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七月初五,也就是皇帝的密诏下达数日后,张昞和谢贵举兵包围了燕王府。皇帝的密诏有两层意思:一,逮捕燕王府的官吏,二,逮捕燕王。
其实只要逮捕燕王,剩下的虾兵虾将根本不足为虑。所以,皇帝的这份诏书显然有些颟顸。不过,只要执行者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那么此刻已成瓮中之鳖的朱棣,很可能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明明已经到了撕破假面兵戎相见的时候,张昞和谢贵却还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偏偏要先拿燕王府的官吏。他们用箭把缉捕文告射入燕王府内,上面写着要逮捕的官员名单,然后坐等燕王交人。
真是两个草包!
朱棣将计就计,派人通知张、谢二人,说已将他们索要的官员全部收捕,让他们进来拿人。张昞和谢贵起先还有些迟疑,后来鼓足勇气带兵要进入燕王府。守门人不客气地把士兵们拦了下来,说只能让两位大人进去。
其实到了这一刻,稍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燕王想干什么了,可张、谢二人却乖乖地命随从留在外面,不带一兵一卒地走进了燕王府。
敢这么做的人,如果不是视死如归的孤胆英雄,就是麻痹轻敌的脑残人士。
很可惜,张昞和谢贵属于后者。
二人进来后,看见燕王已经准备了一大桌酒菜等着他们。燕王拄着拐杖站起来,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然后命人取出了两颗西瓜和一把水果刀。张昞和谢贵看见燕王一边把玩着那把锋利的刀,一边抚摸着那两颗滚圆的西瓜,顿感头皮有些发麻。
燕王直视着他们,突然间连劈数刀。张昞和谢贵看见两颗西瓜裂成数瓣,鲜红的汁液飞溅而起。然后他们就听见燕王说:“在布衣百姓中,兄弟宗族之间还知道相互体恤,而我身为天子亲属,性命却朝不保夕。这种事尚且做得出来,天下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话音未落,燕王狠狠地把西瓜掷到地上。张昞和谢贵目睹了西瓜的命运,想逃,可四条腿没有一条听他们使唤。
听见信号,埋伏在堂后的卫士们一拥而上,死死地按住了张、谢二人。同时,长史葛诚和另一个卧底卢振也被五花大绑地推了出来。四个人交换着绝望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燕王把手中的拐杖远远地扔了出去,厉声道:“我有何病!只是被你们这帮奸臣逼迫至此!”话音一落,便将四人一起斩首。
第一回合,朱棣赢了。
建文元年七月初五的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北平城的天空。
张玉和朱能率领八百勇士冲出燕王府,经过整整一夜的鏖战,相继攻占了北平城的九座城门。北平都指挥彭二组织了一千多人进行镇压,兵败被杀,余众逃散。至初六凌晨,北平重新回到了朱棣的手中。
八百勇士用刀剑和鲜血,把皇帝罩下的天罗地网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朱棣走了出去。
然而,北平四周的要塞还有不下十万众的军队,指挥权都在朝廷将领的手中;稍后,大明军队的百战元勋耿炳文将带着三十万大军前来围剿;其后,还有曹国公李景隆的前后两次共计一百一十万北伐大军;再后来,还有铁铉和盛庸的钢铁之师……
与皇帝为敌就是与整个帝国为敌。
朱棣能赢吗?
建文元年七月初八,燕王朱棣在北平起兵,以“清君侧”为名,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靖难之变”正式拉开了序幕。
此时,驻守北平的七卫士兵都已归附燕王。在誓师大会上,燕王朱棣慷慨激昂地向将士们宣读了檄文:“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宄,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也。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正当三军将士被燕王的热血宣言感动得无以名状的时候,忽然间风云四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咫尺莫辨。校场上的万千旌旗,在狂风呼啸中发出阵阵裂帛似的声响。
所有人都不知道,天地在这一刻遽然变色到底意味着什么。
朱棣面朝苍天,一脸惶然。
片刻之后,一道金色的阳光突然刺破浓厚的云层,瞬间光芒乍现,照彻天地。
朱棣紧绷的面孔逐渐舒展,一个笑容在他的脸上缓缓绽开。
他终于知道,这奇异的天象意味着什么了。这天象仿佛是在告诉他——从这一刻开始,迎接他的将是一场又一场天崩地坼的恶战;而最终,迎接他的必定是光明!
朱棣起兵后,驻守在北平周围的许多老部下纷纷连人带城归降。燕军的势力迅速壮大,在短短十多天内,通州、蓟州、遵化、密云、怀来、开平、龙门、上谷、云中等城或败或降,全部落入朱棣的手中,燕军兵力发展到数万人。在紧接下来的怀来大战中,对朱棣构成最大威胁的宋忠所部全军覆没,宋忠被俘,旋即被杀。
在第一阶段的战役中,燕军大获全胜,肃清了北平外围,建立了打持久战的根据地。
这一年七月末,燕王朱棣站在北平城头,看见这辽阔苍茫的北地刮起了今年第一场凛冽的秋风。
如刀的北风一旦划过建文皇帝细腻白嫩的脸庞,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朱棣笑了。
帝国的北方已是一片烽火狼烟,可远在数千里外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却仍在孜孜不倦地和大儒方孝孺探讨复古改制。他们还讨论要更改律法,减轻赋税,取消严刑峻法,以仁义治国;同时合并州县,裁汰冗员,提高政府效率等等。他们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考虑,要重新实行已被废弃了将近两千年的周代“井田制”。
在这对君臣的心目中,一个儒家的理想社会似乎指日可待。
直到前线失利的战报接二连三地飞进应天皇宫,建文皇帝才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无奈地意识到现实的残酷。
要派谁去平叛呢?
那些能征善战的开国将帅几乎都被太祖杀光了,朱允炆无助的目光在满朝武将中看来看去,最后落在了年已六十五岁的长兴侯耿炳文身上。老将耿炳文是太祖同乡,戎马一生,战功赫赫。除了他,皇帝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耿炳文挂帅出征那天,朱允炆想了很久,终于跟他说了一句话:“从前的梁元帝萧绎曾经说过,‘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甚!’如今将士们与燕王对垒,务必体察此意,不能让朕背上杀害叔父的骂名。”
在此,朱允炆的迂腐和懦弱暴露无遗。大军出征之日说出这种话,只能证明他没有读懂历史。无论在任何时候,一个人只要成为胜利者,人们就会帮他披上一件完美的道德外衣,而不会去关心他的屠刀下躺着谁。可前提是,他要脸厚心黑地消灭所有对手。如今大敌当前,胜败未卜,朱允炆却不是鼓舞士气,而是汲汲于保全他的名份,甚至要求士兵们刀枪长眼,不要伤害他的亲叔叔,这显然是让即将投入战斗的军队无端背上了一个心理包袱。
朱允炆最终的失败,其实在这一刻便已露出了端倪。
建文元年八月十二日,耿炳文的三十万(实际人数十三万)大军抵达真定(今河北正定)。前锋部队九千人迅速进驻雄县(今河北雄县)。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正当雄县守军在饮酒庆贺时,朱棣亲率一支奇兵,通过一昼夜的急行军,突然出现在雄县城下,打了南军一个措手不及,于次日凌晨攻下雄县。南军九千人全部被歼。
八月二十五日,朱棣率领主力逼近真定。耿炳文出兵迎击,两军在真定城外展开会战。张玉和朱能从正面进攻南军,朱棣则亲率骑兵绕到南军阵后,前后夹击,横穿南军军阵,大败耿炳文,斩首三万余级,缴获战马两万匹,俘获驸马李坚等多名将领。耿炳文仓惶逃回真定,据城坚守。
真定会战失败的消息传回应天,满朝震恐,建文帝忧心如焚。黄子澄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忧虑。如今国家正是全盛时期,兵强马壮,粮饷充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区区一隅之地,如何抵挡全国之力?只要调集五十万大军四面包围,燕王一定束手就擒!”
皇帝闻言,转忧为喜,问:“谁能担任主帅?”
黄子澄推荐了曾出兵逮捕周王的曹国公李景隆。齐泰当即表示反对,可皇帝下意识地觉得此人可靠,于是下诏以李景隆取代耿炳文为北伐军最高统帅,率五十万大军开赴前线。
朱棣听到大兵压境的消息,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大笑着说:“李景隆这公子哥儿,寡谋而骄矜,色厉而内荏,忌刻而自用。何况几乎没打过战,一下子领五十万之众,这不是找死吗?汉高祖是何等人物,不过将兵十万,李景隆是什么货色,竟敢领五十万?!等着瞧吧,他会是第二个赵括。”
朱棣的内心,当然不可能像他表面上这么轻松。五十万士兵,毕竟不是五十万根木头。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谈笑自若。这是每一个成功的领袖不可或缺的素质之一。当然,朱棣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既能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又能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当李景隆的北伐大军已经逼近北平,而辽东的朝廷军队又进攻永平,对他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时,朱棣断然决定率领精锐驰援永平,消除北面的威胁之后再回师一击,把李景隆聚歼于北平城下。将领们纷纷表示反对,认为应该集中优势兵力对付李景隆。为此,朱棣进一步解释了他的战略思想,其核心就是“兵出在外,奇变随用”,实际上就是运动战的思想。因为骑兵是燕军的主要战斗力,擅长野战,具有快速行军和穿插的优势,适宜将敌人各个击破。而且,此时朝廷军中的许多将士仍是燕王旧部,朱棣有信心让他们归降。
后来的一系列胜利表明,朱棣的运动战是非常成功的。他在消灭敌人的同时壮大了自己,为燕军获取了源源不断的有生力量。建文元年九月底,燕军解除了永平之围后,迅速北上,于十月初袭取了军事重镇大宁(今内蒙古宁城以西),有二十余卫的西北精锐归降,其中的蒙古骑兵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都是骁勇异常的劲旅。随着他们的加入,燕军的实力空前壮大,成为日后屡战屡胜的重要因素。
十一月初,朱棣回师北平。久攻北平不克的李景隆大军立刻在北平以东约二十里的郑村坝严阵以待。十一月初四,双方主力共计七十万人,在冰天雪地中展开了大规模决战。
刚刚归降燕军的一万多名蒙古骑兵担任冲锋任务,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入南军军阵,连破南军七座大营。但是,南军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并没有轻易被击溃,双方随即陷入混战。战斗异常惨烈,从是日中午一直打到入夜。南军终感不支,开始退却,而燕军却越战越勇。最后,南军全线溃败。李景隆抛弃一切辎重,率部南逃德州。燕军俘虏了数万人,缴获战马两万匹、各种辎重和军用物资不计其数。