头刀前喊得出声的,都是好汉。是的,二十年后肯定又是一条好汉!
这一天,菜市口先后响起六声咔嚓,六颗人头落地,六道鲜血飞溅。
人群嗡嗡不止——那感觉啊,啧啧啧,啧啧,啧……
晌午刚刚放晴的天空转眼间又是一片阴云密布。一道闪电突然劈开昏暗的苍穹。紧接着,一串惊雷便炸响在人们的头顶,刑场上围观的人群顿时抱头鼠窜。
这天咋说变就变了呢?!
暴雨倾泻而下,刑场上的遍地鲜血很快就被冲淡了。
这一年,有个三十二岁的广东人正在日本亟亟奔走。他逢人便说,要推翻满清,建立共和。这个人叫孙文。
大家都叫他孙中山。
【知识点】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诛灭赵朔家族,赵朔的朋友程婴、门客公孙杵臼为救护赵氏孤儿,演了一出苦肉计:杵臼牺牲自己,保护了赵氏孤儿;程婴忍辱负重,将赵氏孤儿抚养长大。月照,日本幕末时期尊王攘夷派的僧侣,与明治维新志士西乡隆盛是好友。1858年,幕府发动“安政大狱”,镇压反对派。二人遭到追杀,逃亡至锦江湾时,双双投海自尽。月照身死,西乡隆盛却奇迹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